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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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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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桑幼时,宁缺经常带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两,基本上都花在了药铺里,然而却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偶尔他发现了一个法子,才让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时听着师兄的问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每次桑桑病发时,我总让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师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庐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听着宁缺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顿时蹙起眉头,显得极为不悦。

    王持沉吟片刻后点头说道:“这倒确实是个对症的法子,虽说烈酒暖脉只能暂时治标,但总比那些烂药干净的多。”

    幸亏有这样一番评价,不然二师兄绝对不会饶了宁缺。

    看着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中,宁缺今天才知道这位爱对花痴言的十一师兄,竟然是位医道圣手,想着当年初入后山时见着的那个满头花瓣的痴人不禁觉得有些担心,说道:“十一师兄……靠谱吗?”

    七师姐说道:“老十一这辈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里是花痴陆晨迦那等只爱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拟,他能识世间一切花草,能辩世间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药之术,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谱不过。”

    听着这话,宁缺总算是放心下来,但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当然就是老师,总得听听老师怎么说。

    草庐四面透风,唯有数道屏风,横七竖八地搁在台上,里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时桑桑便躺在那处。

    桑桑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这时候在药力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唐小棠把药碗搁到旁边,用滚烫的水把毛巾沁湿,拧至半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旧冰凉的额头上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轻声说着些什么。

    隔着屏风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好生感激,然后他回头望向夫子,担心问道:“老师,您看……到底有没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时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宁缺这时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着没有训斥他。

    他端着碗莲子粥吹着气说道:“能有什么事?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便好。”

    看似很不负责任的言语,却让宁缺真的放心下来,因为夫子既然说没事,那么桑桑便肯定没有事只是……晒太阳有用吗?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过那碗莲子粥,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搅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问道:“老师桑桑这身体……您上次不是说没事了吗?”

    夫子说道:“她先天虚寒,这些年又没有正经治过内脏骨髓里不知蕴积了多少阴寒之息,幸亏遇着机缘拜了卫光明为师,能撷昊天神辉,自然便能镇压那些阴寒之息,只要时日长些,她体内的神辉便能把那些阴寒气息丝丝化为虚无,我当日对你说没事,那便就是没事,你是在质疑我?”

    宁缺确认莲子粥凉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谦卑说道:“老师这话便是在打我脸,弟子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看着他嘲讽说道:“怎么回事得问你自己,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结果还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主子带着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这么好杀?为了帮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尽所有神辉,她体内的阴寒之息被镇压了多日,忽然重获自由,自然要觅着时机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么欺负她,让这小姑娘罕见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险。”

    宁缺沉默无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只是桑桑性情恬静甚至有些木讷,能让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难道是订亲?

    “老师,既然是先天虚寒,那怎么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莲子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便说过,治病很简单,多晒晒太阳,勤修神术,待神术大成之时,小姑娘的病自然痊。”

    宁缺想着马上要远行,试探着问道:“此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她如今身体虚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离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会走路了?即便她要养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说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烂柯寺那小和尚的医术便是为师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宁缺无奈说道:“去便是了,老师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夫子和宁缺的对话,早已让草庐里的弟子们想要发笑,待听着宁缺最后这句话,人们终究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大师兄没有笑,他看着榻上的桑桑,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第六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上)

    书院后山里有宁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桑桑便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像夜里那般吓人,渐趋稳定。宁缺像小时候那样说着笑话,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唐小棠见他着实有些辛苦,接手开始照顾,让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时已经近暮,夕阳红暖一片笼罩着后山,宁缺走出小院,看到陈皮皮双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独,不由一怔,问道:“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镜湖里的水草和水面上无数万枚金币,圆乎乎显得非常可爱的脸上满是落寞,说道:“看着你和桑桑感情这么好,我有些感触。”

    宁缺心头微动,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两口又在闹什么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师兄,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陈皮皮正色解释说道:“我和棠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宁缺心想棠棠这么肉麻的称谓都说出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由嘲弄说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认帐是世间最恶心的事情?”

    陈皮皮转头望向他诚恳说道:“我们就是牵牵手。”

    宁缺嘲讽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难道你就想对她做啥?”

    陈皮皮微恼说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宁缺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湖畔的泥土,在夕阳下看着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陈皮皮低下头去,轻轻转动着脚跟,鞋底碾出几道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他说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们没有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没有时间去相濡以沫,但我们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带着她逛长安便高兴……”

    宁缺不想当感情专家,直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

    陈皮皮说道:“我也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以后的日子没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决定回知守观一趟。”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年前陈皮皮否认自己是西陵掌教私生子后,他便隐约猜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世,只不过今天才得到确认,依前面的语境来看,他要回知守观,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摊牌。

    陈皮皮说道:“民间有句俗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还活着,棠棠自然不丑,但在我父亲眼中,出身魔宗的人们肯定长的不怎么好看,这个问题要解决,我终究需要回去一趟。”

    宁缺微微蹙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回知守观,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那到时唐小棠怎么办?”

