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来折磨去,总之这件事情算是谈妥了,桑桑从包裹里取出银匣子,仔细数了半天才把定约银子递了过去。双方草签了个文书,从这一刻起,这间位于东城区临四十七巷的小书画店,就正式归了宁缺。
愉快笑着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头与脸,又不知从何处抽出块大毛巾,从宅后打了桶井水便准备开始打扫卫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签文书,二人直接从客栈退了房扛着行李过来,能省一天客栈钱他们绝对不会客气。那位中介行管事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不然他可能会开价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会被这对抠门的主仆吓的屁滚尿流直接昏了头。
小书画店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额头,虽然上面没有一滴汗珠。
宁缺向来不会理会这些事情,迳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门旁,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一角,看着清静寂廖的临四十七巷,看着眼前街道两旁的槐树荫影,心想此地清静无扰颇有文气,日后铺子的生意定然不错,而且只花了这么些钱,不由大感欣慰,笑着喝道:“少爷手痒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显也非常好,脆生生地应了声,说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过晚饭,桑桑在擦的锃亮的长案上摊开纸卷,取出墨锭石砚,注水入砚,卷袖提腕悬指,捉住墨块在砚中缓缓画圈磨着,不多时水墨渐浓。
所有物事都是前东家留下来的货物,虽谈不上好倒是齐备,宁缺早已在旁握笔静待,右手前的笔架上斜搁着五六只毛笔,看不清楚是什么毫尖。
劣墨化开并无香气反而有些墨臭,笔架上的毛笔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后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痒。
所谓手痒不是想去偷银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写字儿了。
宁缺喜欢写字。就算身旁并无纸墨笔砚,只有一根枯树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湿的大黑伞,他都会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时写着。十六年来,笔墨毫尖间的挥洒享受,毫无疑问与冥想并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粗豪入墨缓缓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宁缺双肩并肩而立,静静望着身前纸卷,提笔出砚如厉刀出鞘,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一竖。
这一竖粗墨重锤,像是某浓眉大汉慨然挑起的眉梢。
随着破纸第一触,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这多年来,落笔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脉,并不需要刻意去筹划经营,只需随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纸卷之上,随着笔锋抹触渐向左趋,一股质拙而又纵放自如的气息跃然而出。
他在长安城里写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个字。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第三十四章 老笔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笔有好墨有好纸有好砚还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轮,卷袖尽心意而书,待意尽抬头时轻弹手指,一把无柄飞剑自梁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斩了某位大将,这便是宁缺的理想生活。
在临四十七巷宅子里过的第一夜,他觉得自己无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虽然笔墨纸砚都是些廉价货,虽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旷,虽然只有清水没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饥的稀粥烧饼没有燃香,虽然窗外依然没有明月,虽然侍女实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难看,虽然他现在觉得修行就是一个很臭的空心屁……
虽然有这么多虽然,但当笔锋可以放肆在雪纸上舞蹈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幸福,甚至觉得桑桑提议卖字儿实在是个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谈不上贫困却也难称富庶,军部运送的物资里更不会包括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所以从前想要写上几卷字花费可是不小,现在而今眼目下,笔墨纸砚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换钱,桑桑更不会低声埋怨什么,人世间哪有更快乐的事?
痛苦煎熬的时间总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时间才叫逝水流年,当他终于抬头,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着发酸的手腕肩背决定休息时,门外早已是晨光渐作,远处隐隐有倒水声和叫卖声传来。
写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满了纸卷,除了最开始为了宣泄情绪整了两幅狂草,后面他都写的很老实,尽写着桑桑看来比较好卖的东西,看似没有规划的书写,实际上有立轴有横批有长卷甚至还有一幅大中堂,只是还没有装裱,桌上脚旁胡乱堆着的纸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状大小有差别的墨纸。
苦练多年临摹万卷,宁缺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过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却没办法在长安城里施展,不然若看客问你声永和九年是哪年,会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应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现世的诗集,还有些流传颇广的经书,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这些纸卷挂上墙后,必然有无数达官贵人名流文士慧眼识书,闻风而至。
“哎呀,门槛过两天就会被踩断了,看来得提前备着修。”
宁缺得意无比地想道,右手伸至墙上,把原东主留下来的纸卷胡乱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准备喊桑桑去寻间装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挂上,却发现小侍女已不知何时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说让你去买两碗长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儿来尝尝。”
他看着睡的香甜的小丫头,忍不住摇了摇头,取过一件短衫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推门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着那诱人的葱花香和叫卖声觅了过去。
“大叔,面片儿多少钱一碗?”
