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剑。
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黑伞。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当于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净铃乃是佛祖遗物,带着最纯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克星。
程子清是剑圣柳白的师弟,知命中境强者,这些天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剑,必然有开湖斩山之威。
大黑伞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强大的展现,就如过去这十几年里那样,然而在无上佛光的冲洗下,伞面的油腻灰垢还是在不断净化消失,黑伞伞面最细微的那些缝隙里,已经能够感受到佛光带着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对着悬空寺和剑阁的两大强者,就算没有背着桑桑,宁缺都没有信心能够逃走,更何况他现在背着桑桑,那么佛光便会一直跟着他们,不停地镇压。
“既然已经找到了冥王的女儿,那么世间所有人都不可能让她逃走,而且就算你们逃到荒原最深处,逃进风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过万丈佛光。”
宝树大师拈着铜铃的手指微微变紧,看着宁缺说道:“放弃吧。”
这时歧山大师神情黯然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无法离开,就不要摇铃了。”
宁缺沉默看着大师,右手离开刀柄,轻拍从腰间探出的刀鞘。
人们以为他此时的沉默代表着剧烈的心理挣扎,神情各异,程子清叹息一声,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有歧山大师隐约知道宁缺这时候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发现大师虽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伤,但没有任何震惊,确定大师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在长安城的时候,想着要去烂柯寺,他便有些隐隐不安,此时回头看去,才明白无论是桑桑的病,还是瓦山里的三局棋,以及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预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讲劫,烂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数。
紧接着,他想到了更远的一些事情,不由浑体彻寒一来烂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体则是大师兄写信给岐山大师做的安排。
“不会是这样的。”
宁缺对自己默默说道,想要把这个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论驱出脑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令他痛苦无比。
所以他沉默看着大师。
歧山大师知道他想听到什么,说道:“你现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儿吗?
宁缺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你们以前说她是光明的女儿,现在又说她是冥王的女儿,我怎么知道该信哪个?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拣到的,她是我一口嘀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说她真是谁的女儿,也只能是我的女儿。”
歧山大师怜悯说道:“可这是事实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庐里,你让我给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间,感受到那道阴寒气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难道一直没有想过,连夫子和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驱散的阴寒气息,又怎么可能是先天虚弱幼时伤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对桑桑体内那道奇怪的阴寒气息,宁缺早有怀疑,只不过他不说不想,让自己不想便能忘记,此时听大师点破,沉默片刻后说道:“依然只是猜测,这没有办法确定,老师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首先就是要确定她体内的病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实上就是为桑桑姑娘准备的,在虎跃涧旁,无论你再如何强硬,我依然会想办法让她去破那局残棋。”
“为什么?”宁缺问道。
“为了证明她到底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她破乱柯残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绝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层次,所以这第一局首先证明了,她不是人间之人。”
宁缺沉默。
歧山大师又道:“在秋亭内,她与洞明下的第二盘棋,首选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长在棋道上观天象,那局棋最终黑白相守,难言胜负,便如光明黑暗于天穹之上对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显兆。”宁缺说道:“洞明大师当时说过,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
歧山大师看着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说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第九十一章 冥王的女儿(下)
洞明大师从开始时,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里,此时听到提到自己,宣了一声佛号,便自沉默不语,看来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师的目光离开桑桑的脸,看着宁缺说道:“你亲自参与了第三局棋,虽然去的晚些,但你也应该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棋盘内外的世界规则虽然有种种差别,实际上都还是在昊天的规则范围里,桑桑却打破了时间之上的永恒规则——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里,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订或超越永恒的规则。
“一个能够打破永恒规则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么她便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来自永恒寂灭、无间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来就是佛祖离开这个世界前预下的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用的便是寻找冥王之子的踪迹,便如盂兰铃一样。”
“莲生师弟当年也破过,但他的情况和桑桑不一样,因为所选择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样,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来的非人间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对规则的无视,都在一步步揭示这个惊人的真相。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最后说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不管是当年的佛祖,还是现在悬空寺、烂柯寺还是月轮的白塔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你们这些僧人在说。”
“但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儿,为什么道门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奉她为光明的女儿?我无法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无法说服我。”
大师说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女准备诸多手段,昊天道门首当其冲,反而不如我佛门或书院那般看的清楚。”
宁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他此时其实早已经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认,因为他清楚言语上的承认。会给行动带来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他说道。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那日在这座殿前,我曾说过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不是什么禅锋,而是真实的感慨,你与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宁缺没有说话。
歧山大师指着佛光里那把大黑伞,说道:“这把黑伞能隔绝一切,能传导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这把大黑伞的时候,难道没有觉得奇怪,难道你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
宁缺当年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太过寻常无奇,如果不是桑桑哭闹,只怕早就被他扔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大黑伞渐渐展现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特质。
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伞水火不进,刀枪不破,却又像桑桑一样纯净,能够传导甚至放大持伞者的念力甚至是昊天神辉,在修行界的典籍传说中。从来没有这种全能防御性武器出现过,甚至比宝树手中的盂兰铃还要神奇。
在北山道口,在杀剑师颜肃卿的那个夜晚,在凛冬之湖战夏侯的过程中,以及更早在岷山在梳碧湖的岁月里,没有这把大黑伞,他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此时宁缺当然明白,大黑伞是冥王赐予桑桑的武器,然后黑伞又不知为何确认宁缺便是桑桑的保护者,也开始保护他。
数年前的春天,在他正式成为书院前院的普通学生的第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书生,那个书生腰间系着一个木瓢,手中握着一卷书。
书生要拿腰间的木瓢换宁缺身后的大黑伞。
宁缺不想用身后的大黑伞换他腰间的木瓢。
书生没有说什么,走到书院侧门,登上一辆牛车,离开了书院。
后来宁缺才知道,那名书生便是书院大师兄,当时牛车里坐着的是夫子,那是夫子又一次周游诸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直到此时在烂柯寺里,他才真正理解,当年自己拒绝这一次交换,意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注:此处详见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七十九章,第八十章。)
“大黑伞究竟是什么?”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师的答案很玄妙,很难懂,但宁缺懂了。
……
……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齐集聚荒原,听闻大先生也去了,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临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议大夫府里出生。”
也正是在那一天,宁缺逃进了通议大夫府的柴房,握住了那把柴刀,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宁缺想到今天在烂柯寺里,自己对程立雪和曲妮玛娣说过两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错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真的只是看错了……
如今的大学士夫人,当年的通议大夫府小妾在怀上桑桑的时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安城,落在一条巷子里。
光明大神官没有看到桑桑,因为那时的桑桑还无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将军府里一个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于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冥王的儿子。
……
……
桑桑靠着宁缺的肩头,听着场间的对话,脸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变得越来越黯淡,因为她记起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记得那一天,一个穿着脏棉袄的老人走进了老笔斋。
老人对她说:“你相信机缘吗?”
