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
……
(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和搏斗,我决定,还写一章,但肯定会很晚。)(未完待续。。)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
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
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
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
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
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
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
……
(今天没有三件事,就一件,maoni1118;某信公众号的抽奖活动,将从明天正式开始,欢迎大家关注,嗯,奖品明天公布,应该会不错……当然,遗憾的是,我没找到赞助,那就自己来吧,泣血公告天下。噢,对了,酒徒明天杀,结局大家安心,当然牛逼,三年前就想好了。)(未完待续。。)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
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
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