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过去,抱住大黑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笑着说道:“看来这里的伙食不错,竟比在长安城里还要胖了。”
大黑马心想这个女主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主人,但她毕竟是整个世界的主人,跟着她难道还会少了肉吃?
看着宁缺,它的眼睛里露出不安和同情的神情,因为很明显,宁缺这些日子没有吃什么肉,瘦削憔悴的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夫妻吵架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大黑马看着他的小腹下方,怜悯地摇了摇头。
宁缺觉得自尊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盯着它说道:“等我把你们带回长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给煽了。”
大黑马微微昂首,不屑想着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结好了,你又算什么?
寒风微作,有雪片飘入神殿里,落在如温玉般的地面上,瞬间融化,宁缺顺着雪来处望去,只见帷幕掀起,她还在露台上。
他向那边走去,在露台后方约三丈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站在露台畔,双手负在身后,看着人间,看着风雪中的群山。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经通过这双手感觉到的温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难以抑制地生出无穷的恐惧。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发现比前次相遇时,她的身影要显得更加清晰,虽然有风雪笼罩,她身体的线条就像是在石上刻出来的那般,显得非常稳定而深刻,轻易无法抹去。
这代表着她在人间的烙印越来越深,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而从昊天的角度来说,便意味着她越来越虚弱。
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宁缺很满意。
桑桑始终没有说法,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动念,宁缺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是真正的心声。
“尘缘确实是斩不断的,老师把人间之力留在了你的体内,又毁了昊天神国的大门让你无法归去,自然不可能留给你这种机会。”
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用的这种方法是不是能够有效,赐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换情,问题在于她不知道,难道你愿意在人间等到她活几百岁?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她不见得愿意用永生来换取与你的那段过往。至于陈皮皮和小棠,他们更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是来自于你的恩赐。”
桑桑没有说话,神态平静而自信。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你用的方法是对的,但也还远远不够,因为还有二师兄,还有李渔,他们曾经对你的好,也是人间对你的羁绊之一,隔壁吴婶经常请你吃饭。你又该怎样补偿她?更不要忘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们有恩,却因为你而死,你该如何偿还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皱眉,远处被笼罩在风雪里的群山,忽然间发生了数次雪崩,露出积雪下的黄枯树枝和野草的颜色。
光明神殿临崖一面的风雪却依然如前,露台上积着的雪越来越厚。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就像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没有办法放弃。”
宁缺感受着她的意志,说道:“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人类先天拥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说那就是对自由的渴望,而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便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身,你不会允许有人打破这个世界,所以你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桑桑转身看着他,平静说出了今天相见的第一句话:“但你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我毕竟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很多年前在长安城。我进旧书楼看书看的很辛苦。每夜都会晕眩呕吐,当时你在身边照顾时。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你说如果昊天就是不让我修行,我该怎么办,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间记忆里找到了那个片段,当时讨论问题的主仆二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昊天就是她,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怪异。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着宁缺问道。
宁缺看着唯一熟悉的那双柳叶眼,说道:“这大概就是命运,你也无法反抗。”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变你的命运。”
“逆天才能改命,现在想来,从在河北道旁拣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其实都是在不停地与你战斗,虽然永远都是失败,但我确实是在逆天。”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你不行,因为你不可能对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宁缺的手不受控制地来到头顶,抓住头发,然后双脚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的他看着,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这样有意思吗?”
桑桑说道:“你们书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但我们得讲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何时讲过道理?”
宁缺落了下来,摔的有些狼狈。
他强行平静心神,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你自己如何能够改?所以还是认输吧。”
桑桑不再说话,离开露台向神殿里走去。宁缺看了看山崖前越来狂暴的风雪,不敢在露台上继续呆着,跟着她走回殿内。
殿侧有个巨大的木榻,榻上铺着寻常的软被。
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宁缺站在榻前,觉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这时,两名白衣女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铜盆,还有毛巾。
宁缺心想现在天时尚早,难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调笑两句,比如白昼宣淫,但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形,哪里敢多嘴。
铜盆里有清水,温度正好。
两名白衣女童安静站在一旁,没有蹲下服侍桑桑。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
他想了想,蹲到榻旁,把桑桑的脚放进铜盆,开始仔细地清洗。
“这样有意思吗?”他低着头说道。
桑桑说道:“我与人间有诸多尘缘,有很多人我需要补偿,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间的尘缘,则是你需要补偿我,所以你也要做。”
……
……
(我喜欢写这些有意思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上)
当桑桑是人类的时候,感觉有些憨拙,不怎么爱说话,其实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处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生活的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无论渭城军民,还是书院里的二师兄、陈皮皮,都曾给过她不少关心,小草曾经送给她很多礼物,她却很少给予对方回报。
这些过往便是她在遗落在人间的尘缘,既然无法斩断,又想要了断,便必须对那些曾经的情意做出补偿,但宁缺是个例外。
她在人间已经对宁缺付出了足够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补偿宁缺,如果要了断与宁缺之间的尘缘,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他的全部,比如洗脚铺床叠被家务跟随。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与有没有意思无关,只是应该做的。
宁缺并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但与身遭凌迟之苦相比,替她洗脚实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屈辱,就像光明祭时他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拜时想的那样,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铜盆里的清水温度对脚来说正好,对手来说则有些烫,宁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脚上,仔细地搓揉着,连脚趾间都没有错过。
她的脚还是那样白,只是比以前更软更嫩,而且她现在的脚踝上面的肌肤也是白的,宁缺看着盆里的脚,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被烫红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脚时,那双小手也经常被烫红。
