现在想来,她与霍斩言之间不也是如此?萍水相逢的偶然初见,惊鸿照影的结伴而行,本就是两个不同天地的人,闲庭落花,云卷云舒,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和人生,然而她,注定要在这人情稀薄的江湖上,风雨飘摇,踏血前行。
是谁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能够做到的人,一定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眷恋和不舍,就连师父那样的人,都会**在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她又为何不可?
江湖人人都说神龙教教主萧孟亏终日闭关修炼邪功,可曾知道他只是将自己关在冰室之中,同他心爱的那个女子躺在繁花似锦的冰**上,在只有他们的世界里,静静的陪着她,不厌其烦的与她说话,即使那个女子已然死去了二十几年……
她从不觉得这是痴,是傻,因为在这红尘之中,茫茫人海里,能够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倘若真的遇上了,便是要将那人长长久久的放在心间,就像被她爱着的霍斩言,纵世间百媚千红,她也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蹁跹惊鸿影(八)
西北沼泽之地,大雪纷纷下了好几夜。
一位年轻公子负手站在窗边,静静的望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他的眉目浅淡温柔,身上系着厚重的披风,白皙修长的手指隐在云袖之中,像是一幅绝尘临仙的水墨画。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古朴破旧的竹简,还有一层层盛放风干药材的簸箕,几个药炉中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满屋尽是药香。
萧萧迈步走近了他,站在他的身后,良久才道:“斩言,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霍斩言闻言转过身,望着她静静笑了,精致如画的眉目越发显得清俊温柔,他点头淡淡的嗯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多谢姑娘舍命相救。”
萧萧站在他身边,美艳明亮的容貌中有些羞涩,她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舍命不舍命的,你不要听那麦药郎胡说八道,不过几味药材而已,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见着霍斩言眉目中的担忧与哀伤,不由慌神劝慰道:“麦药郎说,只要你留在这里再多修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她在欺骗霍斩言,同时也在欺骗她自己。
当日麦药郎所说,纵使她费尽心机取回了那几味药材,霍斩言也不可能活长久。
她不知道霍斩言的来历背景,也不知道他家中还有何亲朋好友,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他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却自私贪心的想要将他留下,甚至妄想着,在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由她陪着他,就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没有尘世,没有江湖,只有他们。
然而,霍斩言却微微顿首,声音听起来清淡而温柔:“姑娘和神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萧萧瞪大了眼睛,焦急走上前去,不悦的皱眉:“怎么,你要走?”
霍斩言点点头,不紧不慢的道:“此次离家,本是打算去洛阳处理一些私事,如今已耽搁太长时间了。”
闻言,萧萧陷入了一阵沉默,是啊,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霍斩言原是要去洛阳的,因被她连累辗转来到苦寒沼泽,不仅受了伤,还耽搁了行程,如此算起来,终究是她对不住霍斩言,现在又怎可痴心妄想的把他留下?
只是此次离去,便再也后会无期了吧。更新最快最稳定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走着不同的路,看着不同的风景,也终将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只是不知,在他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时,可会偶尔的想起她,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枝桃花?
那么她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注定如柳絮般流浪漂泊,当她走遍天涯,行遍绿水之时,寻寻觅觅中,可会再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萧萧依依不舍,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想了许久方道:“你……你还没吹笛子给我听呢!”
霍斩言一愣,清淡温润的眉目中恍惚闪过某些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转过头平静的望着外面的风景,良久才道:“姑娘,你先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清浅,恍若一缕单薄的轻烟,一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之中,然而却可以令听到它的人刻骨铭心,一字一句,犹若玉珠落盘,甚至在很久之后,都忍不住回想起他当时的语气,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萧萧诧异的看着他,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的转过了身,背对着霍斩言,等候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片刻之后,宛转悠扬的笛音响了出来,从木屋一直传到远方的天外,合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竟是极为静谧安和的画面。
霍斩言缓慢的眨着眼睛,他的唇瓣幽凉,几乎都没有什么血色,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敲着孔洞,如玉雕琢的脸上更多的是落寞和孤独,他在望着远方飘摇的大雪,亦是在注视着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
萧萧一直背对着他,听着他的笛音,一时间所有的酸楚和喜悦都涌上心来。初遇时惊鸿照影的温暖,患难中生死相依的眷恋,以及离别前想留不能留的凄然,她红了眼眶,却倔强的抬起了头,坚决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此时此刻,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之间从未如此的接近,没有木屋,没有大雪,甚至连绵延数十里的沼泽都已消失了踪影,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她在背对着他,听着那首专门为她吹奏的曲子,想回身抱一抱她爱着的那个霍斩言。
良久之后,笛音终于落了尾声。
霍斩言轻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抱歉,我已习惯一个人吹笛子了,所以……”
他顿了顿,垂眸望着手里的那支笛子,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转过身对萧萧温言道:“与姑娘萍水相逢,斩言身上别无长物,这支笛子,便赠与姑娘吧。”
萧萧怔了片刻,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紧紧的抓在了手里,却又生怕太用力而把它捏碎。
这是一支白玉笛子,通体晶莹剔透,竟无一点瑕疵和杂色,笛子的两端以金线缠绕,右侧挂着两枚玉坠,看上去精巧无比,价值连城。
萧萧有些无措的看向了霍斩言,复又展颜欣喜的笑了:“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寻这世上最好的笛子来谢你。”
霍斩言闻言垂下眼帘,平静的答:“那么斩言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萧萧握着笛子背过了身体,不满的咕哝道:“我说过,不用跟我客气的。”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我……我可以……我是说万一我路过洛阳,可以去看你么?”