“这么贵?”
“您瞧我店就在那边,都是街坊,算便宜点儿怎么样?”
“对对对,就是那间铺子,还没取名儿。”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么名儿?”
“老笔斋。”
……
……
为了和小贩套近乎买两碗便宜点儿的酸辣面片汤儿,就把铺子名随便定了,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桑桑本来对铺名没有任何想法,还是忍不住因为这事儿念道了她少爷好几年。
总而言之,这家有一个老板兼书家,一个侍女兼打杂,一个古怪的名字的书法作品专卖店,终于在临四十七巷书墨登场了。
宁缺对这铺子唯一的不满就在于离装裱铺子太远,而装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某一日长安城再次落下雨水,临四十七巷的铺子悄无声息地开张。宁缺穿了一身崭新的书生青衫,左手捧着把廉价的红泥小茶壶,站在满墙书卷之前门槛之后,仿佛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样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贵如油,好兆头!”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槛内看着槛外风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谓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青衫,怎样也穿不出潇洒之气,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又捧着茶壶做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就显得更可爱了。
槛外檐下有人在避雨,恰好听着宁缺这句话,下意识转身看了宁缺一眼,微微一怔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随意系着把剑,清俊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笑容浮现那瞬竟把檐外雨丝都照亮了几分。
宁缺这才发现槛外有人,知道对方听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语,不免有些尴尬,低咳两声转头望向雨天远处的皇宫一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无聊,转身走进铺子,负着双手沿着墙壁随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赞赏惊诧之意,看上去却没有掏钱的意思。
正所谓读书人的事儿总要有点儿读书人的劲儿,宁缺懒怠去招呼什么客人,虽然对方是老笔斋开门以来的第一位客人,深具历史重大题材意义。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宁缺身前,微笑说道:“小老板……”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宁缺笑着纠正道:“请叫我老板,不要因为我看着年纪小便叫我小老板,就像我不会看间您佩着一把剑就称呼您为剑……客。”
“好吧,小老板。”中年男子并没有改变称呼,笑着说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愿意租这间三个月都没有人愿意租的铺面。”
宁缺回答道:“地方清净,环境不错,前店后宅,我没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间铺子之所以这么便宜却一直没有租出去,不是因为别人比你傻,而是因为户部清运司库房要扩建,长安府一直想把这条街的铺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给的补偿向来极少,租这里铺面风险太大,随时可能血本无归,你说此地清静,难道没注意到旁边的铺子全都关着门的?”
