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师兄看着这地方。一定特别高兴。”
宁缺走到潭边,被荒凉和泥沼折磨了很多的天的眼睛,顿时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里。发现温度正合适,便让桑桑下来泡澡。
大黑马被赶到另一处潭边,它欢嘶着冲进潭水里。不停摆动着头颅,把身上沾着的泥点冲掉,然后开始盯着水里游动的银鱼流口水。
桑桑脱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里面的薄衫,走进水潭里,被潭面上吹来的微风一激,有些颤抖,双手抱着身体,有些畏寒。
“坐到水里,就暖了。”
宁缺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准备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体缓缓下沉,直到头都没进温热的潭水里,才重新站了起来,湿漉的短发显得很顺滑。发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时候,宁缺经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后,桑桑便坚持自已洗澡,却又坚持要替他搓背,后来桑桑病情反复。宁缺再次开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彼此都没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经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会害羞,宁缺更不会尴尬。
只是少女的身体尚显青涩,但线条已然柔美,桑桑终究是长大了,宁缺的双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搓动,片刻后很自然地伸到前面握住。
桑桑轻声说道:“是不是太小了?”
宁缺说道:“已经不小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时间,结束洗澡,然后横抱着她回到马车,擦干她的身体,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换了件新衣裳,然后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搂在怀里看风景,看到她微湿的发,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体向后挪了挪,全部藏进他的双臂里,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山山。”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当年在燕北边塞外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在温泉的旁边,她站在一棵树上,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桑桑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山山姑娘在烂柯寺里帮了我们,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吧?”
宁缺摇头说道:“她老师王书圣是道门客卿,她自已是神符师,佛道两宗都要给些面子,而且大师兄已经收她为义妹,应该没事。”
大黑马也结束了洗沐,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凑到二人身边,想要撒个娇,只是一张嘴,宁缺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不由恼火说道:“你到底是憨货还是吃货?洗个澡还不忘叼鱼吃,赶紧边上去。”
大黑马悻悻走开,在潭边屈蹄半卧,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吹着暖洋洋的热风,心情渐渐舒畅,时不时喜悦地喷鼻作响。
雾气如烟,清潭像块极好却极淡的翡翠,潭边绿草如茵,潭里鱼惊草不乱,宁缺抱着桑桑看着幽美的景致,因放松而疲惫渐至,就这样入了梦乡……不知道过了多久。
无风而雾气渐散,幽静的水潭对岸,隐隐绰绰出现一个影子,
宁缺睁眼醒来,望向那处,这才发现原来水潭的面积竟比想象中还要大,对岸离自己这边的岸,至少有百余丈的距离。
他看到了那个影子,不过并没有警惕,因为那个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么野兽,不可能瞒过他和桑桑的感知,以为是株树。
沼泽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淡,水潭处的雾气更是渐渐消散一空,已经能够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乌云,自然也能看清楚对面的风景。
水潭对岸那个影子不是一株树,而是一个人。
一个宁缺和桑桑都没有感知到的人。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出来娇媚气息,只是那些气息被她身上那件血衣一滤,尽数变成肃杀和恐怖。
血衣上没有血,裁决神袍本来就是血红色的,平日里纤尘不染的裁决神袍,如今上面多了很多泥点,但神袍下的女子。依然给人出尘之感。
那女子戴着神冕。
神冕以黄金为材,以秘银为线,镶缀着十三颗璀璨的宝石。仿佛有光幕从冕的边缘垂下,笼罩在她的脸上,华贵庄美的令人无法逼视……宁缺知道神冕很贵重。因为在齐国道殿里,他亲手捧过,但他却不知道,自已会在逃亡途中看到这尊神冕,看到这件血色的神袍。
但在看到她的瞬间,他便明白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间诛杀冥王之女,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佛宗连悬空寺讲经首座都请了出来,道门身为昊天的仆人,自不可能毫无动静。
埋伏在葱岭的道门强者还有罗克敌。看似很强大,实际上完全不够份量,虽说知守观观主远在南洋,西陵神殿至少还要派出一位大神官才对。
西陵神殿请出的大神官是她,宁缺觉得很幸运。又觉得很不幸,所以他看着水潭对岸的那个女子,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长时间的安静,绝对的沉默,水潭旁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重压抑。细小的银鱼成群结队向水草深处游去,那十几只白色的水鸟惊恐飞走,那些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知到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以才提前溜掉。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对面挥手说道:“好巧,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叶红鱼说道:“我在泥塘里等了几十天时间,才终于等到你和她,你说巧不巧?”
