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来问我。”黄杨僧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世间传说,你曾去过荒原上那处不可知之地,我知道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事。既然如此,关于月轮国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当然要来问你。”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黄杨僧人敛了笑容,静静回答道:”而且我并不相信月轮国的僧侣们会无缘无故冒险潜入长安城杀人。””
那你怎么解释凶徒衣上无血之事?”李青山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黄杨僧人眼眸宁和,缓声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为无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万物,更何况只是一些粘稠血渍?说不定那凶徒已然成为灰烬。”
这位大唐御弟,佛法jing进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轻描淡写间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青山蹙眉问道:“纵使你我全力施为大概也只能令那绘像懒懒睁开眼睛看上一眼,能信朱雀苏醒动怒的人这世间有几个?若真是那些传说中的前辈,他为什么要来长安城杀人?他为什么要冒险引动朱雀的怒火?为何没有任何征兆?”
黄杨僧人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前代圣人留下的神物,动静之间自有真义,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体悟?那位可能来过长安城的前辈若真的已经超脱知命境界,身具天启之能或无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圣人,神物,天启,无距,这些词汇回dàng在万雁塔塔顶bi仄的空间里,纵使是大唐国师和jing妙佛子,面对这些超凡脱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天君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静。”
李青山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望与玻璃窗外被拘成数个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飘着的白云上那些聒噪的鸟儿,悠然说道:”没有什么大事,但总有些令人心神不宁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起一卦。””
佛mén弟子修禅不修命。”黄杨僧人看着他的后背,平静说道:”我从来不相信韩卦卜这种事情,请您不要忘记,当年钦天监观星最后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如今看来,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品鉴实属荒唐无稽。”
李青山负看观云,淡然说道:”流云有心,星移有意,任何当下看着荒唐无稽的命运推断,当命运走到下一个关口时,人们最终会发现,不是推断荒唐无稽,而是命运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变得荒唐无稽。””
就算国师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记,当年来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时做过的点评,纵使你有窥天之能,却要拿寿命做代价。钦天监观星口鉴惹出无数风波之时,皇后娘娘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应,难道今天你却要为心头微cháo,为莫名感应而自折寿数?””
天机不可测,我李青山还想多看几年大唐繁华,如何苦心自折寿数。”李青山缓缓蹙起双眉,看着塔下寺外热闹摊贩顶着暑意呦喝,说道:“但拼着大病一场,我也想看看究竟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样的变数。”
黄杨僧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试目阻止对方,将桌上佛经笔墨移开,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与一方棋枰,放在书案之上。
李青山转过身来,走到桌秦旁,没有做出任何繁复玄妙的施法动作,只是轻拂道袖,抓起两把黑白棋子极随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数十枚哑光棋子在木制棋枰上撞击滚动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依遁着命运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动。
李青山和黄杨僧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棋盘上一枚乌黑棋子上,这枚棋子不欺直线,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处,随意而怪异。
棋秤上的纵横线如同人间行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马车,在路口停留,倾盖相问,或者如故,或者成敌,或者倒两碗茶饮后不再相见,平静如常,纷争如常。
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一条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进,不向后退,不与路旁同行旅人家喧,也没有冲撞破开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里。
就是这一堵,顿时堵的纵横相jiāo的阡陌大道上一片异样,南归的人无法南归,西去的人无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见的世敌隔着它无法相见,想要相亲相爱的恃侣隔着它无法拥抱,平静变得生涩,纷争变得混luàn。
“这就是枰上的变数吗?”
看着那枚乌黑的棋子,看着纵横陌道间那辆沉默的马车,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恃依然平静,脸sè却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像是在这刹那时光里患了一场重病。
万雁塔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不知维系了多长时间,终于被李青山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声音空泛听不出悲喜恃绪。”
这个变持……要死了。”
黄杨僧人闻听此言微微一怔,看着那枚黑sè棋子缓缓合什,面露慈悲。
就在这时,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里异sè闪过,说道:”不对,又有变数。”
黑夜来临,暑意未退,窗外蝉鸣依旧,书院旧二层楼内一片安静,东窗畔那位清秀纤小的nv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西窗下那个重伤将死的少年依然依墙箕坐,他脸sè苍白双眼紧闭,似乎下一刻就将陷入永久的黑甜梦乡。
不远处有排靠着墙的书架,书架侧面上的繁复纹饰微微一亮,然后悄无声息滑开,片刻后,一个穿着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
就在准备艰难蹲下身躯,去书架下方chou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时,胖子少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现起一丝狐疑之sè,转身望去。
看着不远处墙边那个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的少年,他紧蹙的眉máo渐渐舒展开来,啪嗒着厚嘴唇儿感叹道:”书院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比宁缺更拼命的家伙?”