霍斩言清俊温雅的眸子倏忽闪了一下,很快又被他掩藏在心静止水的淡漠中,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姑娘……要去洛阳么?”
萧萧不安的低着头,注视凝望着手里的那支玉笛,说话时有些忐忑:“也许呢。”
此话一落,木屋中便陷入了一阵寂静,良久之后,才听到霍斩言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啊。”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萧萧不知道他那时的迟疑究竟是为何,所以直到送霍斩言离开时,都不再主动与他说话,而霍斩言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一直沉默,或是一前一后,或是并肩走在纷飞的大雪中。
苦寒沼泽的边界,萧萧伫立在寒风曼雪之中,遥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路失神,不知为何,她现在感觉心里很空,酸酸的,涩涩的,竟是这般的沉重着,好像他走了,也将她所有期盼和欢乐一并带走了。
“你也该闹够了吧?”身后有个平淡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萧回身看时,只见一个紫衣墨发的中年人负手站在不远处,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还是朝着那人跑了过去,半跪在那人的身下,撒娇般伸手抱住了他的衣摆:“师父……”
当日萧萧离开苦寒沼泽之后,麦药郎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回头萧孟亏找他索命,于是战战兢兢的给神龙教传了一个消息,不过他又怕透露的内情太多,萧萧也会反过来取他老命,所以在信中只提到萧萧要去取药,而把霍斩言的事情给含含糊糊的瞒了过去。
萧孟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淡淡道:“闹够了,就回去吧。”
萧萧闻言仰起脸,很是不解:“师父既然都下山了,难道不去找卓鼎天报仇么?”
萧孟亏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侧身重新负上了手,望着远方平静道:“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是会来找我的。”
萧萧站了起来,美艳的眉目中似乎有些疑惑:“近日江湖上不知是何人散布消息,提起了祖师婆婆和卓鼎天当年的事。不过这样也好,卓鼎天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了他,不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所有,又怎能让他为当年的事赎罪?”
萧孟亏的目光有些黯淡,赎罪么?
他还记得卓鼎天当初拜入师门的场景,谁会想到那个满身正气,慷概俊逸的少年,会是那般狼心狗肺,心怀鬼胎的人?
碎云渊的雪至今还在下着,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已不在了。
她死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场背叛中,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弟子,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为了学到更高一乘的武功暗算了她,将她毕生的功力窃走,挑断了她的手脚筋,刺瞎了她的双眼,还将她推向了万丈悬崖之下。
那会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种痛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
该如何才能让罪孽之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呢?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
然而,当恨已达到极致之时,恨与不恨,就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好像都不能令自己感到满意,在仇恨和痛苦中挣扎了这么多年,最后他恍然发现,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也好,把那个人剁成肉泥也罢,她都回不来了。
那个会教他武功,给他擦汗,为他做饭洗衣的女子,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冉冉物华休(一)
洛阳城外,因即将举办的英雄大会,来往的人流顿时增加了好几倍,朝廷未免这段期间会发生意外,派出守卫城门的官兵也增加了许多。
一辆马车跟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不紧不慢的驶过了城门,在宽阔熙攘的大街上平稳前行着,不多会儿,就来到了古城中央的一座山庄前。
陆剑山庄里,卓鼎天和庄主陆九卿正在客厅中陪客人饮茶,忽见江昊迈着阔步走进来禀报道:“师父,霍师兄到了!”
卓鼎天立即搁下杯子,站起身来惊喜问:“当真?”
江昊用力点头,可能是觉得自己跟霍斩言见过一次,所以欣喜优越异常,他沉声答道:“霍师兄现今已经到山庄门口了。”
旁边的陆九卿疑惑的看向了卓鼎天,问道:“这位贵客,莫不就是卓兄口中的江月楼主?”