宁缺笑了笑,说道:“何必一见面,便把气氛弄的这么严肃,说起来几个月前在齐国见面那次,我们不是聊的很开心?”
叶红鱼说道:“首先那时候她还不是冥王的儿女,其次上次相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而不是短短数月。”
稍一停顿后,她继续说道:“看来果然是佛祖棋盘救了你。”
宁缺说道:“等了我们几十天,就是想听我们从烂柯寺脱困的故事?”
叶红鱼说道:“等人,自然是为了杀人。”
说完这句话,她向对岸走去,血袍微飘。
宁缺喊道:“不想听脱困的故事,我还可以讲悬空寺的故事,那可是相当精彩。”
叶红鱼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脚步缓慢而稳定。
宁缺佯怒说道:“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
叶红鱼微微蹙眉,停下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宁缺真怒说道:“我这么优秀的男人,哪里不好了?”
叶红鱼说道:“连冥王之女都敢娶回家当老婆,你这种男人的胆子太大,大到我都有些吃惊,所以最好还是用来杀,不要用来喜欢。”
宁缺说道:“这说明你还是可能喜欢我的。”
叶红鱼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不再理会,继续向前。
宁缺神情平静,身体却是愈发寒冷,说道:“在这种烂泥塘里,居然等了我们这么多天,真是深情厚意,无以为报,想请你洗个澡。”
叶红鱼脚步未停,说道:“杀死你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稍后肯定会沾着泥土,还会染上你的鲜血,要洗稍后再洗。”
宁缺摇头说道:“我不和浑身是泥的女人打架,不管是哪种打架,一手摸一把泥,闻着没香气,打的也不痛快。”
叶红鱼面色微寒,说道:“喜欢杀干净女人,那很变态。”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都是变态……
第三十章 最精彩的一次
深情厚意,无以为报,请你洗澡。
这句话不管是从谁的口里说出来、对谁说,都会显得特别怪异,更何况是对一个美人,一个穿着裁决神袍的美人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宁缺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得到。
“变态便是非常态,这确实应该是赞美。”
叶红鱼脸上的寒霜渐渐消散,换作浅浅微笑,她把手伸到领间,开始解下神袍,纤指微弄,单薄的血色神袍迎风而去,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
水潭对岸,宁缺和桑桑呆住。
叶红鱼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没有任何遮掩,在云层下,沼泽里,浑身**着走入清澈的潭水里,然后从乌黑的长发开始洗起。
宁缺和桑桑看着水潭里那具堪称完美的身躯,看着那曼妙-迷人的曲线,神情更加呆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要阻止对方。
片刻后,桑桑看着水里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宁缺目不转睛,点头说道:“真的很好看。”
叶红鱼出现在黑色马车之前,自然不像宁缺所说是巧遇。那片乌云和十几只黑色乌鸦一直跟着他们,只不过没有多少人敢进泥塘搜索,而叶红鱼在沼泽里孤自一人等候了数十日,哪里找不到他们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体让桑桑尤其是宁缺看到,自然也不是为了诱惑对方。宁缺想起在齐国道殿石阶上,看到她眼眸里的那两抹神辉,隐约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无碍的境界在如今的叶红鱼看来,自已的身体再如何完美诱人,也不过是具恼人的躯壳,她恨不得把这躯壳扔进垃圾堆,又哪里会在意让人看见。
宁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边走?”
叶红鱼不知从何处摸了个梳子,站在水中轻轻梳着头发,潭水漫在她的腰间,黑发湿漉,自裸着的胸前垂落画面很是美丽。
“你先前才说,我们都是变态,我很了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国,还是像隆庆那个白痴一样去荒原,都会选择过泥塘。”
宁缺说道:“泥塘不是真的塘这片沼泽很大,你就不怕错过?”