(终于比前两天早些了,多二章争取两点之前写出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基于内心深处坚信的某种因果律,宁缺并不相信自己自己会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伤实在太重,而且胸口处穿着的那根无形长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终于不得不开始正式思考死亡的问题。
他醒了过来,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努力地睁开了双眼,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冥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冥间。
一张很白很圆的大脸出现在离他近极的空中,那张圆脸上的眼睛眯成了两个小点,小点里闪着疑感好奇的目光,正盯着他在看。
因为这张大脸又圆又白光滑丰嫩,像极了家乡那轮久违的圆月,所以被伤势侵袭身体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宁缺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很亲近的感觉。
他靠着墙壁,微微偏头看着近处的大圆脸,虚弱地笑了两声,说道:“冥间的夜叉应该长的很黑,我应该是还没有死,那么,你是谁?”
近在咫尺的大圆脸没有吓到宁缺,他忽然睁开眼睛,却把陈皮皮吓了一跳。陈皮皮瞪圆了眼睛,盯着对方苍白的面容,说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宁缺抬起颤抖的右手捂住看似如常、实际上痛苦空虚难当的胸口,蹙着眉头向旁边望去,确认自己还在旧二楼之上,窗外夜…已经深沉,而窗畔那位nv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不禁有些惊疑微寒,nv教投为什么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现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经没有书院学生会上旧二层楼,更何况是深夜时刻,想到那些明显是在夜间留下的来的笔迹,他愕然收回目光,看着身前那名穿着学院夏袍的胖子少年,声音沙哑问道:”陈皮皮?”
陈皮皮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当然,再如何变大也不过是从绿豆变成青豆然后变成黄豆的过程,他瞪着宁缺不可思议说道:“你是宁缺?””
正是在上。”宁缺死死盯着他的圆脸,眼中骤然生腾出一股给人强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哑声说道:”你如果不想看着我死掉,就赶紧想法子救我!”
陈皮皮没有问凭什么要我救你之类的废话,这些日子二人书信往来,虽未曾照面,但已经很了解对方的情。
更何况白痴互骂,自称在上,调侃嘲讽互相帮助了这么多次,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不伸手。
两根手指搭上宁缺搁在腿上的手腕间,陈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间眉头一挑,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还没死?””
没死不代表不会死,我已经快死了,你这个白痴还要说多少废话?”
“你这个白痴,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在长安城里去治,还跑书院来磨蹭个什么劲儿?难道你专程就是来救我治伤?””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你是天才吗?””
天才和医术有什么关系?””
你出的第一道题就是一道方。””
方治不死人,你现在本来就应该死了,再jing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宁缺jing神已经极其虚弱,目光微散,望着身前这个家伙,说道:”我在这儿已经躺了整整一天,结果书院里没一个人理我,连平日里看上去那般温和可人的nv教授都如此绝恃地把我丢在这里,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陈皮皮低头,看见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两个馒头,说道:”师姐情恬静宁和,自己在后山茅屋里住着,向来寡言少语,她应该不是扔下你不管……””
不用解释什么,书院当然要拒绝冷漠,温暖你我。”
宁缺疲惫地抬起头来,看着暗淡星光下的陈皮皮,沉默片刻后牵动唇角自嘲一笑,说道:“反正我把这条命……jiā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眼帘微垂,肩头一松,干净利落地重新昏
陈皮皮张大了嘴,看着墙角昏m…的那家伙,满脸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遗言都不jiā待一句就昏了,你这是欺负我必须把你救活是吧?你这是耍赖啊!哪有像你这样办事儿的?”