    陈皮皮看着他情真意切说道:“师弟,你是我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小棠。”

    宁缺毫不犹豫拒绝,说道:“师兄,别想着用这种话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妇儿终究是要你自己照顾,可别指望我。”

    听得此言,陈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这样做师弟的?再说只要老师说句话,难道我会真的一辈子回不来?”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等我从烂柯寺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其实依我看来,让老师替你们主婚便结了,还回什么知守观。”

    ……

    ……

    夫子这个人看着非常不靠谱,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么靠谱,实际上还是十一师兄的汤药果然极好,到了夜里桑桑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头和唐小棠说着小姑娘之间的悄悄话。

    宁缺坐在书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线重看浩然气初探,总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床畔,看着唐小棠清丽中尤带稚气的脸蛋儿,想着陈皮皮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觉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风轻拂,油灯微微摇晃,把他的脸照的有些阴晴不定,想着昨天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着桑桑的病,想着老师白天在草庐里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心头微动,交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离开镜湖,穿过山林,绕过瀑布,走出窄峡,便来到了书院后山的后山、那片云海前的绝壁之间,此时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绝壁间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轰鸣声不停回荡。伴着瀑布的声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径,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曾经囚禁自己整整一个春天的崖洞之前。

    师兄们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风雨,不再像当初那般新,廊间结着的紫藤果在夜风里飘拂,如同铃铛,宁缺走了过去,看见了夫子。

    夫子坐在绝壁崖畔,左手是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摆着几两牛肉,右手边搁着一个黄泥酒壶,里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远处夜色下的长安城,看着那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躬身行礼,想起去年深春那个夜晚,也是在绝壁崖畔,自己曾经和老师有过一番很长的谈话。

    夫子知道身后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后说道:“想说的时候再说。”

    宁缺想向夫子请教很多问题,然而看着崖畔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联想起梦里的那个背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长安是最幸福的事,在书院里的日子更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担心一旦自己说破那些事情,便会失去这些幸福。

    夫子夹起一块带着明亮筋丝的牛肉,送入唇中缓缓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尽数抿化,赞美说道:“有酒有肉,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小酒壶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宁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进嘴里,蹙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这牛肉太淡。然而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片看似淡而无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齿切断后,释放出无比美妙的弹与茸的混合触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随之渐润口舌。

    “好!”他无比震撼说道:“老师这是好酒好肉。”

    夫子从食盒侧拿出一个铁制的小圆酒壶扔给他,笑着说道:“别换着方式来讨酒喝,这酒寻常,牛肉却是极难吃着。崖楼里有锅有灶,刚好可以卤锅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黄可没办法爬到这里来顶我。”

    宁缺知道老师口中的老黄便是那头老黄牛,想着当着黄牛的面吃它的同类,着实是有些尴尬,忽然间,他发现手中的小圆酒壶有些眼熟,仔细望去,只见酒壶表面刻着平直的线条,不正是自己用来炸夏侯的小铁壶?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觉得这小铁壶用来装酒比较合适,当然,为了防止铁污酒味,我在壶壁上涂了些东西。”

    夫子把黄泥小酒壶送至唇边饮了口,说道:“刀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切菜,就看你怎么选择,人的嘴可以用来吃肉喝酒,也可以用来说话问道,终究还是看你怎么选择,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宁缺哪里有听不懂这番话的道理,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发展。”

    夫子问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宁缺说道:“因为梦里面有老师的身影。”

    夫子笑着说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头,你何必梦我?”

    宁缺恼道:“老师,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夫子微笑看着他说道:“那你继续说梦。”

    看着夫子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一切事的眼睛,宁缺觉得有些紧张,声音微哑说道:“其实那些梦,老师您应该知道。去年今夜在这崖畔,我们谈到冥界入侵时,你曾经问过我,在我梦里冥界在哪个方向。”

    夫子静静看着自己最小的学生,说道:“这个问题现在依然有效。”

    宁缺说道:“我看到的黑夜……是从北面过来的。”

    夫子微笑说道:“如此说来,与我这些年游历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宁缺问道:“冥界入侵黑夜降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师去年只是讲传说里有这些故事,却没有说到那些细节。”

    “细节?当整个世界都被黑夜笼罩的时候,谁都无法看到细节,当整个文明都断了传承之后,就算有细节也无法流传下来。”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黑夜,看着那些繁星,说道:“相传黑夜与白昼在这个世界间轮转交替,有时数万年光明,有时数万年黑暗,光明与黑暗的战争贯穿整个历史,昊天获胜时,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获胜时,便是冥界到来。”

    “冥界入侵,白天没有烈日,夜晚没有繁星,世界变得无比寒冷,大地上的生灵只能靠地热取暖,到那时,火山与温泉还有南海里的热流,将会变成最宝贵的资源,无数的战争将会在那里发生。”

    “战争持续不了太长时间,绝大部分人都会死去,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绝望的厮杀,要知道那必然是难以想像的冷酷而现实的世界。而数十年之后,整个大地都会变得异常静寂,仿佛进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无论人类还是禽兽,只有最强壮最坚毅的那些能够熬过来。”

    “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称为末法时代,道门称为冥王降世。”

    夫子说道:“而我习惯称之为……永夜。”

第七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下)

    宁缺看着脚下的万丈绝壁,看着星光下分外美丽的山瀑,想像着如果没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无数个夜晚,不由觉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夫子,说道:“如果冥界入侵,永夜与白昼的交替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人类却没有灭绝,只能说明就像老师您先前说的那样,有些最强壮最坚毅的人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够熬过那等长夜的人,等若经历了一次天择,剩下的必然都是最强大的修行者才是,可为什么无论西陵教典还是佛宗故事里都没有这些人的存在?”

    夫子说道:“你应该看过万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佛宗尊者,等同于道门教典里记载的圣人,在传说中,这些人类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元,无比坚毅的意志,所以他们都曾经成功地熬过永夜,等到了昊天重新胜利的那天。”

    宁缺今夜才知道这些早已经被现世遗忘的强大存在,感到极为震撼,说道:“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最强大的人类,只是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夫子说道:“近乎无限终究不是无限,他们能战胜黑夜,也不可能战胜永恒的时间,另外在我看来,这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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