叶红鱼继续梳着头发,看着对岸那辆黑色马车顶上的黑色乌鸦,平静说道:“昊天的意志不会让我错过你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神情凝重问道:“一定要?”
“一定要。”
叶红鱼用梳子把湿发栊到头顶,结了个很简单的发髻发丝滴着水,落在潭中发出单调的声音,就如她此时的声音。
“身为裁决,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决人间的罪与恶。”
宁缺说道:“但我们无罪。
叶红鱼说道:“你能逃出朝阳城,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不难想像,在这个过程里你杀了很多人。”
宁缺说道:“别人要杀我我就杀别人。”
叶红鱼说道:“你要不管她,别人谁敢来杀你?”
宁缺说道:“白痴,她是我老婆。”
叶红鱼眉尖微皱,问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没有做过恶。”
叶红鱼说道:“听闻在烂柯寺里,大先生也是这般说法,看来书院二层楼的人都是这副德性,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虚伪?”
宁缺说道:“好吧我不是大师兄,这种话我说出来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她还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恶贯满盈,难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这是你身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间世的道理。”
“牺牲一个人,拯救整个世界,这就是人间世的道理?我相信无论讲经首座,还是七枚大师,都愿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这种人。”
叶红鱼说道:“不错,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会不会死,不足以让我付出殉葬的代价,若将来冥界真的入侵,我与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这不影响我尝试杀死她。”
“为什么?”
“她是冥王之女,这是原罪。”
“哪里有什么原罪,不过是利益,涉及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人间整体的利益,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难道你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善与恶,什么是功与罪?这本来便无关德道,只关乎利益,对世人有好处的便是善,没好处的便是恶,对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对越多人没好处的便是大恶,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的,那便是不可饶恕之恶。”
“然而你现在已经贵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从这个规则。”
“不错,我们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是牧羊者,只是当有人威胁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时候,我们也会按照这个规则来行事。”
“既然如此,道门哪有资格说书院虚伪。”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道门本就是虚伪的,我从不否认,但你们书院总认为自已不是虚伪的,这便是为什么我说你们虚伪。”
宁缺看着她忽然说道:“放羊放一万年,换成各种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后总是会腻,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去山里打猎。”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壮观的画面,无数年来,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看到,永夜降临人间,你难道不想看?”
叶红鱼说道:“我想看,但我不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拜托,你又没有听过昊天说话。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无数万年,一直盼望着冥王找到这边,好与对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杀死,冥王永远找不到人间,昊天会孤单至死,苦过苦瓜。”
他知道潭里那个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但叶红鱼的境界修为却始终压制着他,换句话说,宁缺只能和她硬拼,却没有办法拼过对方。
他宁肯和七枚大师再战三场甚至再次面对讲经首座,也不愿意与她作战,于是他一直在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间对话很快,似乎没有经过深层的思考,实际上却很耗心神,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其中有两次叶红鱼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险些被他说服。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叶红鱼向岸边走去,水珠从光滑的身体上滑落。
“既然你确定就是不想让冥王找到人间,那你更不能杀桑桑。”
宁缺盯着她**的背影,眼睛微亮,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继续说道:“老师说了,如果桑桑出事,她体内的烙印便会释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间的位置。”
叶红鱼轻轻擦拭身体,没有转身,直接说道:“夫子不会这样说。”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让大师兄转述给讲经首座的话。”
叶红鱼开始穿衣,寻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狈的穿衣过程在她身上依然显得那般赏心悦目:“如果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书院,或者带去天边,哪里还需要大先生如此劳累地四处奔波?”
宁缺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朝阳城后,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在白塔寺里也有过一番类似的对话讲经首座的看法和叶红鱼的如出一辙。
此时听到叶红鱼的推论,他不由身体微震——他一直以为这真是老师的看法,他一直把这看成桑桑最后的希望。
满是泥点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缓缓落下在野外水潭里嬉水入浴的美丽少女,顿时变回了恐怖的裁决大神官。
黑色乌鸦在马车顶上嘎嘎叫着难听,而且不吉。
宁缺脸色难看至极,喝道:“闭嘴。”
黑色乌鸦安静片刻,然后再次继续开始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