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神官在昏暗的通道里低着头沉默行走,他走了很久很久,通道似乎都没有尽头,直到通道似乎要贯穿整座神山时,才出现了一道木栅栏。
这道木栅栏看似普通寻常,不是什么名贵木材,上面也没有什么神符师写下的符文,木条间隔很宽,宽到一个人可以随便走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木栅栏,把某人囚禁了十四年。
中年神官掀起神袍,跪到木栅栏前,对着栏后那位枯发披肩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微颤ji动说道:“见过大神官。”
栏后老人手里拿着一卷昊天经典正在颂读,听着声音后转过身来。
老人脸颊极瘦,神情恬静平和,深陷的眼窝里氤氲着圣洁的光辉。
那道光辉是那样的平和纯净,没有一点杂质和污垢,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能够看到世间万物和每个人外表与内心间的黑暗,无比光明。。
第十一章 假如光明来临
旱天,是这个世界上系高地是唯一的信仰。
天下无数信徒虔诚地以精神和金钱供奉着昊天道门广泛天下的各座道观,位于西陵桃山间的神殿,即是影响甚至控制这些道观及世俗皇权的至高中枢。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统领道门,道门事务则由三位大神官具体管理,这三位大神官权柄极重,威严极盛,地位极高,故称神座。
三神座别离是天谕大神官、判决大神官、天谕大神官。
其中判决大神官主司判决异端、缉捕魔宗余孽,麾下强者无数,武力最盛,拥有明面上最大的权力。天谕大神官主司领悟昊天意旨,修编典籍,以七分书遥控世间各座道观,在世俗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具体的道门事务分派,却有权力触控所有的道门事务,因为但凡能成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定是神殿内部最精通教义妙旨,信仰最坚定,对世间黑暗阴影最为繁感的大成者。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携某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可谓是承载着昊天道门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使命,即可以想见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为何抛却昊天神眷自创宗门,便在世间造就了一个魔宗,便与昊天道门匹敌至今日,纵使被西陵神殿严酷打压扑杀,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见其大能。
西陵神殿历任光明大神官,都是这样了不起的绝顶人物,所以事实上在神殿内部虽无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隐然为三神座之首,仅在掌教之下。
这些年来,世间偶尔还会呈现以西陵三神座之名发出的诰书,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后麓阴森终年不见阳关的幽阁之中,并且一囚即是十四年。
跪在木栅栏前的中年神官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这些年来,世间只有他能经常见到木栅栏后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见到老人时那般激动。
如今的他是判决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即便叶红鱼及隆庆皇子这二位司座大人也不会看他,然而无论地位变得再高,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阁,来到木栅栏前,他就觉得自己恍如还是那个刚刚从东海宋国道观来到桃山的少年,而栅栏后的老人还是昔时那位地位高尚,深受教众爱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向往光明,他愿意、也只愿意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热爱与崇拜,甚至不吝为之燃烧生命和灵魂。
老人平静看着中年神官,脸上的皱纹像栅栏上的木料纹路一般繁密,脸上的神情极为温和,根本看不到一丝昔时光明大神官智慧威严如海的气息。
中年神官以额触地,轻声道:“判决大神官询问,所以我来看看您。”
老人道:“不来看我,我也想看。”
中牟神雷一惊,声音微颤道:“神座,您看到了什么?”
老人缓缓转身,从房间镶着玻璃的极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雾幽暗,看不到阳光,但他知道那里是北方。^
老人深陷眼窝里氤氲的圣洁光浑渐渐散去,黑色眼瞳奇异地放大,占据整个眼球,看上去就像颗不沾一丝尘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呈现在长安城中。”
听到这句话,跪在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身体颤抖起来。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的每一句话,都自然有其事理,对中年神官来,和昊天的意旨几乎都没有任何不同。
光明大神官没有预言世间万物运行的能力,那是天谕神座的天赐能力,但做为道心最纯净坚定,每一根毛发血滴里都盈荡着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间真正的黑暗。
很多年前,他曾经看到黑夜的影子从荒原飘向大唐帝国,正是坚信这一点,西陵神殿才不吝一切价格,在北方那个强大的帝国内做了那么多事情。
然而很奇异的是,正是在那件事情,在神殿内部地位高尚的他,被瞬间打落尘埃,面对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强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应对抵挡,就此酿成了桃山后麓里无人知晓的一个囚徒。
中年神官颤声请示道:“这件事情应该禀报判决神座,不,掌教大人。”
老人微笑看着他摇了摇头,道:“这座殿……”
伴着幽幽叹息,栅栏上的灰尘飘动起来。
“还有殿后的那座观……都已经出错腐朽了。”
被无缘无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资格对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观发出冷漠的指责,然而中年神官虽然崇拜他,却不敢回话相和。他抬起头来,疑惑片刻后难掩兴奋,颤声道:“您……要离开了吗?”
