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
……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
……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
……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
……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
……
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
……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
……
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甘你奶奶!”
……
……
(这一章真是费了大力气,写了很长时间,下一章可能会比较晚一些。)(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倒观主。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青峡前。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便面临最后的死亡。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
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最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
她看着君陌说道。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中,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红袖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的太痛快……长安城的雪街上。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
“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人间的沉默。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锐物磨擦镜面的声音,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他,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已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已放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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