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永恒的客观存在,人类则只是时间旅途上的匆匆过客,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且必然有终结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路数,最终能够让我们坚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类在精神上显得比较强大的东西,而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些东西,往往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拥有的回忆越多,情感便越浓烈长久。我这时候不想和你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拥有谁都难以比拟的回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正如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带你走。”
说完这段话,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头,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从那个孤单的世界里拉回人间,拉回身边。
露台上响起无数道极脆的碎裂声,他的衣袖瞬间裂成无数块,覆在手臂上的精纯浩然气只支撑着极短暂的时间,便被空间里的那些线条切成碎絮,无数道细密的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眼看着便要被切断。
忽然间,那些把世界分成两端的空间规则消失不见,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线,不再继续深入,因为……桑桑放开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缓缓转身,静静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宁缺此时还没有从她放开世界的震撼中醒来,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震撼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觉得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就像是湖水一般,能包容一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温柔的宇宙。让他有些着魔。
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也看到了她的意识,看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识是那样的宏大,浩翰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时进行了控制,宁缺的识海依然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开始渗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为他在那片惊涛骇浪里看到了很多回忆,很多她的回忆。他看到了河北道被剥光树皮的桑树,看到了岷山里咩咩待哺的小羊,看到了渭城里的烧鸡与酒。看到了长安城里的老笔斋。看到了陈锦记的脂粉,看到了那场夏雨还有床下的银票。也看到了雪海畔的那一夜。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甚至比他记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间,宁缺的眼神不再明亮,变得有些黯淡,然后开始愤怒起来,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寒冷的事实,她是昊天,这些回忆里的幕幕画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这些回忆只不过是她请夫子登天的衍生品!
她和夫子相看千年,谁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构织了一个自然之局,降临人间,顺势而行,最终在洒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
她和宁缺的那些回忆是这个天算之局里的一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说,这些只是手段。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永恒平静,缓缓地握紧了左拳,因为身体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线再次崩开。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视的那些回忆,只不过是她的算计,老师离开人间,最关键的两个点,自然是收他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着桑桑满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罢了……
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她还是桑桑,直到此时此刻,双手相握,意识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于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么回忆自然也是假的。”
宁缺默然想着,然后在意识里看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回忆可以虽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桑桑还没有醒来,还是他的桑桑。
只不过当桑桑醒来后,那些回忆便成了手段。
“我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间,与你之间的这段尘缘,始终无法斩断。”
桑桑说道:“所以你要臣服于我。”
宁缺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他最大的那个秘密,去年随着夫子在海上漫游的那段岁月里,师徒的谈话也没有避着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决定展现自己的宽仁与慈爱。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不是你的子民,为何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我赐你以永恒。”
宁缺问道:“永恒这东西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替我铺床叠被?”
……
……
(我回来了,七天时间只上了一次网,发现感觉不错,脑子清空不少,大家若要联系我,不妨电话或者邮件或者留言,等我回家后一一回复,七天时间看似长,实际上非常短暂,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在微博上骂了娘。另外云彩暂时不管书评区的事情,其实这是多天前,便与我说过的,确实辛苦,真心道声辛苦,其余的管理人员,也辛苦了。再次感谢宽容的大家,我不是职业道德很好的作者,你们是最好的读者,这可以肯定。本月因为在湖北,还要出趟门,争取努力写好这段,不敢言数量,六月份回家后会多写的,再次感谢,真诚的。另外这章最后一句我很喜欢。)(未完待续。)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六十六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上)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在长安城外,酒徒曾经对宁缺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邀请。
这句话是桑桑让酒徒转述给他的。
在昊天教义中,信徒死亡便是回到光明神国,回到昊天的怀抱,他如果愿意臣服于她,那么死后自然也能永远和她在一起。
什么叫做臣服?自然便是宁缺解除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
她虽然是昊天,也要服从于昊天世界的规则,当她发现自己无法斩断这段尘缘时,便只能希望宁缺自己来做这件事情。
昊天不会欺骗世人——当初举世追杀冥王之女,也不是她在欺骗世人,而是被尘埃蒙蔽双眼的世人犯的错——她说要赐宁缺以永恒,那么必然有永恒,哪怕宁缺的回答是那样的无礼,她依然不准备改变主意。
如果让掌教知道昊天居然会降下如此大的神赐,一定会嫉妒的发疯,宁缺的心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神不与世人谈判,你为什么要和我谈判?喜欢我?还是害怕我?”
“你不是我的子民,所以我可以宽恕你犯下的罪,我厌憎那些回忆,但在其中,你对我足够敬爱,所以我予你神赐。”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令人心悸。
“那年在长安城得胜居,你躲在我的身后喝九江双蒸,你喝的很高兴,把隆庆都忘了,隆庆要我把你转赠给他,我说他生的很美。”
宁缺看着她普通的脸说道:“你现在变白变胖了很多,但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可我这时候真的很想对你也说一遍那句话。”
既然你生的这么美,那么就不要想的这么美了,在过往的人生里。我对你并不是敬爱。而是疼爱,我凭什么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宁缺说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怕有些事情胜过生死。”
桑桑说道:“什么事情?”
宁缺回答道:“比如你,比如我与你的关系。”
桑桑说道:“所以哪怕会被我杀死,你也不愿意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事实上,我不认为你会杀死我。所以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
桑桑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
“因为你是我的本命。”
“所以?”