老人静静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早已回复如初,圣洁的光辉让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气息,枯干的双唇微微颤抖,毫无情绪道:“会死,很多人城市死。”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犹豫,坚毅道:“为了光明降临人间。”
缄默被囚十四年,因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终于决定要逃离神殿幽阁。老人静静看着跪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恍如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皱纹里布满了慈悲与怜悯的气息。
某夜。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松并且低矮的木栅栏前,他静静看着栅栏,看着自己相伴了五千今日夜的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了一句话。
“我本意天良无牢笼,牢笼如何拦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拦我?”
完这句话,老人伸手推向木栅栏,动作寻常随意,恍如不是脱经年之困,而只是想要离开家,推开家中那扇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
苍老的手指触到木栅栏上,木栅栏无声碎为击粉,化作无数粒耀着光浑的尘埃处处飘散,然后像萤火虫群一般钻出那方细的石洞。
以手撑颌静静了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判决大神官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他威严深重如海的双眸里忽然呈现两粒极微的光点。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从他唇中喷出,淋在深红色的神袍上。
萤火虫钻出细的石洞,进入夜雾之中,恍如像油泼入火堆一般,点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雾霾里微的粒子。
永世不见光明的幽暗山谷骤然间燃烧起来。
这种燃烧没有温度没有毁灭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烧的山雾瞬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间。
深沉黑夜里,整座桃山都燃烧起来。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里面道唱回荡,悲悯庄严大放光明。
桃山最高处有一座座洁白无垢的神殿。
神殿内响起一道雷鸣般的怒吼。
伴着雷鸣怒吼桃山间的无形火焰渐渐熄灭。
最高神殿里的吼声渐渐变低。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极遥远东南方有座海岛。
这片海洋的风暴比风暴海更加可怕,历来没有渔船或商船来过。
这座海岛上以前历来没有呈现过人类的脚印。
一名瘦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断拍打着礁石的底部,声若雷鸣岛岩震颤,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海洋深处看着那里被海底火山融浆蒸发而出的冲天热雾。
忽然间,他恍如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遥远不偏见的陆地。
很长时间后,青衣道人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为灰烬。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计三百人被处死。
那一友,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逃离西陵神殿。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能活着离开桃山后麓幽阁的囚犯。
冬季的荒原,暮时是最暖的时候,斜斜垂在长草远方的红色落日,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明,虽然无融化积雪,但却能给旅人们的脸颊添了一些红润。
荒原里响起箭啸声,重物坠地声。
宿营地里的人们听着远处传来天猫女惊喜地呼喊:“师兄的箭真好!”
自有人去收拾猎物,宁缺喂好大黑马,准备休息一会,路过马车时,发现莫山山正在车窗旁,借着最后的余晖专心写字。
“把稳坏了眼睛。”
他站在车窗旁好意道。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恍如他就是空气。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宁缺发现这少女竟是骄傲地历来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难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连大唐公主的骄傲都不在乎,又哪里会被击败?
于是他也懒得用正眼看她,靠着窗边斜乜着眼看她写字,目光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脸上,发现微圆的脸上写满了专注与忘情。
认真时最美丽,宁缺认同这个。而他一旦拾起笔来也经常会忘了身周诸事,所以看着少女专注写书,观感难免有些好转。
“看不出来还是个痴于书的家伙,写起字来颇有我的几分风采。”
大河国少男们在做体力活,负责搭帐蓬钉木桩,酌之华等女门生则在堆柴生火煮饭,听着宁缺这番点评,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笑了起来。
她们掩嘴而笑,望着宁缺,却不为什么而笑。
宁缺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抬头望天,发现几颗米粒般的星星呈现在荒原边沿,与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识感慨道:“还是没有月亮。”
车窗内,莫山山搁笔于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木讷问道:“什么胡话?”
