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车窗开着的小缝里涌进来,发出呜呜的凄厉鸣啸,大黑马拖着车厢在荒原上沉默而高速的前行,依照宁缺先前指的方向,向着东南处奔去。
看着车窗外的荒凉原野,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和先前推算的结果,宁缺击响坚硬的车厢板,示意大黑马停下,然后跳下马车向荒原深处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枝黑色的铁箭,箭簇上还残留着已凝的血渍,正是先前射伤苦修老僧的那枝铁箭。
在烂柯寺里,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已经用掉了好几枝,如今身在荒原深处,随时可能面临致命的危险,每一枝铁箭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
藏身在地底的巨大天坑中,依然云雾缭绕,巨峰间的黄色寺庙若隐若现,好一片清静安宁,忽然其中一座庙里响起一声极淡然悠远的佛号。
过了一段时间,数十名穿着深红色僧侣服的苦修僧人,顺着悬崖间的陡峭石径,攀到了地面之上,这些僧人的面容上没有什么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石头。
为首的那名僧人,身上的僧侣服明显与众不同,正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他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荒凉一片的原野,微微皱眉。
先前悬空寺里那声佛号,来自悬空寺地位最高的讲经首座,讲经首座禅心微有不宁,命尊者堂的僧兵去荒原深处搜寻,七枚虽然贵为尊者堂首座,也必须亲自出面,而且他清楚讲经首座为何会禅心不宁。
悬空寺讲经大士,因为触犯佛门戒律,又受到那个不成器的私生子的拖累,于三年前被戒律堂判入荒原苦修,算时间已经到了苦修期满的日子,今天讲经大士便应该回到悬空寺,然而却始终没有人看到大士的身影。
七枚首座带领着苦行僧兵,依循着讲经首座的感应,向着荒原深处行去,一直行到傍晚时分,暮色如血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堆灰烬。
荒原上的风很大,但那堆灰烬并没有被完全拂灭,因为那堆灰烬里有数粒无论何种火焰都无法完全焚化的骨利子。
看着手中那几颗五彩斑澜的骨利子,七枚沉默不语,那些穿着红色僧袍的苦行僧兵微露戚容,围着那片灰烬盘膝坐下,敬心诚意开始颂读往生经。
七枚把那几颗骨子利,神情凝重交给一名僧侣保管,然后跪倒在灰烬前,伸手入灰,沉默而安静地开始搜寻,像石枝般的手指,在讲经大士的骨灰里缓慢移动,如同筛子般,没有遗漏任何地方。
讲经大士的遗骸被符火烧的很通透,除了那几颗骨粒子,其余尽成细腻的白灰,按道理,七枚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但随着手指的移动,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的指尖在灰中感受到了一股磅礴难消的浩然气息。
七枚站起身来,霍然向来时路走去,这时他才想起来,先前经过菩提树的时候,总觉得那株树与数十年来每天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走到菩提树前,看着灰色的树皮上刻着的那行小字,脸上的神情愈发冷漠,眸子里愤怒的明王火焰越来越明亮。
“天启十六年,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为什么是十六年?七枚微觉不解,用僧袖往地面一拂,荒原地表上的沙砾乱滚,显现出一道极浅的车辙。
顺着这道车辙走了数十丈,然后车辙的淡淡痕迹便完全消失在荒原的地面上,他举目望向远方,猜测那辆黑色马车正向何处而去。
夜色将至,天坑里的世界已经提前进入了漫长的黑夜,巨峰间最高处的黄色寺庙,还能看到最后的夕阳,一道悠远的钟声,从那座寺庙里响起,然后渐渐向着山峰下面传播,无数座黄色寺庙同时鸣响钟声。
悬空寺的钟声,离开安静的地底世界,来到荒凉的地面,然后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来,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整个人世间都会知道,冥王的女儿还活着,她正和书院宁缺一起,逃亡在极西荒原之中。
荒原深处,一处不知被废弃了几千年的斜地井旁,停着一辆黑色马车,片刻后,宁缺从废井深处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满满的水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够在废弃多年的井里重新找到清水。
夜晚总是寒冷,为了避免暴露自己,宁缺没有生起篝火,而是在车中铜盆里放了几张火符取暖,这种手段太过豪奢,即便是念力无比充沛的他,也必须计算符纸的消耗,保证自己能够和桑桑走出荒原。
就着冷水简单吃了些干粮,宁缺开始给桑桑熬米粥,等着水开的时间,他用来整理装备,既然前路艰难,装备自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是最能吃苦的人,这些年储备了很多张符,不过最开始的时候,他境界较低,所写的符纸,已经无法用在现在这种境界的战斗当中,能够用来战斗的符纸只剩了二十几张,箭匣里的铁箭剩的也不多。
