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高尔基的海燕是一篇著名的诗歌,是新中国的年轻一代们为之骄傲的图腾,它深深的激励着一代人像海燕一般遨游在大海之上,与天地之间无尽的自由和洒脱。余下的人们也都开始背起了这首无人不知的诗歌。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李鑫接着说道:“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众人也都跟着背了起来,他们觉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只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而大海现在就在他们的脚下,青春的战火将会把这片冰冷的海水彻底燃起,他们将一路上所幻想种种壮志终于是要到了实现的那一刻!
殊不知,梦想总是美好的,而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首先在这大海之上要面对的便是变化无常的天气,下午还是好好的朗朗乾坤,可到了天黑前老刑就皱起了眉头,他吸了一口旱烟道:“今晚上搞不好有场雨,小王你等下带几个人去船上把舱里的油毛毡拿来盖在这屋顶上。”
王陵看着那远处几朵泛着红色的云彩,心想道这不是老家人常说的火烧天嘛,怎么会有雨呢?不过他还是照做了,大约是等到那些油毛毡被抬上岸后不久便感觉到海风明显起了一些变化,老邢说这雨恐怕是跑不掉了,要大家抓紧吃点东西找一些能够燃烧的物料。
这光秃秃的海岛上极少会有植物,能找到的只能是一些已经死去的干苔藓,还有便是一些涨潮时从远处漂来搁浅的杂木,很快他们就明白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了。海岛之上的昼夜温差之大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而火则是在这里生存仅次于淡水的第二样重要的东西。
油毛毡并不是无限供应,这东西在当时还是属于稀罕物件,用沥青提炼出来的一种用来挡雨的物料,这一卷油毛毡还是老邢特地从公社书记那特批的,这东西并不是给他们所用,而是用来架在那堆火的上方。虽然他们是从北方来的,时下北方正是飘雪的季节,可这海上确是实打实的热带地区了,厚衣服你穿不了太多,可那雨水夹杂着海风却能钻进人的骨头里。
天黑之前,隐约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海面上卷起了乌云,海燕把自己的身子压得极低略过。几个女人们喝着热水吃着干粮一边抱怨这东西坚硬的就跟石头差不多。
“我家里的馒头都像刚生下来的胖娃娃,又白又软,这个”那女生指着手中那黑乎乎的一团道:“这叫人怎么咽得下去啊!”
“不吃啊,不吃你给我吃。”老皮抓过那半个馒头道:“我早就听说这海上都是吃鱼的,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在这里以后想吃一顿馍馍估计连过年都凑不上,你见过有把麦子种在大海上的嘛?”
老皮的一席话点醒了众人,这一切看似都跟自己梦想中的世界逐渐拉开了距离,离家多日的这些年轻人们开始不免的想起了曾经往日的时光,短暂的回忆过后便是黯然的忧伤
的确这点面来的不容易,老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袋里掏出一条鱼干放在嘴里嚼着,这种鱼干他们尝试过,无一不是刚送入嘴里便被那浓厚的腥味给呛得喷出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还有更多的不习惯在等待着他们
风雨按照老邢的预期终于还是到来了,依偎在一起的人们努力的要钻进最靠近火堆的地方,因为那里头顶有一片遮挡物。男生们大度的做了让步,老邢在一旁用黑乎乎的油步擦拭着自己那杆五六半,忽然间他抬头看了一眼王陵道:“会用这个嘛?”
王陵苦涩的轻轻摇摇头,老邢好像有些失望,这时老皮却说道:“这玩意我会用。”
“当真?”“当真,不就是一把五六半嘛,二百米打鸽子从来都是弹无虚发。”
老邢将信将疑的把手中的枪递了过去,只见老皮拿在手里瞄了一下然后快速的拉开枪栓,打开保险,那动作一看就是练过的。“枪保养得不错,不过到底是海边咸湿气大得很,这外面的金属都有些锈迹了,但确实是把好枪。”
老邢见他玩的不错却又即刻拿了回来道:“不许瞎闹,万一走了火”他刚低下头去却又抬起来看着老皮道:“晚上我守前半夜,你们俩作伴守后半夜,天亮了再出海。”
老皮起身看着外面的狂风大雨,只听那海浪跟玩命似得来回狠狠撞击着礁石,他说道:“刑师傅,您这跟我开玩笑来着,就这地方一没野兽二没敌特要守啥子夜啊?”