宁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渐渐浮上脸颊。
莫山山隔着车窗看着他的侧脸,荒原上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发丝间隐隐现出一个可爱的酒窝,她忽然发现这个家伙此时的笑容竟是这样的恳切真挚。
忽然间宁缺手掌搭上车窗,身体一掠而上,就这样消失。
马车顶端响起一声轻响,莫山山抬头望去,不解何意。
荒原风中,宁缺站在马车顶端,看着远处浑圆落日下渐起的烟尘,眉头渐渐皱起,把手伸入唇间吹出一道尖利的啸声。
宿营地里骤然一片恬静,战马开始骚动起来。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云蛋面。
面里一颗葱花都没有,因为她不喜欢吃葱,以前之所以放葱,那是因为某人喜欢。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尽情地涂陈锦记的脂粉,不会再有某人总在在旁边冷笑。
她一个人睡,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滚到左边,床显得大了很多。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担忧踢着谁打着谁络着谁。
一个人在长安城的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桑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树,看着树叶里的繁星,心里想着怎么还是没有月亮呢?少爷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呢?少爷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可能是因为床忽然变大,所以有些不习惯的缘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样整整一宵都没有睡好,一直折腾到了天亮,她打着呵欠揉着脸起床,推门去巷口买了碗酸辣面片汤,然后坐到老笔斋的门槛上。
在清晨来临的明亮光线里,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着。
大唐帝国最南方的阳关,喧闹一片,无数商队等着入境。
有一辆普通的马车规矩地排着队。
车厢里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睛向北方遥远的长安城望去,眼中布满了温柔而威严的光明。
(稍后有年假公告)
第十二章 长安乱(上)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十二章长安乱(上)
皇城脚下的南门观一片安静,甚至感觉有些寂清,道人道姑们敛声静气行走,偶尔抬头看一眼站在殿外那名年轻道人,又迅速低下头去。
年轻道人腋下夹着一把黄油低伞,脸上神情平静温和,正是大唐国师首徒何明池。南门观里所有人都知道何明池是一个温厚纯良的人,然而能让他这等身份的人亲自看门,可以想见殿内的那场谈话何其重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道殿深处,乌黑色的木板上有两个锦绣棉垫。国师李青山看着对面的颜瑟大师缓声说道:“师兄,那人应该是往长安城来了。”
在皇帝陛下和尊敬的师兄面前,李青山经常会习惯性地回到当年惫赖调笑的模样,然而今天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脸上还挂着几分认真的探询意味。
颜瑟大师深深看了他一眼,深陷的眼窝里也没有惯常的猥琐意味,只是淡然加上几抹隐藏极深的伤感:“神座好不容易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逃出来,来长安城做什么?他想找谁还是想找死?”
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神殿光明大神官,桃山第二人,这样的人物……就算是来长安城找死,想必死之前也会让整个天下震动不安一场。”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原因。我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李青山从怀中取出一封极薄的书信,放在乌黑色的地板上,说道:“按照掌教大人的推测,应该还是与十四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颜瑟大师花眉微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即便是他们这对师兄弟,也不想多加谈论。
“这封信是怎么说的?”
“他逃出神殿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轻松推倒了樊笼。裁决大神官道心牵丝在樊笼之上,受到反噬受了不轻的伤,别的神官道人更是死伤无数。神殿方面推断他会来帝国,所以希望我们能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或者是杀死他。”
李青山注意到师兄听到这句话后,眼窝似乎比先前陷的更深了一些,稍一停顿后继续沉声说道:“信中还说,天谕大神官带着天谕院书阁高手,已经提前赶赴边境,只要朝廷同意,他们愿意前来长安城协助我们的行动。”
“如果不是裁决伤了,裁决司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在荒原上,这件事情怎么也轮不到天谕院出面,不过我真没有想到,那位老友被禁多年,居然没有油尽灯枯,反而似乎愈发有光明大盛之迹,若不是现在这等局面,以他之能若亲赴荒原,说不定还真有希望替神殿把天书日字卷找出来。”
颜瑟大师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赞叹还是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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