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进行到此时,又绕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艰难而且笨拙,非数十年之苦功,根本见不到任何成效,绝大多数人练至有些蛮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废,变成剑师念师的侍从,所以对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鸡肋一般。”
将军说道:“只有在年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机会通过血战而成长起来,想要修行到巅峰,不知道要杀多少人,被受多少次伤。”
宁缺问道:“这与将军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军中,就如最开始我告诉你那般,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他们首先是严守纪律的军人,随后才是所谓修行者,他们夏不撑伞,冬不衣裘,私欲较少。”
“我明白了。”
宁缺看着盘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残汁,说道:“但我不明白将军与我说这些话,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军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声令下,重甲玄骑便可以直接冲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对柳亦青那样的刀,你又能挥出多少记?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将军苍老的脸颊,说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将军冷漠说道:“我说过,我查过你所有的档案与资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于渭城的记载,梳碧湖畔的马贼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数,岷山里有三家猎户被你放火烧死我也清楚。”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装。
将军声音微寒说道:“杀马贼砍柴之事,倒也罢了,因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猎户里还有个新生的婴儿,也死在那场火灾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无论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无论你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无论你来长安后如何假意轻船可笑,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你就是一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婪好杀的无耻小人。”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大唐军方一旦全力调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远的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浑身**一般。
这种感觉并不是羞愧或内疚,而是警惕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只是等闲,将军所揭穿的当年恶行,只是过往那些血腥岁月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许世看着他,厌憎说道:“宁缺,你构不成一撇一捺。”
台间一片死寂。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案桌对面的许世,微笑问道:“将军,请教世间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净无罪的人吗?”
将军看着他微嘲说道:“想用他人的肮脏来安慰自己的不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先前说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说大唐军人的苦楚,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无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经受过哪些苦,自然也无法理解我当年的选择。”他看着将军微笑说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个猎户捉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十几天前你从他的套索里偷了一个兔子,或者因为那猎户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兔子,又可能因为那个猎户是以前那个该死的老猎户的亲戚,总之他要杀死你,你会怎么做?”
将军微微皱眉。不待将军开口,宁缺继续微笑说道:“不要忘记,那时候你不到十岁,因为营养不良而疲惫虚弱,你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而且你还受了伤,身边没有武器,只要藏在裆里的火引,然后你刚好被关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将军你会怎么做。”
“但我肯定会点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个猎户会不会死也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个婴儿,就算他屋子里还有个一百多岁全身瘫痪的老头子,我一样会点燃那把火。”
宁缺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静。
(下一章,零点半前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将军(下)
许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见过血流飘杵,千尸塞河,不知见过多少残不忍睹恐怖的画面,然而此时宁缺脸上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神情,在他眼里,却似乎比过往那些画面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转瞬间,他对宁缺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对此子的危险程度更加警慎,先前偶尔闪过的同情怜悯消失无踪。
宁缺继续说道:“当然,猎户一家被烧死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是听来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军您会如何选择?我还想继续请教先前那个问题,世间真有洁白如莲花般的人吗?将军您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俘?杀俘是否违反唐律?将军您的属下纵骑过塞时,有没有杀过草原上的蛮人妇孺?如果有,可算违反唐律?”
然后他看着将军苍老的容颜,问道:“将军身为帝**方重臣,理应站在我大唐立场上,然而当敌国强者入境之后,您非但不加以警慎,反而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对方,我想请教,如此做法就算不违唐律,可违背您的良心?”
连声请教,仿佛一记一记重拳,不停砸向老将军的心头。然而许世何许人也,怎会被宁缺几句话便撼动心神,他微怒而笑说道:“既然你要代书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间强者的挑战,为何不愿让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没有信心,怕给大唐和夫子丢脸?”
不待宁缺说话……将军笑容骤敛,看着他冷漠说道:“即便你幼年时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来长安之后呢?”
来长安之后?宁缺的眉梢缓缓挑起。
园内忽有风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哪里?”
“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你在哪里?”
“茶师颜肃卿死时……你又在哪里?”