他一边恼火咕哝着……边艰难地蹲下身体,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轻舒,五根圆的手指闪电般在宁缺的胸口处连点数十下。
先前草草看了看脉象,他就知道宁缺受了极重的伤,而且伤势正在胸口气海雪山之间,对于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这种伤势确实足以致命,但正如宁缺希望的那样,做为西陵和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天才,陈皮皮虽然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个绝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个绝世天才。
天才首要的气质便是自信,至于由自信延展出来的骄傲另当别论。
陈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宁缺这时候没死,那么他坚信只要自己出手,宁缺便不会有任何问题口气海雪山处的致命伤很可怕吗?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书院不起码、手拈来天地jing纯元气,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抬好。
噫?陈皮皮忽然怪叫一声,手指如同触在火炭上般闪电收回,目光落在宁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胸口处,眉梢蹙的仿佛要折成几段,表恃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这怎么可能……”
厚实的嘴唇微微翕动,陈皮皮盯着宁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声音变得越来越颤抖,越来越不自信。”
有凌厉剑意借木物袭体而入,破了你的内腑血应该是位修行者伤了你,但那修行者顶多也不过是个区区玄境界,停留在你血里的剑意,怎么可能抵杭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师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么没有半点用处?”
“这剑意确实凌厉,是那修行者绝命前的拼死一击,宁缺你这个不能修行的可怜家伙,竟然把一个剑师bi到这种份儿上,确实值得骄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后又拿什么在你面前骄傲得瑟?””
不对!缭绕在你胸腹间的这股yin寒气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触动我的道心?不对!怎么还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气息!这等毁灭意味哪里来的!”
陈皮皮满脸震惊,跌坐在地板之上,看着身前依墙低头昏m…的宁缺,心想你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身体里怎么出现了如此奇异恐怖的现象?
他渐渐敛了脸上的震惊之双手搁在膝头,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偶尔抬起圆圆的双手,在身前空中轻轻画出几道不知含义的手印,小心谨慎地继续查探宁缺体内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皮皮睁开双眼,看着宁缺,眼眸里的恃绪早已无法平静,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惘然。
根据他的判断推测,应该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经由那名修行者用剑意在宁缺胸口处破开的通道,直接侵入宁缺体内,瞬间摧毁掉了那座诸窍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论,气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榷毁,宁缺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死去,但不知为何,其时又有一道绝对yin寒的气息进入了这家伙身体内,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时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须承认,在修行世界里,陈皮皮确实是个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没有亲眼目睹湖畔小筑的一战,没有看到自朱雀大街上那根翘起的顶翅,没有看到自苍穹投来的无形长矛,没有看到大黑伞如莲花般轻轻摆他也没有像国师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过宁缺体内的伤势,便把当时的恃形推理的相差仿佛。
只是……知道宁缺体内的伤是怎样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这种伤。
“身躯内的雪山被摧毁后竟然还没有当场死亡,竟然转瞬之间又重新凝结了一座雪山,这是何等样玄妙高远的手呃……只怕观里的大降神术也不过如此,昊天光辉替凡人开窍,大概便也是走的这种毁灭重生的路子。”
陈皮皮失神望着昏m…中的宁缺,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但我没在这家伙体内感到一丝昊天神辉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几位大神官怎么可能来长安城?就算他们忽然变成白痴来了,又怎么可能耗尽半生修为替你开窍?”
“如果不是大降神术,那是谁在你的身体里动的手脚?是悬空寺的人吗?不,那些光头和尚只会念经说禅,可没有这种现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家伙更不可能,观里的师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茶……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师他正带着大师兄去国游历,没道理这时候回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挠头,黑发在圆的手指间不停掠过,就像是疲惫的老牛在痛苦地犁着燕国的黑土地。
陈皮皮很清楚,宁缺体内雪山被摧毁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极大的机缘,但没有昊天神辉护体,这种极为粗暴的毁灭重生,基本上等同于死亡。宁缺胸腹处的雪山极为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而那处的气息更是弱到近似虚无,生机已空,如果这个家伙想要活下来,除非有人以极弈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机。
天地之间元气衡定,哪里能从虚无黑夜里觅到生机?除非此时能够找到传闻中海外异岛上那些被元气滋养万年的奇花异果,垂死的宁缺才能有一线希望。
可那些被天地元气滋养成熟的奇花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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