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余帘,或者叫林雾。
她是书院三先生,还有一个更著名、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她便是当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蝉。
即便在春风化雨之后,修行界强者迭出,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直到余帘在荒原上开始杀人,直到她用了数年时间杀死了数百名道门强者,人们才渐渐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体也很寒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收回望向长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却发现更冷了些。
有风从荒原来,寒冽至极,里面却有极深的血腥味。
……
……
荒原极西深处,也在落雪。雪从铅般的重云里挤出,然后落到地面,渐渐覆盖住那些杂乱的脚印。
有马蹄也有人的脚印,密密麻麻根本无数看清的脚印,在原野间向着前方蔓延,踏雪的声音甚至仿佛要撕破云层。
应悬空寺的征召,右帐王庭单于下令,所有部落倾其所有,组成由数万骑兵构成的远征队伍,冒着风雪前去支援。
曾经端坐在九霄云外,极少理会世事的佛宗高人们,现在已经沦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帮助的程度,想来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数万名骑兵或者在路上的风雪里便会死去,谁又来悲悯他们?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则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里是阴暗的天坑。
这时候是白天,又有积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应该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别的时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时的天坑底部世界,却比别的时候更加阴晦,如同黑夜一般,画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处都在燃烧,因为热泉而经年不冻的青稞田被点燃了,溪流旁的树林被点燃了,金坑外的水车被点燃了,贵族居住的帐篷被点燃了,远处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庙,正在熊熊火焰里逐渐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数年前开始的这场农奴起义,终于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无法熄灭。
佛国里处处烽火,这些火带来炽热的温度,焚毁华美的金器,带来肮脏的黑烟,遮住峰间那些神圣的黄庙。
原野间处处杀声,这些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能够压倒那些虔诚的颂经声,能够无视那些晨钟的呼唤。
烽火与杀声暂时还未能影响到佛祖身躯化成的巨峰,宝山无恙,山间的僧人则已是渐渐冷了心肠,才会命令右帐王庭火速来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里有只幽灵,那只幽灵是道铁剑的影子,在肮脏与神圣之间穿行,未曾停过。
君陌在战斗。
他受过伤,受过很重的伤,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挥动铁剑的动作,他不眠不休的战斗已经好长时间,已经好几年。
在撕开这片佛光,带领人们离开地狱之前,他不会停止。
……
……
宋国都城邻着海,时已初冬,依然相对温暖,雪花从天空落下,被海风吹的轻颤数下便会融化,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像广场前方那名正在传道的男人一样,他穿着很普通的神袍,拿着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传道的内容,与西陵神殿的神官明显有些不同。
叶苏看着黑压压的信徒们,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所以我们需要……赎罪?”
“如果要赎罪,究竟应该寄希望在神国,还是自身?伟大的昊天,自然会响应我们的呼唤,但你我又曾做过什么?”
“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不要改变世界更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我自己组成的,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其实也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变。”
“我们正看到一个人改变一场战争,看到一个人改变数万年的不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世界,改变自己?”(未完待续。。)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三章 书院的当然
宋国都城广场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类的喘息,而是战马的鼻息。
某人传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上苍,听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石头、罪过、炊饼、盐巴这些有些古怪的词语,很快便被战马的鼻息喷散,融入寒冬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真的没有痕迹吗?自然不是,声音进入人们的耳中,会在心上留下痕迹,隐藏在广场四周街巷里的西陵神殿神官执事,还有那些执着锋利兵器的宋国骑兵,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呼吸声渐渐加重,来自数百匹待命的战马,来自数千名随时准备出击的神官执事和士兵,在幽静的街巷里渐渐汇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稍后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们便会冲出街巷,冲向那片静宁的广场,用手里的兵器将那些孽贼杀死,把那个故弄玄虚的传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灭的第一个大**。
只是……那些脸色铁青的神官、那些脸色漠然的执事、那些脸色苍白的宋国骑兵们,其实都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愿意继续听那名渎神者传道。为什么听那人传道时,那些新教的信徒们站着或是坐着,难道他们不应该跪着吗?
为什么?
道殿终于传来了动手的命令,随着沉重的城门关闭声响起。宋国都城变成了一座死城,谁都无法离开,那些胆敢无视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众,都将被逮捕,至于那些新教的传播者,那几名渎神者,自然会被马上杀死。
从海岸线拂来的风也渐渐寒了,吹不动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渐渐积起。随着整齐而恐怖的脚步声,城市渐渐变成一片洁净又肃杀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后这些白雪便会被血染红。
铁枪撞击着盔甲。战马急促的呼吸。骑士冷漠的眼眸。空气里清楚的金属味道渐渐变成血腥的味道,广场四周响起无数震惊而恐惧的呼喊,人们知道神殿一定不会允许新教就这样传播下去。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场信仰之争一开始就显得这般铁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们,被西陵神殿的执事们带领骑兵强行向某个角落驱赶,蹄声乱如骤雨,到处都能听到铁棒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到处都能听到民众惨号的声音,自然最多的还是哭声。
恐惧而绝望的哭声。
鲜血在人群里抛洒,冷厉的喝斥声不停响起,铁枪和刀锋的亮光不停响起,然后有更亮的光响起,那是剑光。
人群里,二十余名南晋剑阁弟子同时拔剑,继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斩破那些降临到人间的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随之稍敛,然而随着骑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门强者加入战斗,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领着自己的部属,突破了剑阁弟子的拦截,向着广场深处突进,他们的眼中没有那些哭喊着四处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只要能够杀死那名渎神者,这些新教信徒谁还会继续相信那些荒谬而邪恶的论说?