“如果我死,你也会死。”
“昊天永远不死。”
“但会被洗白,新生的昊天还是原先的昊天吗?你离开昊天神国,你已经存在,你有在人间的回忆。你的身上有那些尘埃与气息,你已经有自我的意识,你便是生命,但凡生命便不愿死去,不愿失去现在的自我。”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只能同生,或者共死,所以你不敢去长安。不敢杀我。甚至不敢见我。”
桑桑说道:“与我一道永恒,有何不可?”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我要的在一起。不是这种在一起,我要的是两个彼此独立的存在在一起,我们可以合为一体,但不能合为一体,因为那样便没有你和我,便感受不到你和我,这便没有意义。”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信奉的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如果能寻找到一些意义,岂不更好?”
桑桑说道:“我给酒徒和屠夫的,也可以给予你,那必然是客观的独立的神国之永恒,你不需要担心自我意识的泯灭。”
宁缺说道:“但还是需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所有的生命,都必须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我不接受。”
桑桑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桑桑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那么就只能你臣服于我,无论在床上还是在饭桌上,都应该是你听我的话。”
桑桑的细眉微蹙,说道:“你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就像在热海旁那夜一样,你不服我就操到你服。”
桑桑的神情没有变化,明亮的柳叶眼深处,却有亿万颗星辰正在毁灭。
她的手不再是温柔的宇宙,而是愤怒的宇宙。
宁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神威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无数座山峰压在肩头,膝盖开始吱吱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折断。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的她的手是那样的寒冷而威严。他的眼睛与耳朵开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脚前的露台上。
他的脸上涂满了血水,却依然遮不住有些快意的笑容:“这些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这么勤快能干,却有很多人始终不喜欢你,他们喜欢山山,喜欢依兰,甚至喜欢李渔那个白痴,就是不喜欢你。”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人们在你的身上感受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与热度,因为你确实不是人类。”
他盯着桑桑的眼睛说道:“你让老师登天,老师让你落地,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却要把你变成一个人,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那么便是我们师徒二人和你之间的战争。我现在清晰地感受到你身体里的愤怒与厌憎,那些都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我想这就是胜利的曙光。”
话音方落,他踏前一步,便要把她搂进怀里,左手施出一道乂字神符,笼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在意识里开始召唤自己的本命。
他开始召唤桑桑。
在那年雪湖畔的山崖上,他唱了首曲给桑桑听,桑桑听懂了这首曲子,明白了他在曲子里发出的召唤与邀请。
和她通过酒徒转述的邀请不同,那个邀请是那样的紧密,意味着绝对的服从,即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来。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当时站在崖上的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因为当时的她还不是昊天,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本命联系一旦建立。便坚不可摧,即便是昊天也无法自行斩断,所以桑桑的脸色瞬间微白,细眉蹙的更紧。
这便是书院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准确来说这是夫子去年带着桑桑游历人间的延续,也是宁缺敢于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殿的原因。
没有本命物能够拒绝修行者的命令。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宁缺的意料,因为桑桑除了脸色变得白了些,青袖微微颤抖了数瞬,没有任何别的变化。
她没有如他要求的那样昏迷,倒下,他也未能把她揽入怀中。
因为她是昊天,她不是普通的本命物,不是剑或符。也不是念珠。她是客观的规则,虽然要服从于本命的规则。但因为自身是近乎无限的存在,所以与她相关的规则,想要实现,需要更大的力量,正比如可以山崖上的巨石落下,也是服从规则,但最开始推动巨石时,需要难以想象的力量。
宁缺现在是人间有数的强者,他的念力很雄浑,但当他想要直接用意识控制昊天时,依然显得有些渺小而可笑。
桑桑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缺。
宁缺发现体内的雪山气海被自己无法理解的规则瞬间锁死,然后逐渐崩溃,浩然气随夜风而散,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桑桑缓缓松开手。
宁缺的手不再被温柔的水包融,身体忽然变轻,双脚渐渐离开地面,身体被夜风吹拂着,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飘掠。
他像蒲公英的花絮般飘到光明神殿的上方,便被数十道无形的力量缚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网中央可怜的小爬虫。
无论如何挣扎,终究摆脱不了那些丝线,因为那些丝线都是规则,宁缺没有挣扎,看着身上缓缓淌落的血水,沉默不语。
桑桑负手走到下方,静静看着他,脸上和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明明是仰首在看,感觉却像是在俯瞰整个人间。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败了,因为她是昊天。但宁缺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失败,因为他还没有死,她依然还是他的本命。
宁缺开始思考怎样继续这场战斗,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先例,无论是小师叔还是夫子或是柳白的战斗都不一样,他没有可以学习的对象。
他的思考被迫中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
他脚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肤片片碎裂,鲜血带着血块,不停地剥落,就像是淋了无数天雨又被曝晒后的墙皮。
瞬息之间,他的脚便被无数细微的空间所割裂,无数血肉被切割成细小而规整的形状,不停向数十丈下方面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脚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着血水与肉屑,画面看着极其恐怖。
应该是做了刻意的延缓,空间切削的速度虽然快,但依然能够让宁缺清晰地看到这个恐怖的过程,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体会这种痛楚。
宁缺这辈子受过很多伤,在荒原上也曾经领受过马贼的刑罚,但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渗出,向脚下的神殿地面落去,啪啪轻响声里,将那些血肉冲淡了些。
一道充满着威严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回响,就像是数万面大鼓在同时敲击,又像是数万幢木楼在不停垮塌,这道声音有他无法理解的繁复音节,却也有异常清晰的意志体现: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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