“说了要就是要的,”老邢嘟囔了两句又欲言又止,他的眼神里写过一丝复杂,然后叹了口气道:“这海上的事情跟你们看到的不一样。”
“哟,看来有故事听了。”诗人刚才还软塌塌的,一下子就翻身起来道:“老爷子,您这一把年纪了都在海上漂,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大海里头的故事,我以前看过小人书,说是这海上是有海盗的。老爷子,这海盗到底是不是像书中说的那样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啊?”
“不兴说瞎话。”老邢瞪了他一眼道:“海里人耿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这南海是咱中国人的地盘,哪里还有什么海盗,就这样你们赶紧的睡都累了一天了,我守夜。”
这所谓的守夜,老邢说就是不停的添柴,只要保证这里的火不熄灭到天亮便算是完成了任务。可王陵觉得这是似乎不需要老邢兜那么大个圈子,刚想问点什么,老邢就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其他人先睡着。
晕了一天船,加上之前的几天几夜绿皮车,这人的疲劳的确是会让睡眠来的更加早一些。不一会儿,场地里开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王陵也想睡,可是他却努力的做着和眼皮之间的争斗,似乎老邢有意在这群人里想选择两个领头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两人便是老皮和他。
约莫半个小时以后,老皮轻轻拉扯了一下王陵的衣服小声道:“四哥,那老头有事儿要交代,差不多该醒了。”
“我没睡,”王陵闭着眼睛低声道:“出门在外,我们见机行事。”
老邢故作咳嗽的咳了两声,两人这也就借着这个机会相继揉揉眼睛起来了,外面的雨势依旧不减,可熟睡的人的确是累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异样。一见着老邢那张苦瓜脸,老皮就先作揖道:“老先生这是看了那西游记里的菩提祖师点化孙猴子,有意想要跟我们交代点什么?”
老邢颇有些满意的看着二人道:“你们两个最是机灵,这海上要守夜,防的是一些白天不出没的东西。”说罢他起身看着外面那呼啸的漆黑一片道:“后半夜若是看见海面上有星星点点那就不必去理会,惊扰了那些航行在海上的东西。”
“啥玩意,这海上莫不是有幽灵?”王陵心想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敢说有鬼怪,那岂不是犯了封建迷信的红线,再看着老邢也像是正派人物,这话要是从他们嘴里传了出去怕是老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是怕你们到时候乱了分寸,人一多便要出事。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海上的规矩比地上要多,那些个牛鬼蛇神都是路过的不要去招惹便也就是了。”说罢老邢便示意二人可以休息,再要多问他也不说,看着他那认真的模样,这入海后的第一个夜晚怕就是注定和那此时的海面一样是不平静的。
在海上有诸多的说法,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靠海吃饭的人在海上一旦发生了生老病死的事情便最是悲剧。在过去可没有条件保存尸体,一些死去的船员便会被随意丢进大海,有些人说这些船员因为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便会有怨气,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在海洋上漂泊着的孤魂野鬼,他们会化身为恶魔试图袭击那些经过的人们,以来换取投胎重生。
第十章:海盗的亡魂?()
累,实在是太累了,王陵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的妹妹王楠蹲在一个漆黑的小屋里,四周都是狂吠的狗叫,自幼她便怕狗,每每总是会躲在他的怀里。她哭得是那么的伤心,那些恶狗似乎马上就要冲上去把她撕成碎片
“四哥,醒醒。”老皮见他不停的挥舞着双手,锁着眉头,猜到他大概是做了噩梦。就在刚刚,他已经接过了老邢手里的枪,这会儿风雨已经停了,老邢刚才喝了几口酒脸上还红扑扑的微微打着鼾。
