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黄衣老僧行礼认输之时,他忽然注意到,桥下佛辇帷布里那名悬空寺高僧的身影微微前倾,似乎极为关注桑桑,心中不由警意再生。
他把目光从佛辇处收回,问道:“我们可以上山了吧?”
观海僧一直在旁,亲眼目睹了桑桑破乱柯残局的全过程,真诚赞美赞道:“果然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人算竟胜似天算,师兄请。”
看着桑桑如此风光,大黑马骄傲心想这个女主人虽然生的寻常,手段倒也不差,不由快活地打了个响鼻,涧旁那些正在低首吃草的骏马们,听到它的声音。却下意识里恐惧起来,蹄步大乱向草坡上方逃散。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石桥,过了虎跃涧而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瓦山深处的黑色马车,修行者们神情敬畏。
那名南晋棋师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奔上石桥。向着黑色马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未破残局,却过了石桥。黄衣老僧本应该拦住这名有些痴癫的南晋棋师,然而他似乎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沉默不语。
这局名为乱柯的残棋,他已经看了几十年,自信已经通晓局中所有变化,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棋局有些看不懂了。
如果今日主持残局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黑棋在桑桑令人敬畏的天算之前,必然早已溃败,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懂这局残棋,在桑桑天算之前苦苦支撑了更长的时间,心神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害。
秋风微作。
黄衣老僧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乱柯一局考究的是别出机杼,曲径通幽,然而布下这残局的前贤,哪里会想到,这有人能够单凭计算便能将幽幽曲径生生变成阳关大通?”
他用僧袖擦去血水,看着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声音微涩说道:“世间竟有天算之人,那这局残棋便没有任何意义,便让它留在这里吧。”
话音落处,黄衣老僧挥动僧袖自棋盘上拂过,拂落一片树叶。
程子清皱眉问道:“大师,如果保留这局残棋,接下来如何处理?”
“残局不残,还谈什么过关?要过涧者请自便。”
黄衣老僧说道,然后飘然而去。
听闻不用破乱柯残局便能过这一关,大青树下的修行者大喜过望,纷纷向石桥上走去,有名嗜棋的宋国道人,落在后面,他走到石桌旁看着棋局,下意识里伸手想要拣起上面的一颗白色棋子,却发现没有拣起来,不由大惊。
原来黄衣老僧临去前那一拂,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把那些黑白棋子尽数压嵌进了石质的棋盘中,自今日起,乱柯残局便永远地留在了瓦山虎跃涧旁的青树下,经风霜雨雪,也不会再乱。而传说中的瓦山三局,永远少了一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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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不起眼的叶子有很多种颜色
一辆黑色马车在瓦山深处缓缓行驶。
青石铺成的山道很平缓,但青石间的道泥被多年风雨冲洗而走,渐渐形成了约数指宽的石缝,马车虽然轻若羽毛,精钢铸成的车轮从这些石缝上碾压而过,难免还是会有些颠簸,车厢里的人自然很难入睡。
桑桑斜倚在车窗旁的棉褥上,睫毛轻轻覆着,明明病中虚弱,微白的脸颊上却有着两抹红晕,鼻尖上有颗小汗珠,似乎残存着些兴奋。
莫山山坐在对面的软塌上,静静地看着她,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眼睛明亮,显得有些好奇,而且还隐隐带着佩服的意味。
桑桑被她盯的有些紧张,轻声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莫山山醒过神来,平静说道:“先前棋局终了,在虎跃涧旁,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看看你,他们的目光可比我要炽热的多,只不过这辆马车厢壁太厚,不然只怕会被那些目光烧出洞来,而且你以后总要习惯这种眼光。”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奇问道:“刚才真有很多人这么……看我?”
