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小树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酒徒继续饮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说道:“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领情,这可怎么办?”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盘一事里,道门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正因为如此,这便是罪,眼看着昊天遇险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况桑桑事后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门想要做什么。
她向人间问罪,问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观主陈某。
跪在他身后的隆庆脸色苍白,浑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无法保持跪姿,而观主已经是个废人,修为境界与隆庆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加镇定,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他看着天空微笑说道:“我无罪。”
桑桑的声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响起:“你与佛宗勾结,意图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辩?”
这一次她没有让整个人间听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够听到,因此愈发惊心,很多神官执事道心受撼,再也无法支撑,两眼一黑便这样晕厥过去。
观主说道:“绝无此事。”
桑桑说道:“你不承认曾经想杀死我?”
观主说道:“我想杀死的是桑桑,并不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便是昊天。”
观主说道:“我信仰的是昊天,并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说道:“若我不能在棋盘里醒来?”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能,更何况,这本来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执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现在应该明白我的虔诚。”
桑桑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起。
春风轻拂山间的桃花,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观主平静说道:“如果这是罪,我情愿罪恶滔天。”
“你既追随于我,便应听从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从未改变,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变想法?”
“是的,因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变,便意味着人类的毁灭。”
“有理。”
这两个字之后,桑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很长时间,隆庆才敢把目光从被自己汗水打湿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观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问罪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如此平静对话。观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无法理解,观主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观主艰难起身,看着遥远北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让祭祀继续,昊天准备回神国了。”
和隆庆的想象不同。与昊天进行对话,甚至辩论,并不让观主觉得恐惧,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与人类讲道理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道理。
……
……
长安城墙上,桑桑想着宁缺描述过的那个世界。确认陈某说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个屁的道理!”
宁缺说道:“如果这是罪,我不怕罪恶滔天?这种典型非主流的腔调,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能听出道理?”
桑桑说道:“如果没有道理,他已经死了。”
宁缺说道:“虽然说道门没有做什么,但很明显,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什么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自己想进佛祖棋盘?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么罪?”
城墙上的春风忽然变得非常寒冷,宁缺转身过,想避过这场春风,想避开这个问题,因为他真的觉得很冷。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懂了。”
宁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说道:“你有药吗?”
宁缺正色说道:“十一师兄最擅长做药,我去给你讨些?”
说的都是笑话,因为这时候他只敢说笑话,因为桑桑与观主的对话,让他的心脏变得越来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无法带来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冷漠。
“我说过,你要我进长安城,是要我修惊神阵,你们要破天,助夫子胜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无法骗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说有罪,你该当何罪?”
宁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惊神阵重新打通昊天神国的大门,你也无法骗我。”
桑桑说道:“终究都是在骗。”
宁缺说道:“你骗我的事情,终究要比我骗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你骗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骗我的感情了。”
桑桑说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但我没有骗你。”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无法驱除老师在你身体里留下的红尘意,没有办法斩断人间以及傻逼我与你之间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与我一道游历人间,始终寻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烂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残破佛像,明白了佛祖为你设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让自己中贪嗔痴三毒……”
“你找佛祖,说想要杀死佛祖,都是假的,我们去悬空寺,被困佛祖棋盘,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去掉贪嗔痴三毒,便是去了红尘意。”
他声音微涩说道:“佛祖自以为算清因果,哪里想到,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把锋利的雕刀,你要借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尘埃,从而回到神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桑桑说道:“这是场战争,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没有关系,但在棋盘里共度漫漫时光,让你中贪嗔痴三毒的那个人……是我,最后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帮你去除贪嗔痴三毒,同时去除红尘意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棋盘里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骗我的感情。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绪很浓,浓的像血。
至此,与棋盘相关的故事以及这场因果终于水落石出。
……
……(未完待续。)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桑桑无法摆脱身体里的红尘意,于是她寻找佛祖,来到棋盘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与宁缺情根深种,便有贪嗔痴三毒深种。
宁缺要救她,便要去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贪嗔痴就是情感,就是红尘意,修佛便是袪毒,便是斩断她与人间的羁绊。
书院没能算到这点,佛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无数轮回无数众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的做法,因为天意不可测。
佛祖看到因果,她便是因果,她借佛祖的局破了书院的局,于不可能里见可能,这便是昊天的大智慧,也是宁缺的大沉痛。
宁缺站在城上望春风,神情淡漠说道:“在朝阳城的小院里……看着我每天那么开心地买菜做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我这辈子骂过很多人是白痴,我觉得他们真的很白痴,如今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白痴。”
桑桑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看着春风里的人间,说道:“没有骗字,因为我亦不曾知晓,只有因果落定时,才明白何为我的意志。”
宁缺微嘲说道:“你觉得我能相信这句话?”