看着场间不停流血的民众,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恐惧的老者,叶苏眼中流露出极深沉的哀恸,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杀来的神殿骑兵,他同样怜悯哀恸。
陈皮皮走到台上,准备带着师兄离开这里,离开南晋后的逃亡旅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后一天了。”
叶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后抬头望向不停飘落雪花的天空,说道:“只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逃亡旅途里,曾经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渐渐消失,陈皮皮说道:“没到最后,就不是最后。”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疲惫的深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只有这句话才表明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陈皮皮,他相信正确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宁缺这样的伙伴敬佩的是,面对再绝望的局面,他依然乐天。
“不一样了。”
叶苏不再看天,望向广场四周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有那些境界强横的道门强者,平静说道:“今天阵势太大。”
“就凭这些人,还拦不住我们离开。”
陈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兵统领,还有那些杀意盈天的神殿骑兵,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数年前,他曾经身受重伤,雪山气海被桑桑锁死,已经是个废人,根本不是今日场间任何一名神殿强者的对手。
但他说的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当然,就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神情微变,因为他看到人群渐分,一位少女正缓步向木台走来——南海少女小渔,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骄傲而强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强大,但骄傲已经完全沉进她的骨子里,她穿着神袍,气息沉静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强者,那些剑阁弟子根本无法让她的脚步停下,再坚硬的剑,遇到她的双手,都会变成废铁。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着不可阻挡的神殿骑兵向前突进。
她看着叶苏,眼神很复杂。有些佩服,有些畏惧,有些厌憎,有些轻蔑,她知道这位道门历史上最杰出的叛徒之一,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陈皮皮,眼神非常复杂,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一名骑兵统领纵马来到台前,势若奔雷,刀锋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线骤然明亮。挟起无尽天地元气斩落。
如果还是当年,那两名男人都可以很轻松地接下这一刀,甚至大概会无视这一刀,叶苏和陈皮皮是二十年里道门最响亮的名字。无论叶红鱼还是隆庆。都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两个男人是道门真正的天才。而现在他们已经叛出道门,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昊天夺走了他们所有的修为。
那名骑兵统领就是这样想的。他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得刀上符意相助,这一刀已经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杀两个废人如何杀不得?
便在这时,一根铁棒从天外飞来,就像是一座小山。
骑兵统领的刀便撞在了这座小山上,战马根本无法停下,于是接着他的身体也撞到了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铁铸的,撞不动,任何试图去撞的人,都会变成粉末,骑兵统领的刀变成了粉末,他的人变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战马也变成了粉末,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和血红色的肉粉,在广场上轰的一声散开,混在一起开始散发一股诡异的光泽。
嘈杂而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向着平台冲锋的神殿骑兵,拼命地拉动缰绳,那些正在厮杀的执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音起处。
烟尘渐敛雪复落,不管是什么粉,落在地上与积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视线变得清明,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
兽皮在寒风里微微颤抖,就像她颊畔那几缕细细的发丝,她从地上抽出铁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渔看着那道身影说道,唇齿间仿佛有火焰在幽冥里燃烧,然后她望向陈皮皮,眼神很深,满是悲伤与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你再敢这么看着他,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渔声音极为寒冷:“凭什么?”
唐小棠说道:“几年前在桃山就说过,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像陈皮皮先前那般理所当然。
当然,这依然还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他虽然出身道门,拥有最尊贵和天才的血统,她虽然出身魔宗,拥有最邪恶和霸道的血统,但终究他和她都是书院的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声。
看着站在一起的陈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里?观主还在桃山上等你。”
她问陈皮皮。
陈皮皮很认真地解释道:“宁缺曾经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是金风,她是玉露。”
小渔微微一怔,有些凄伤说道:“果然好诗。”
陈皮皮看着她微笑说道:“其实……宁缺接下来的说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说要的就是长长久久,要天长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天。”
“你应该清楚,这是谁的意志。”
“我父亲?我不认为他的意志就一定会得到执行。”
“这是昊天的世界,观主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
“我是他儿子,师兄是他的弟子,我们或者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他……但我想,这个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谁?”
“宁缺。”
陈皮皮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家伙,就连昊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远在长安,他不敢出城,便改变不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
小渔静静看着他,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广袖缓缓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不准看。”
陈皮皮瞪圆双眼说道:“我只是有些震惊,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吗?怎么现在变这么白了?”
不应该说笑话的场合说笑话,那是因为紧张。
小渔举起右臂,西陵神殿骑兵再次准备发起攻势。
陈皮皮说相信宁缺能够改变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习惯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叶苏,确认了一个事实。
“师兄,看来你真的得道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够预知未来。”
“嗯?”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天。”
叶苏微笑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陈皮皮说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场间局势,唐小棠不会惧怕少女小渔,剑阁弟子们的剑光依然凄厉绝然,应该能够保护他们撤离。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后了。
因为今次是观主的意志。
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们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可怕,哪怕对方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如今也是雪山气海俱毁的废人,但动念间,亦能颠覆天地。
除了面对夫子,观主永远不会出错,今天出现在宋国的绝对不是只有这些,肯定还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收割。
气氛先是压抑,然后随着陈皮皮的沉默,和那些伤者的呻吟声,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雪落之势都变缓了些许。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叶苏看着场间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缓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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