莫山山点点头。
“很少有人用这种眼光看我,嗯,是从来没有过。”
桑桑低声说道,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向车窗外望去,秋风拂起青帘,让瓦山的风景进入车内,带来几分清旷和无措。
“打小我就长的不好看,宁缺说拣到我后头两年,不管是喝肉汤还是米汤,我总是长不大,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个小老鼠一样。/”
她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怔怔说道:“后来虽然被他养活了,但还是没办法养得好看起来。瘦瘦小小黑黑的,就连头发都不好,软蔫蔫的又泛黄,看着就像地里没来及地摘的秋白菜,就算是过年穿新衣裳,看着也没什么精神。”
“宁缺曾经嘲笑过我,不管是往菜地里扔还是往煤窑里扔,保管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他说的确实没有错,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小侍女。”
桑桑说道:“小时候我一个人拖着十七斤的羊腿。从渭城肉铺走回家里。都没有人想着来帮我一把,不是渭城里的人不热心,而是他们真的没有看到我,到了长安城也一样,在老笔斋住了两年。我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去买,但临四十七巷巷口那个卖酸辣面片汤的大叔,有时候还是会忘了我是谁。”
她转过身来,看着莫山山笑了笑,笑容很真实,两颗白净的门牙仿佛把幽暗的车厢都要照亮一般,说道:“宁缺比我生的好看,嘴也比我甜,所以很容易讨人喜欢。无论渭城的马将军,还是简姨、夫子都是这样。”
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人们都只会看他,不过这样其实也挺好,我习惯了站在他身后,反正我也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
莫山山看着平静自然述说这些陈年往事的小姑娘。发现自己却无法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她想起当年离开长安城时,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巷口的马车里,远远望向老笔斋,当时宁缺和桑桑对桌吃饭,很少交谈,然而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道眼光里,都藏着这对主仆二人浑然天成般的融洽。
莫山山情绪复杂地想着,哪怕你是世间最不起眼的小侍女,就算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你,但你和宁缺的眼中只有彼此,那么至少有他会一直看着你。
“至少在宁缺眼里,桑桑你是漂亮的。”
她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真的漂亮,所以到长安城后,哪怕还没有挣到什么钱,我便开始去陈锦记买脂粉。”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的瓦山有无数种颜色,在低处因为被温湿海风吹拂的缘故,哪怕已入深秋,树木依然青翠繁茂,而越往上走温度越低,树叶的颜色也随之发生着变化,黄似嫩菊红如胭脂,层层相叠,看上去美不胜收。
“小时候在岷山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看秋天的树,就像现在窗外的这些树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宁缺不喜欢,他总说树叶黄的时候,便是秋天到了,山里的野兽不是冬眠便会死去,捕猎便会越来越难,他还说,哪怕这些黄黄红红的树叶再漂亮,也只能漂亮很短一阵,便会被会吹落,变成没用的泥巴。”
说完这句话,桑桑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小脸被山风吹的有些凉痛,眉儿微蹙变得坚毅起来,才下定决心说道:“你喜欢少爷吧?”
刚才她一直说的是宁缺,这时候变成了少爷。
“嗯?”
莫山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宁缺和桑桑已经订亲,忽然听着桑桑问出这句话,不免心情大乱,下意识里低下头去,看着白色棉裙没有盖住的鞋尖。
鞋是普通的鞋,看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看出花来。
发丝在她的眼前微颤,她的眼神有些散漫无神,薄而红的双唇抿的越来越紧,她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她是淑静却真诚的书痴,尤其不想在桑桑面前隐瞒什么,隐瞒本身也没有意义,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
桑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秋山笑了笑,又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
过去这些年里,桑桑觉得自己生的不好看,牙齿虽说整齐,但两颗门牙实在是有些显眼,所以不愿意像别的唐国女孩儿那般爽朗大笑。
就算笑,她往往只是低头微羞着笑,或是像骗了陈皮皮银票时那般憨憨地笑,又或是小脚被宁缺暖的舒服后傻傻的笑。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展颜而笑,两颗洁白的门牙,让她就像小兔子一般可爱。
她看着道畔一株满是红叶,如同燃烧的树,说道:“但现在不行了。”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片刻后微笑说道:“嗯。”
黑色马车行驶在瓦山山道间,一片红叶从枝头飘落,落在车顶,然后被震到道畔的草地里,没有被碾压成泥,但最终依然会化成泥。
秋风拂面,桑桑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
想着先前那片红叶,她认真说道:“等我死之后吧……未完待续)rq
第六十九章 桑桑说
车厢里的谈话,莫山山一直在轻轻嗯,听着桑桑最后这句话,想也未想,便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发现不对,于是再嗯一声,尾音轻轻扬起,表示疑惑以及惊愕,还有些仅仅凭音调起伏很难准确传达的复杂情绪。
如果这场谈话,发生在世间别的女子之间,大概会被认为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刻薄晦涩的讽刺感,但莫山山很了解桑桑,所以她明白桑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在讲述事实。
她从宁缺那里知道,桑桑重病难愈,来烂柯寺的原因便是为了治病。虽说歧山大师可能有方法,然而连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么的渺茫,想着桑桑最后说的这两句句话,她竟有些心酸。
时已近午,黑色马车在山腰一间禅院旁停下,暂时休息片刻,观海僧从后方赶了上来,安排僧人准备午饭,把宁缺等人迎进一间幽静的小院。
桑桑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体还是虚弱,吃了几口素菜之后,便有些倦乏,宁缺把她抱进内室,摊开床上干净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然后仔细掖了掖被角,确认没有一丝秋风能偷偷钻进去,才放心下来。
“我都说要你别去理那盘残棋,你偏不听。”
宁缺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说道。
桑桑低声说道:“可是真觉得下棋有意思,听说先前我赢了之后,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难道不高兴吗?”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很高兴,而且很骄傲。”
桑桑满足地笑了笑。
宁缺伸手遮住她眼睛,让她睡觉。
桑桑不肯闭上眼睛,睫毛眨着,让宁缺的手心有些痒。
“宁缺。”
桑桑的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透了出来。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在哩。”
桑桑说道:“你是我的。”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好人吧?”