(下一章会比较晚。)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荒原没有新鲜事
在清理的过程中,宁缺看到了那张棋盘,稍一停顿后,把棋盘扔到角落里,然后伸手拿起大黑伞,忍不住摇了摇头。
与过去十几年的外表相比,现在的大黑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伞面那层油腻的灰垢完全消失,露出极薄将透的纯净黑布,边缘几处地方更是出现了几道破口,看着很是凄惨。
过往坚不可摧、可抵挡世间一切攻击的大黑伞,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可以想象烂柯寺里那道佛光的威力多么恐怖。
宁缺继续清理工作,把铁箭,纸符,备用的替代箭簇分门别类整理,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然后掀起车厢底板,把藏在里面的干粮、启动马车符阵所需的异石,还有大黑马吃的地精黄果之类的东西清点了一番。
按照现在的数量,应该可以保证从荒原回到书院,即便干粮不够,他也不会担心在荒原上会寻找不到食物,寻找水源对他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若真没办法大不了耗费念力多写几张水符罢了。
铜盆里的符纸早已消失,化作黄暖的火焰。
这是很久以前宁缺写的火符,看着厉害,实际上无论是火焰温度还是维持时间长度,都很普通。铜盆上的小锅里,水刚刚沸腾,米粒在水中上下翻滚,一点颜色都吝于给水,要等到熟透,还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宁缺拿着一根地参走下马车,把在数百丈外警戒的大黑马召了回来。摸着它颈上的鬃毛,想着在烂柯寺里同生共死的画面,有些感动,道:“从现在开始,我有一口肉吃,伱就有口汤喝。”
完这句话,他把地参塞进大黑马的嘴里。然后拍了拍它的脑袋。
大黑马吭哧吭哧两口便把地参嚼烂咽下,意犹未尽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望着宁缺。不停吧嗒着嘴。
它的意思很清楚,虽然主人伱向来无耻,有肉吃只肯给我汤喝。但现在而今眼目下伱就让我吃这么细一根参,这哪里吃的饱?要知道今天我被那个奇怪的天坑和那座可怕的寺庙吓的失魂落魄,载着伱们可是跑了三百多里地,不差饿工的道理伱不懂?
宁缺有些惭愧,道:“明天一定给伱搞些肉吃,今天就先这样吧。”
大黑马轻摆头颅,有些恼怒,更多无奈。
……
……
锅里的米粥熬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宁缺把桑桑扶起坐好。喂她吃粥,道:“粥里搁了些药,偷的那憨货的,别让它知道。”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车外望了一眼,然后忍着笑低头吃粥。吃了小半碗后,精神稍好了些,想着他有伤在身,道:“伱也吃些。”
宁缺道:“我已经吃过了。”
桑桑道:“冷水就干粮,怎么好吃。”
宁缺道:“也就是到渭城后日子才好过些,想当年我们在岷山的时候。能吃干粮就算是极好的生活,不用担心我吃不惯。”
桑桑心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伱吃干粮肯定没小时候那么香,但知道宁缺的性子,不再劝他,只是默默告诉自己得赶紧好起来。
锅中米粥还在沸腾,发出噗噗的声音,热雾蒸腾,车厢里很是温暖,只有角落里的大黑伞和那张棋盘仿佛在散发着寒意。
那张看似寻常无奇的棋盘,自然便是佛祖留下的那张棋盘,宁缺想不明白,明明应该是马车在棋盘里,为什么最后棋盘却出现在马车中。
“我们现在知道自己在极西荒原深处,地点已经确定,却不知道现在距离烂柯寺之变过去了多少天时间。”
他道:“老僧世间搜寻我们已经很久,看来棋盘还是发挥了作用,我们在里面那条山道上奔驰不过刹那,不定外界的真实世界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虽然还是深秋,但我想现在至少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
桑桑觉得他的推算很有道理,想着烂柯寺里那道佛光,心有余悸,又想着进入棋盘之前的那些破寺动静,道:“伱猜当天破寺的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出事。”
宁缺道:“不用担心,能把我这两位师兄同时搞定的人,世间顶多只有两个人,但那两个人怕激怒老师,肯定不敢出手。”
他的两个人自然是知守观观主以及悬空寺讲经首座。
“我反倒比较担心岐山大师。”
宁缺想着那位德行仁厚的佛宗高僧,想着大师开启棋盘送自己二人离开时的画面,皱眉道:“大师身体本来就不好,用真言助我与七念一战,接着又强行逆转棋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得住。”
桑桑闻言也很担心,从腰间取出一颗黑色的棋子,出神看着。
宁缺知道这是瓦山三局棋最后一局时,桑桑在棋盘上落下的那颗黑色棋子,低声道:“我有不好的感觉,把这颗棋子留着,作纪念吧。”
桑桑点点头,手掌握拳,把那颗黑色棋子紧紧握住,然后看着棋盘道:“这棋盘上已经没有佛祖的气息,算是毁了?”