从在极北断峰间醒来后。桑桑便一直没有穿鞋。在宋国那座城市里,那个娇媚的妇人曾经送过她一双鞋,被她当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着双足走过荒原,走过乡间,走过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过红尘。她的脚依然是那样的干净,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浑圆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宁缺洗了很长时间,铜盆里的清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鱼儿肯定很喜欢在里面游动,就算饮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洗着,洗的非常认真用心,因为他明白,桑桑让自己洗脚不是因为她的脚脏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给她洗脚。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这般细细揉搓着,无论痒或不痒。大概总会应景地发出些银铃般的笑声。但无论宁缺的动作是轻是重,桑桑都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参加一个极重要的活动,但这不是宗教洗礼,只是洗脚,所以她流露出来的庄严感,便显得有些可笑。
宁缺把她的双脚从盆中抱起来,搁到自己的膝上,接过雪白的毛巾,把她脚上沾着的水擦干,把她的脚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铜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脚水倒进了绝壁悬崖间的风雪里。
风雪如画,绝壁山崖亦如画,那盆洗脚水就像是顽童手里拿着的墨笔,极不讲道理地在这幅美丽的画中涂了一笔。
宁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师关进书院后山绝壁的崖洞里,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饭倒马桶,那些洗菜水和马桶里的黄白秽物,最终都被她倒进了美丽的绝壁下,惊了洁白的流云和银线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着想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战斗,还有今天这场有如仪式般的洗脚,他对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间的昊天——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集合,就像老师去年在宋国酒楼上说的那样,她是客观的,她绝对冷静,绝对按照逻辑思考。哪怕她拥有自我延续导致的生命性,拥有主观的自我意识,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这种。
这种高级的生命表现形式,确实容易令人感到恐惧,但在宁缺看来,桑桑可怕之余也有些可爱,就像以前那个还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样,显得有些拙。
她从来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计。
她想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斩不断便想了断,她按照冰冷客观的数学方法,来判断自己与人间的那些牵扯,却没有想到那些牵扯并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这种事物,本来就是无法计算的。
她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只要还清曾经亏欠的,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宁缺的,便能与人间就此一刀两断,重新回到昊天神国。
但她不明白,对人类来说,有时候爱并不是单方面的奉献,被爱也不见得就是单方面的收获,总之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相反她越在其间思考计算,越容易沉入其间,再难自拔。
当她开始用人类的思考方式思考,开始看重人类的情感,她便将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客观性,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宁缺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西陵神殿统治着这个世界,当年为了供养知守观里那些残障长老,来自各国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里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当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着昊天,当昊天想要吃饭的时候,可以想象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宁缺带进了灶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灶房能够修的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灶房时,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着墙边像白菜一般垒成小山的熊掌,看着池中像腌菜一般胡乱泡着的待发干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神殿准备改行开餐馆?”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脸憋的有些红,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里住了半年时间,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却没有人敢和她们说话,她们虽然虔心向道,但毕竟年龄还小,听着宁缺的话,险些笑出声来:“熊掌是用来吊汤的,鱼翅是用来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后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宁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间走过,感慨想着,书院里汇集了一堆吃货,老师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吃货,只怕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
来到灶前,看着铁锅大铲明油和各式调料,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她最近最爱吃什么菜?”
白衣女童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主人对食物并不挑剔,不过有次我们专门从长安城找了个厨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汤,主人好像很高兴。”
宁缺明白了。
……
……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负责摆碟布席的两名白衣女童的脸色有些苍白,非常担心桑桑会不高兴。
宁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头,烧了钵萝卜炖腊猪蹄,炒了一盘空心菜,做了碗蛋黄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议他至少要把蛋黄换成蟹黄,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四进宅院还要大,那几盘简单的菜摆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宁缺站在她身旁,给她盛了碗猪蹄汤,又给她盛了碗白米饭,两名白衣女童低着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桌上那几盘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会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怒,接过宁缺递过来的饭碗开始进食。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就像当年那样快,当年之所以快,是因为她吃完饭后,还要抹桌子洗碗,现在她之所以快,是因为进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和吸收能量无关,更不是什么人类的享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几盘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饭,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没有说话,但感觉应该还是比较满意。
宁缺看着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过饭桶,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炙倒了进去,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以前她经常吃剩菜剩饭,现在轮到他了。
以前吃完饭都是她洗碗,现在轮到他了。
宁缺洗完碗后,有些腰酸背痛,他捶着背走回神殿,发现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灯点亮,却发现某人已经准备安寝。
先铺床叠被,再打来热水,重复白天的洗脚过程。
桑桑收回双脚,伸入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
宁缺就着剩下的洗脚水,把自己的脚洗干净,再顶着风雪把洗脚水倒进绝壁,搓着双手跑回床边,坐了上去。
桑桑睁开双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按道理,我这时候应该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厌憎不悦。
宁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笑着说道:“你以前身子冷,从来没有替我暖床成功过,但我可拥有火热的身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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