“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谁是好人?”
“我真的是光明之女吗?我那么小就杀过人了。”
“你什么时候杀过人了?”
“爷爷不就是我杀的?”
“你就只浇了一桶开水,那刀是我砍的。”
“那我也算你的帮凶。”
“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让你手上沾血,结果现在倒好,你非要拼命证明自己早就沾着血,很骄傲吗?”
桑桑转身背对他说道:“不骄傲。我只是觉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种好人。”
先前一路上山。桑桑和山山和马车里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宁缺全部听到了,所以他猜到桑桑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他还是不想听。
然而还是如从前一样,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桑桑想做。那便一定会做,就如现在他很不想听,但桑桑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买雁鸣湖宅子把家里的银子都用光了,还欠着齐四爷七百多两银子,赌坊那边的分红如果入冬后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还清,不过我总觉得欠人银子不好,所以在想老笔斋是不是可以租出去。”
“皇帝老爷子和皇后送过来的那些都集了册的,册子我放在西厢房冬衣箱的最下面。公主殿下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树,我打听过,西山那边富人多,很喜欢这些树,如果要卖的话,一颗怎么也得卖五百两银子往上。”
“吴婶上次借了十四两银子还没还,我还知道吴老板上次找你借了一笔嫖资。具体多少钱,你才知道,另外油盐酱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说我抠门,但你要记得。老笔斋天井柴堆后面的墙砖里,我在那儿藏了一块金砖……”
桑桑看着墙壁。不敢转身,微羞说道:“小时候担心大了之后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子又不肯留我在家里,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钱,想着真要出嫁手里有些嫁妆也不用慌,到长安之后还一直在存。”
宁缺闻言一怔,心想我们两人这辈子活的够仔细了,你居然还能存下来私房钱,不由大感佩服,笑着说道:“我看陛下真应该请你去当户部尚书。”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打趣,认真说道:“我存的私房钱,现在一共有两千一百多两,都放在简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卖字,当年进长安城的时候,还是我逼的,如果今后实在差钱,就拿我的私房钱去用。”
这些话听着真像当家主母临去前的遗言,宁缺又好气又好笑,但他真心不在乎吉利这种事情,问道:“那块金砖呢?”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块金砖是我留给爸妈的。”
宁缺回想了一下她的交待,问道:“除了银子你就没别的东西留给我?”
“鞋袜已经做了好些年的份量,反正我女红不好,你将就着穿。”
桑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说道:“老笔斋床下有个小黑匣,不要忘了。”
宁缺去年才知道桑桑有个小黑匣。
那个小黑匣里面放着一些曾经被自己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其实对自己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小黑子死后那个雨夜他曾经摹的丧乱帖。
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书痴姑娘寄给你的信,你看过便扔,然后都被我收了起来,现在已经有十几封。”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信这种东西,看过一遍就行了,谁还会总拿出来看。”
桑桑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原先想的是,等我们都老了,躺在老笔斋的竹椅上晒太阳等死的时候,我才会把小黑匣拿出来,让你再看一遍那些信,我想那样会让你很高兴,可惜现在看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老了。”
“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这些酸话。”
宁缺把手伸进被褥,握着她微凉的小手,笑着说道:“那是痴呆文妇幻想中的场景,你年纪还这么小,可不该酸臭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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