桑桑说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果然是神来之笔……其实在棋盘里最后那些年,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想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问你。那些年我在那座山上挥着铁刀修佛,虽然背着你,但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很孤单,孤单的恨不得去死……”
宁缺看着城墙上行人如织的街巷,看着热闹的市井,说道:“每次你醒来却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疲惫,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你不想与我说话……我很失望,并且开始警惕,因为这证明你的情感在变淡,或者说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转身看着桑桑。平静说道:“你害怕与我相处,便不忍斩断与人间的联系?如果是这种害怕,我会觉得有些欣慰。”
桑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既然你已经隐约猜到,并且开始警惕,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天算能算一切事,确实很可怕,但我不怕,因为惊神阵还在我的手里,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不确认你已经去除了体内的红尘意,书院真有可能用惊神阵轰天,那时候你便可以借势重归神国。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就算变回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昊天。只要你无法回到神国,那么最多便只能回到原先的状态。就像我们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必然会继续纠缠在一起,还是那对烧糊了的卷子。”
桑桑说道:“既然我对你说这些,那么便说明,即便没有惊神阵开天,我也有别的方法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宁缺说道:“牛可以吹到天上,猪吹不上去。”
桑桑说道:“是黑猪。”
宁缺说道:“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猪,总之你回不去。”
桑桑说道:“在棋盘的世界里,我体味红尘万劫,削肉刻骨袪毒,切断与人间的联系,我还看到了那只大船,神意通明。”
宁缺想着极乐世界里那只恐怖的大船,觉得有些不安。
“佛陀与你老师不同,你老师与人间融合,便是我都不能找到他,而佛陀则是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瞒过我的眼睛。两种都是大神通,我不能与人间相融,便只能用佛陀的方法来获得开辟世界的力量。”
桑桑说道:“众生意便是信仰,我是世界之主,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然而无数万年来,我于神国冷漠俯瞰,力量来源于众生,却没有想过如何利用并且增强这种力量,在这方面,我从佛陀处学习到了很多。”
宁缺说道:“就是那艘大船?”
桑桑说道:“佛祖普度众生,众生便助他度过彼岸,我要让众生度我,便要先度众生,才能乘大船驶抵彼岸。”
宁缺说道:“你的彼岸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出于神国,彼岸自然便在神国。”
宁缺望向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桑桑向着南方某处伸手。
城南数十里外是书院。
被桑桑带出棋盘的青狮正在溪畔里与大白鹅对峙,鬓毛如剑竖起,不停低哮恐吓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时望向远处的草甸。
大白鹅就让它觉得有些棘手,而草甸上还有只老黄牛在打盹,它很清楚,如果老黄牛睁开眼,那它就惨了。
青狮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出棋盘便能遇到这么多可怕的同类,这和它在棋盘里获得的信息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破云门阵落到崖坪上,抓住青狮消失无踪,大白鹅昂首向天,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新来者,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下溪洗澡去了。
青狮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桑桑的手中,颈间的鬃毛被揪的生痛,它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变成秃驴,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桑桑对着城墙外挥了挥衣袖,便有清风降临人间。
那年光明祭时,人间也曾经迎来这样一道清风,只是与当年相比,今日的清风更加清净,更加柔和,拥有更多的生命气息。
清风首先来到西陵神殿,山坳间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瞬间变得更加美艳,跪倒在崖坪和前坪上的信徒们,被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
不安、惶恐、悲伤、绝望等所有负面情绪尽数被净化一空,盲者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亮起来,聋者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起于无数信徒之唇,是吟诵教典的声音,在西陵神殿掌教的带领下,十余万神官执事和虔诚信徒。不停地高声诵读教典。
这段教典文字优美。韵脚相叠,形成格外神圣的感觉,大有离尘之意,正是西陵神殿的终篇——《太上玉华洞章度世升仙妙经》
春风满人间,吟诵之声随之流满人间所有地方,各国里的数万座道观,无数道人都开始诵读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教典。
春风缭绕山林。轻拂垂云,最终化雨,向着人间淅淅沥沥落下,那些雨水泛着金色的光泽,落到地面却是无比清澈。
春雨落在桃山,湿了树林。深了桃花的颜色,落在天谕院偏僻处,堆在墙角里的一堆干柴也被打湿了。
一名瘦弱的小道僮正在避雨,他是神殿里最不起眼的杂役,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也没有人通知他,他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看着柴堆被雨水打湿,小道僮有些着急。以袖遮脸跑了出去。想要把那堆木柴搬进灶房里,哪里顾得上自己被雨淋湿。
清澈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变成了无数斑驳的金色光点,然后渗过脏肮的道袍,开始缓慢地滋润他的身体与道心。
宋燕交界的小镇上,酒徒扶门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握着酒壶的右手微微颤抖,任由那些雨水打湿他看不出来年龄的容颜。
雨水落在肉铺失修的瓦檐上,顺着那些裂口流下,淌到案板上,淋湿白胖的猪蹄,然后带着血水,打湿屠夫的头脸。
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些污浊,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洗而清,腐朽的身体甚至出现一道清新的生机。
酒徒离开茶铺,屠夫走出肉铺,两个人来到镇上唯一的直街上,分别站在街道两头,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满脸动容,心意渐坚。
春风满人间,春风化雨,自然也洒遍处处,无论西陵神国还是东海之滨,都被细雨笼罩,便是遥远北方的荒原深处,也落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金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随意敲击着破落的战鼓,原野是那样的安静,这声音便显得那样的清晰。
神情肃穆的单于,带着所有的妻子和儿子还有数十名王庭大将,跪在雨中,不停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勇气。
国师带着十余名大祭司,跪在最高处的草甸上,伸出双手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与恩泽,国师苍老的容颜在雨水的冲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起来,那些大祭司的身体也被淡淡的金光包裹。
国师缓缓闭上眼睛,跪在雨中,静静体会着雨水里的生命气息和那道深不可测的神威,内心恬静而充满敬畏。
悬空寺也在落雨,君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铁剑,微微挑眉。
铁剑被雨水浸湿,变得更加黝黑,又镀上了一层光泽,变得锋利了很多,他的衣衫被打湿,整个人也变得锋利了更多。
君陌知道这是为什么,数年前,他当着她的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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