她还记得老人临死前,回头望向坐在树下的自己,显得很犹豫很挣扎,直到最后才解脱明悟,微笑着说道:“原来你才是我的机缘。”(注)
……
……
“她是冥王的女儿,她正在苏醒,冥王的目光即将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会觉得她会死去,因为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瓦山三局棋是让她下的,却也是给你看的,第一局乱柯残局,需要白棋弃势,第二局棋是想让你了解光与影的对立,第三局是想让你看到世界毁灭的景象,所有的这些,都要让你学会放弃。”
“很遗憾的是,前面两局对你没有意义,而第三局里,那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也不能让你的心意有任何改变,那么真实的世界呢?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叹息说道:“如果我们身处的人间世界,将要因为你背上的小姑娘而毁灭,你会怎么选择?”
……
……
(注:此处详见第二卷第一百零三章,新瓮,旧瓮,灰如雪……好吧,我这种行为确实很欠抽,但我真怕有的读者朋友忘记了,这几章的内容,和前面的情节印证着看真的会很好,嗯,大家干脆把将夜重看一遍?下一章两点钟前。)
第九十二章 我们都在抵抗
宁缺一直都知道桑桑很特殊。
但他知道自己也很特殊,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毫无疑问是特殊的,所以他总以为桑桑的特殊,来自于自己的特殊,因为她是自己的本命。
然而他没有想到,原来桑桑才是特殊的那一个。
“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这些天还是很久以前?”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问道,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想要再次确认,因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仅次于桑桑身世所带来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我并不清楚,但大先生在信中已经说的非常清楚,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治病,想看看佛宗有没有办法,去掉她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因为书院知道佛宗有应对冥王烙印的方法。”
“原来老师……也早就知道了。”
宁缺自嘲说道,到了现在,有很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初从荒原归来,大师兄一违平日温和善意的性情,坚持地反对自己和桑桑在一起,想来便是隐约猜到了桑桑的真实身份。
“但老师同意我和桑桑成婚。”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于是他最珍惜也是他最珍稀的那种情感,重新回到体内,那种情感叫做信任。
于是他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锐利,看着殿内诸人,开始缓缓拍打刀鞘,很有节奏,充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信心。
朴刀的刀鞘很硬很厚,手掌拍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很沉闷,而且不可能如何响亮,哪怕佛殿里这般安静,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不过这个世界个总有些听力特别好的人……或马。
一直在烂柯后寺园内嚼草唾碎梅的大黑马,在铃声响起、钟声大作、佛光降临之后,早已警惕起来,一直盯着佛殿方向。
宁缺第一次拍打刀鞘时,它就已经听到。
那是宁缺和它之间的约定,然而它能感觉到那道佛光里蕴藏的威力,也知道殿内有很多强大的人类,所以它踌躇了很长时间。
宁缺第二次拍打刀鞘的低沉声音传来,大黑马咧开嘴,露出那口大白牙,把心一横,低着脑袋,落蹄无声离开佛殿,向禅院跑去。
大黑马跑进禅院,来到那辆黑色马车旁,熟练至极地一低身,便把自己的头钻进辔头里,又咧开嘴把皮绳咬紧,后蹄猛地一蹬,便向前一蹿。
大黑马已经用了比平时拉车大一倍的力量,本以为马车随自己高速奔驰起来,然而却没有想到车厢稳丝不动。这时候它才想明白,没有宁缺,车厢上的符阵根本无法发动,这由精钢打铸的车厢,该得有多沉重。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在长安城的时候,大黑马已经有过多次在符阵未曾发动情况下拉动车厢的经验,它无奈地喘了。粗气,浑身肌肉暴起,四蹄微颤,拖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行出禅院,向着佛殿而去。
精钢车轮将烂柯后寺地上的青石碾压的出现道道刻痕,好在没有发生太大的声音,大黑马一面用求欢的气力拖动着车厢,一面微惧想着,这时候去佛殿似乎不大合适啊,原来看着不起眼的女主人居然来头这么大,如果稍后自己陪着宁缺那个白痴被人杀死了,到冥界后能不能有些好处?
宝树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只要你肯把冥王之妇留下,交由我悬空寺处理,那么你可以自行离去,而书院会获得佛宗最诚恳的感谢和尊重。”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要求。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道石虽然是我的儿子,但如果你肯以天下苍生为念,那么我可以无视这段仇怨。”
曲妮玛娣听着这话,身体微震,怨恨望向宝树,却不敢说话。
殿门处,程子清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没有人敢不尊敬书院,但是既然已经确定她是冥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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