卓鼎天哈哈一笑,广袖一拂:“可不就是他么,走,随我去迎一迎他!”
能让武林盟主屈尊降贵亲自迎接的人,身份地位果真不一般,客厅中的那些人皆是相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对这位贵客产生了好奇,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位传闻中避世不出的江月楼主究竟是何模样,于是也都纷纷跟了出去。
陆剑山庄外,一辆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装扮虽不铺张奢华,但不知为何,一眼望去就能看出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马车下面早已安置了脚踏,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首先走了下来,侧身伸手撩开了布帘,随后从中缓缓伸出一阕素白的衣袖来。
众人凝神望去,只见一位素衣狐裘的年轻公子从中倾身出来,眉目清俊温雅,气质月白风清,他扶着那位老者的手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不时还止不住的轻咳几声,身形单薄如纸,脸色苍白病弱,奄奄的气息若有若无,看上去竟像是患有不足之症。
他落在地上站定了脚步,望见山庄外等着的众人,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不紧不慢的朝门口走了过来,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微动着,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雪莲,浑身上下透露着纯净的书卷气,举止之间,亦是优雅**无比。
门口等着的人们都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这个人,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对这位江月楼主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倘若此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那么他们肯定会觉得这个人饱读诗书,谦和有礼,行动之中无不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气质和风华。然而,顶着江月楼主的身份,再是这般病弱模样的话,就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这个人,真的就是江月楼的楼主么?
霍斩言走到门旁,向卓鼎天拱手施礼,声音娓娓道来:“未能先行拜访卓师叔及各位英雄,反倒劳累诸位等候于此,是斩言冒昧了。”
卓鼎天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和道:“斩言,我这些天可就盼着你呢,来了就好,来了好啊。”
霍斩言轻轻顿首,白皙微凉的手指掩在素袖之中,如玉雕琢的脸上保持着温和淡漠的浅笑,看不出有多亲近,也感觉不到有多疏离。他跟随卓鼎天及众人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客厅,在卓鼎天的左手边落座,有侍女端来一盏茶,放在了他的身侧。
卓鼎天在位子上坐定,侧身询问道:“我听昊儿说,斩言你前些时日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霍斩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答:“多谢卓师叔挂怀,现今已经没事了。”
卓鼎天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似是欣慰叹息道:“可惜霍师弟英年早逝,留你一人独撑江月楼,也是辛苦。”
厅中的人,听到卓鼎天提起前任楼主,无不是露出敬佩倾慕之色,同时他们也惊奇的发现了一件怪事:不只是前任楼主,江月楼的历代楼主似乎都活不长久,甚至霍斩言的伯父霍孟荀,那位传说中少年绝艳的武学天才,没活到二十岁便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山庄的那座石塔中。
关于霍孟荀的死因,武林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传言说霍家兄弟为争夺楼主之位,自相残杀。不过江月楼却放出话来,说霍孟荀是身患急症而死,后来也证实霍家兄弟的感情一向要好,不可能发生兄弟阋墙之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再看这位江月楼主,只怕霍孟荀突发急症去世的说法,有**成是真的吧。
霍斩言欠着身子,举止之间优雅**,他的声音温凉:“如今江东形势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江月楼中又有老洪他们处理事务,倒真没有什么事可令我费心的了。”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来禀告道:“盟主,庄主,门外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盟主。”
“哦?可知来者是何人?”卓鼎天奇怪的询问道。
那护院有些迟疑,慢吞吞的答:“是一个胖和尚,和一位瘦书生。”
客厅内,霍斩言云淡风轻的端起杯子,掀开杯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不咸不淡的抿了一口,就听卓鼎天道:“只要志同道合愿为我武林效力,便都是我卓某的朋友,快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一个大肥和尚和一个穷弱书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跪在客厅中央拱手道:“卓盟主,您可一定要救我们啊!”
卓鼎天挥了挥衣袖,连忙道:“二位英雄快快请起,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那大和尚和穷书生站起身来,正想说话,抬眼突然见到卓鼎天旁边坐着的霍斩言,均是吓得脸色一白,大惊失语道:“你你你……”
霍斩言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杯子,静静的望着他们并未开口,倒是卓鼎天比较疑惑,开口问道:“二位英雄,可是见过霍贤侄?”
当日那穷书生对霍斩言痛下毒手,原以为这人必死无疑,没想到今日会在陆剑山庄再一次见到他,更没想到,这个人跟卓鼎天的关系这般亲密。
他们这件事做得本就不光彩,若是说了,不但会得罪卓鼎天,得不到他的庇护,还会令在场的英豪所不齿,于是大和尚和穷书生相视了一眼,会意的点了点头,打成了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