宁缺微微蹙眉,望着此人问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因为这条街两旁的铺面,全部都是我的。”
第三十五章 那一场微凉的春雨
铺子开门,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资格收房租的东家,怎么看好像也不是好兆头,又听到了那么一个令人烦恼的内幕消息,但宁缺心情倒也没有变得太差。
他相信一个能在长安城里拥有整条街铺面的男人,绝对非富即贵或者身后有大靠山,既然那位东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诺,他再去担心旁的不免有些多余,又因为老笔斋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离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个月房租,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主仆二人的心情变得开心起来。
真正令他烦恼的是生意,是那凄惨淡如鸟冷水秋如烟的生意。
长安城这场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竟似没有个头,空气阴冷道路湿滑,人们自然不愿意出门,这条长街现在只有他一家铺子开着,前后的铺面都紧闭着大门,无法聚人气,便显得愈发冷清,每天除了三两行人外便只有三两只麻雀踮着小脚跳来跳去,哪里又能有什么生意。
开张第一日宁缺挂在嘴边的春雨贵如油,早已变成了春雨贱如尿,他坐在槛长的圈椅上看着店外雨丝,叹息连连唏嘘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够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师,大概他那双充满幽怨愤恨的目光,足以将那堵灰墙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说临四十七巷两侧都是他的铺面,但并不包括老笔斋对门这段灰墙,那段灰墙后方是需要扩建的吏部清运司库房,正是宁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时分,终于有人踏进了冷清的铺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样胖子以及两名随从,宁缺本以为来者不善,可能是帝国拆迁部门请来的黑脸说客,难免有些警惕,待听了几句才知道不过又是两个躲雨顺便逛逛的闲人。
既然是闲人,宁缺自然懒得起身招待,双手捧着微温的劣质红泥茶壶,望着店外雨帘,眼帘微睁像是惬意地要睡着般,实际上那颗急着挣钱的心脏早已急到肿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着手,把脸凑到墙上仔细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数日来廖廖几位进入老笔斋的人都习惯性把手背到身后,似乎想以此表现自己眼力很不错。这位富翁久居长安,附庸风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后对身旁随从说道:“你别说,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些不错的字儿。”
这句话应该算是称赞吧,只是显得有些轻佻和居高临下,如此口吻当然很难引动宁缺的知音情怀,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关心,实际上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这位富翁接下来会说什么,盼着能卖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这些字是谁写的?”胖富翁转头问道。
“我写的。”宁缺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回应道。
胖富翁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会儿后摇头惋惜叹道:“啧啧……可惜,可惜了呀,有几幅字倒称得上秀丽,只可惜书者年岁尚浅却要强行冒充大书家沧桑老态。也罢,今日既然避雨瞧见了,算你运气不错,三儿,把这幅字取下来,我要了。”
宁缺转身望向三人问道:“这位客人,不知你出价几何。”
“这幅字放在香坊外摆摊,顶多能卖五百文,你这既然有店面之费,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给你二两银子。”富翁笑眯眯说道。
宁缺端起茶壶喝茶,放下茶壶骂娘:“滚。”
富翁骤然变色,恼怒训斥道:“你这少年,怎如此不识抬举!”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宁缺摇头应道:“先前你说我年岁尚浅偏要强行学大书家沧桑老态时,我已经准备让你滚了,只不过想看看你出价如何,如果你出价够高,那我让你侮辱一番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你出的价钱还不够侮辱我。”
满脸铁青的富翁带着随从拂袖而走,卷着袖子洗菜的桑桑从后宅里冲了出来,看着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脸上满是遗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拧盯着坐在椅子里的宁缺恼火说道:“少爷,那可是二两银子!”
卖出去两枚墨锭,三刀书纸,这就是老笔斋开张数日来所有的进帐,虽说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们三个月的房租,但想着今后书院里的可怕花销,桑桑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所以难怪她会对先前那幕表现的如此恼怒。
反正没有生意,吃过午饭宁缺干脆关了铺子,美其名曰安抚小侍女严重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实际上大概不过是自己想散散心,带着桑桑穿街过巷去传说中的陈锦记脂粉铺逛了一圈,然后顺便在一家叫澹泊书局的地方买了几本闲书。
散心的效果很不错,桑桑一手提着绳子捆好的书册,一手提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脸上遮不住的欢喜,宁缺心情也极佳,右手撑着大黑伞,左手伸在伞沿外接着雨水,雨水击打在伞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响,脚上的靴子踩在积成小洼的雨水里啪啪作响。主仆二人像两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临四十七巷。
忽然间,黑伞微微一震,宁缺站在距离铺面还有十几米外的雨中,看着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人黝黑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发青的脸,握着伞柄的右手骤然一紧。
啪的一声若战鼓激荡!他左脚猛地踏进青石板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身体里全部的力量积蓄至腰腹,便准备向那片灰黑的墙下冲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墙下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看着他艰难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胸腹间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黑衣尽碎血水横淌,骨裂脏现,就算是那些传说中进入无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没办法救活他。
宁缺看到了这一幕,看懂了他的决然,然后听到巷口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与追喊声,于是缓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脚,握着伞柄的右手无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军部追缉奸细!闲人走避!”
数十名浑身劲装的大唐羽林军冒雨冲至街巷中,将墙角下的卓尔团团围住,表情肃然凝重而警惕,领队的那位将军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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