宁缺道:“毕竟是佛祖的遗物,就算不能再开启棋盘里的世界,留着卖钱也是好的,总不好随便找个地方就埋起来。”
夜色渐深,大黑马已经入睡。
皮糙肉厚的它,根本不在乎荒原黑夜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它的睡眠方式和一般马的睡眠方式也极为不同,没有把身体的重量完全用四蹄支撑,也不像那些疲弱老马般躺到地上,而是歪着脑袋靠着车厢,像醉汉般斜斜倚着。鼻孔微翕,嗅着窗缝里飘出的米粥香气,睡的极为香甜。
车厢里弥漫着米粥的热雾,加上铜盆里依然在缓慢释放热力的符纸,有些闷热憋气,宁缺伸手把车厢顶板上的天窗推开一道缝隙。
银色的月光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洒在他和桑桑的身上。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变成了他们两个人最喜欢的银子的世界。
桑桑缩在他的怀里,右手抓着他的衣襟。看着那道缝隙里的夜空,发现荒原的星夜还是像以前那般明亮,只是她总觉得繁星之中有谁在看着自己。不由微生惘然恐惧,把宁缺的衣裳抓得更紧了些。
宁缺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发现她的额头有些微凉,但比犯病的时候要好很多。
他抬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忽然心头微动,伸手指向缝隙里的星空,缓慢移动指尖,显得极为凝重。
桑桑看着他指尖移动的痕迹,确认不是二字符。紧张问道:“新符?”
宁缺得意道:“哪里是符,只是写了几个字,很萧索的一道书帖,至少可以排进我作品的前十位,伱能值多少银子?”
车厢里一片银色。然而那些都是虚妄的,用手指在空中写出的书帖,再如何道尽世间萧索,也同样是虚妄的,无法保存便不值钱。
桑桑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道:“如果真要回书院。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险,这字不能卖钱,还不如赶紧再悟几道新符出来。”
“我虽然已经进了知命境,但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和伱那个鬼扯蛋师傅同赴神国,没人指点,顶多算半个神符师,能写出一道不定符,已经算是符道天才,哪里那么容易又能悟出第二道新符来。”
宁缺想着桑桑先前的话,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看着她道:“这一路上无论遇着什么危险,伱都不准再用神术,更不准撑开大黑伞。”
桑桑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如果她动用西陵神术,极有可能再次发病,或者死去或者引来冥王的眼光,如果她撑开大黑伞,则极有可能引发一些别的变故,同样可能引来冥王的眼光,或者佛道两宗大能的注意,无论哪种情况都极为危险。
……
……
清晨时分,桑桑还在睡梦中,宁缺已经醒来,他看了看天色风向,确定今天是个赶路的好日子,便把大黑马用拳头揍醒,让它赶紧上路。
然而黑色马车没有走多远,便遇到了敌人。这里是荒原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即便是连人都很难遇到一个,更何况是还要遇到敌人。
唯一能够解释这种情况的,大概只能是昊天已经发现了冥王之女的存在,无形无状却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天道,开始试图毁灭她。
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甸,草甸上的黄草早已被寒风吹的偃倒,也许死去,也许等待着明年春天的时候再次复生。
数十名穿着皮甲的草原骑兵,沉默守侯在一处草甸上方,不时伸手安抚身下疲惫的战马,看来他们也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才来到了这里。
宁缺看了那些草原骑兵一眼,没有去观察兵甲细节,便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在西荒里,只有右帐王庭的部落,才能拥有这样精锐的骑兵。
此时黑色马车距离那些右帐王庭的草原骑兵,还有两百丈左右的距离,还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完全可以让大黑马发挥速度上的优势,直接斜刺里冲过去,相信那些骑兵就算驭术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追上自己。
只是那些草原骑兵散布在草甸上,冲锋线拉的很长,看似稀疏无力,实际上正是防着黑色马车逃跑,宁缺如果想不战而走,便需要尽可能地绕行一个大弯折行,才能绕过这片草甸,但那样太耽搁时间。
最关键的问题是,宁缺和荒原里的马贼以及草原骑兵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很肯定,来拦截自己的骑兵绝对会源源不绝到来,如果自己遇着拦截的人便折行而去,以对方的骑术和狩猎手段,只需要数次反复,便能用大数量的骑兵把黑色马车围困在荒原深处,那样非常危险。
所以宁缺没有避走,黑色马车依旧缓缓向着草甸驶去,而且速度变得越来越快,钢铁车轮碾压着覆着薄霜的草茎,溅起无数泥土。
草甸上方一名骑兵首领,发现那辆黑色马车居然朝己方冲了过来,脸上没有流露出喜悦或看白痴的神情,而是变得异常凝重,然后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无论左帐右帐还是金帐王庭,草原骑兵和马贼的佩刀都是弯的,几年前宁缺在渭城专业砍柴的时候,也很习惯用这种弯刀。
因为这种刀砍人头很爽利。
数十名草原骑兵同时抽出鞘中的弯刀,锃锃之声不绝于耳。
当黑色马车高速驶到草甸下方,应该再也无法转变方向时,又有十余名骑兵悄无声息出现在那名首领后方,取下弓箭瞄准马车!
……
……
对宁缺来,荒原之上没有任何新鲜事。
他对草原骑兵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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