将军看着他,神情漠然问道。
宁缺脸上神情不变……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如果说他先前对将军的质问,只不过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戏,那么将军这时候连续问出的三句你在哪里,则是真正锋利的寒刀……可以斩风劈雨断人头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世会对自己如此牟慎,甚至暗中调查打压,确认从林零开始,直到如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经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后的味道。
今日将军府内,将军与自己的这番谈话。
便是将军。
“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红袖招,陈子贤死时,你在东城,颜肃卿死时,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但那天是书院的考试,你与南晋谢承运本有赌约,但不知为何你却没有赴考……事后还请了两天病假。”
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言语间蕴着无穷无尽的威压……缓声说道:“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不要以为自己真能瞒过世间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便可以把过往一笔抹消,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么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会少。”
一件都不会少,一件都不能少。
这便是大唐军方第一人的气魄。
宁缺今天第三次听到将军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默。
台间也是一片沉默,园里的杨树被雨涛的风吹着微微颤求,本应该生活在更北方的树叶噫哨作响,似乎随时会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将军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唐律第一,这不止是书院,也是我整个大唐帝国的最高信条,以往的事情我自会调查下去,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违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我会以唐律治你的罪。”
宁缺忽然伸手把面涛那些残着菜汗的碗盘叠了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将军说道:“唐律首重证据,如果将军能够拿到这些命案的证据,我会在长安府中等着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向将军行了一礼,然后离青。
走出将军府,没多远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宁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静,心情也很平静。
最终还是被人猜到自己与那些命案的联系,这让他很紧张,却并没有被将军府里这番谈话震慑住心神。
即便许世可以代表整个大唐军方横扫世间,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指控宁缺,更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他现在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也不是初到长安城的外乡人,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陛下亲厚的大书家。
现在想要动他,首先必须说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说服夫牟。
皇帝陛下的态度,宁缺无法猜测,但他很清楚,夫子绝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生杀了多少人,因为夫子不理世间之事。
不过先前将军府里的谈话,有些部分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情绪上的冲击。
许世说的很对。
从逃离长安城,过千里饥地,入险恶氓山,在那些颠油流离的岁月里,从某种角度说,宁缺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
之所以无恶不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人间有万般罪恶。
为了在万恶的人间活下去,他必须无恶不作。
后来到了渭城,再到长安,他来到了清平喜乐的人间,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他开始尝试做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没有人不愿意做好人。
宁缺也想做一个好人。
所以从渭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好人,一路学习到了长安城。
这和学习可以说成是某种伪装,甚至更像是第二种人格的形成。
那和人格很不稳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憨喜唠叨,故作无耻之态以讨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爱。
但他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四岁时,在通议大夫府柴房内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间。
如果面临着外部的压力,如果再次面对死亡,那份狠厉冷酷的性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
登山入二层楼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马贼时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庆皇子时也如此。
时时如此,时时不如此。
如此才是宁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朱雀绘像之前。
就在这时,筹谋已久的暮春之雨终于落了下来。
(第三章争取两点半前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朱雀认主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那些外郡来的游客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站在朱雀绘像前沉默不语。
他撑开了大黑伞,雨点洒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看着伞前逐渐被雨打湿的朱雀绘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过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宫里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礼,将军府里许世一着将军,都让他觉得很是麻烦,尤其是许世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愤怒,而是类似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如同渭城里的同袍们一样,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视作偶像,喝酒闲聊时提起镇国大将军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他记得某种关于精神层次需要的说法,他喜欢在渭城与战友们逐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欢在长安城里被民众尊重议论甚至敬畏,喜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个,好人,想被许世这样的军方重臣欣赏,而不是警慎甚至意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缠绵的一塌糊涂,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庄严治丽的朱雀绘像,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赋予子某种生命,骤然间生动起来。
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到朱雀绘像的变化。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看着朱雀绘像的眸子……感受着地面石线里渐趋凝结的气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年涛他初入长安城,带着桑桑站在朱雀之涛,曾经被这道绘像所散发出来的肃杀古意吓的漆身寒冷僵硬。
后来他知道这道朱雀绘像是道神符,对侵入长安城的敌人能够自动感应,并且能够施出近乎知命巅峰强者全力一击的威力。
此时朱雀绘像感应到的敌人,当然是宁缺手中举着的大黑伞。
以现在宁缺的修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挡朱雀绘像的气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却异常平静安宁。
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大黑伞。
而是因为他怀里有根杵。
宁缺左手伸进怀中,握着那根被布包裹着的阵眼杵……看着伞涛威势渐起的朱雀绘像,说道:“现在不是当年,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或者变成冬天里的鹤鹁?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颜瑟大师传承给他,然后由大唐天子亲口确认,并且由那根杵最终确定。
雨水间的朱雀绘像,感应到了黑伞下传来的熟悉却又多年不见的气鬼
宁缺的识海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啸鸣,鸣声尖锐高亢,夹杂着几分疑惑,几分不甘……几分悲伤和些许淡然。
雨水不停地冲洗,朱雀绘像里那道来自远古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归于沉寂,变成一面普通的石画。
宁缺知道这代表朱雀绘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识海中那声啸鸣里的悲伤,是朱雀对师傅颜瑟的追悄。
宁缺站在雨中……右手握着大黑个的伞柄,左手握着惊神大阵的阵眼杵,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里认主,代表着长安城这座大阵……从此以后便成了他的责任,也代表着大唐的安危,从此成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个国度,喜欢平静喜乐的生活,喜欢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以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
他愿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来维护大唐的安宁,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着阵眼杵,是握着大唐的将来。
右手握着黑伞,是握着自己的人生。
两手都要握,两手都要握紧。
如果两者发生冲突纠结,像此时的春雨一般缠绵,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当初登旧般用刀砍开面涛的春雨,像松鹤楼露台上夫子那一闷棍般,砸碎所有的纠结与不满。
松鹤楼露台那个……夜里,他与夫子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我那位老师似乎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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