守夜,王陵揉揉自己的眼睛,见到外面已经停雨了便挣扎着起身,一离开这背风处顿时便被那海风吹得无比清醒,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可能都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他的心里越发得觉得孤单和难受。
“别想那么多。”老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颇有些自嘲的说道:“这地方估摸着饿不着,听说这片海很是富庶,产着全中国最优质的海产,比起那些分配到黄土高原上的知青,咱们好歹还能占点便宜。我一个弟兄早我去半年,他给我寄信说是饿的连树皮都要啃了。”
“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嘛?”王陵反问道:“那我们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眼下活着才是真实,”老皮道:“我知道你想说那句名言,有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而有些人吃饭仅仅是为了活着,祖国大好河山哪里都需要我们发挥余热,相信我,即使到了这天涯海角你也照样会有一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听他讲话似乎是有些文化的,王陵好奇道:“你这人有些意思,既会玩枪又会说这么多的哲理,怎么会落到跟我这样的人一块儿。”
“你?”两个年轻人终于开始说起了各自的身世,原来这老皮的爷爷是一位开国将领,他的父亲是一位上校,母亲则是个大学教授。这样的家庭,放在现在却是让人眼红和羡慕的,但是在那个动乱的时候,他们则是极易受到冲击的对象。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老皮道:“估摸着我在这里比起我父母总还是要舒坦不少的,只有活下去才有再见的机会,四哥啊,你心思太重了。”
聊着聊着,这时间也就慢慢过去了,谁也不曾注意周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下了一层薄雾。陆地上有雾气,这是比较常见的,特别是深秋和早春的季节,空气湿度大。而海面上有雾气更是不少见,它们来之前往往毫无征兆,因为海面上没有遮挡物,水汽随着季风可以像幽灵一般随时到达它们想要到达的地方。
火堆有些无精打采,背靠着岩石依旧可以听到呼啸而过的海风,这样的天气不免让人想到北方时节的冬季,老皮紧了紧衣服靠在石头上打会儿盹。不一会儿,王陵便瞧见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些星星点点,这些“星光”泛着幽黄的颜色,一眨一眨的像是老家盛夏时节的萤火虫。
这大海上也有萤火虫嘛?这么大的风
想着想着他便起身想要眺望一番,才起了半个身子却发现自己已然被人拉着了衣角,低头一看老邢正拽着他的衣服半眯着眼睛道:“不该管的别管,不该看的别看。”
“我”王陵欲言又止,或许他这从内陆来的小子的确是没见过大海上的奇怪之处,想着这老邢的古怪脾气他便又半蹲了下去,而老邢则松开了手继续睡在那火堆边发出有节奏的鼾声,似乎刚才二人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王陵已经很久没有跟同龄人在一起了,看着这些跟自己一般大的面孔,他不忍心去叫醒颇有些投缘的老皮,这夜里一冷人就容易产生尿意。确保了火堆不会熄灭之后,王陵便起身想要到山的背后去方便一下。
蹑手蹑脚的绕过那块背风石,豁然眼前一片开阔,这才是后半夜刚刚开始,按理应是漆黑一片的光景,却悠然发掘自己眼前的海面上一片灯火通明,海面上飘荡着无数窜着烛火一般的小盆
这场景,王陵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上顿时凉了起来,他是浙江人,他的祖上是干啥的?老王家那是经营丧葬用品的,这玩意是啥?他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在那中元节的时候往河里放的花灯。这一盏盏的花灯被点燃后放入缓缓流淌的河水里,代表着活着的人们对死去人们的祭奠,那燃烧着的蜡烛便是一个个死去的亡魂,这东西他太熟悉了,用竹子做筋骨,用彩色的纸扎成莲盘的模样
忽然,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王陵一下子便吓得不敢动弹,连小腿都在微微发颤。他小时候便听过这么一个说法,农村里有“鬼搭肩”一说,说是夜晚十分在外行走的生人遇到了一些游魂野鬼,他们便伸出自己的手爪搭在人的肩头,人一被搭肩便转身来查看,而野鬼们便会乘机吹灭肩头的阳火
“转过身去,”一个声音冰冷道:“不该管的别管,不该看的别看!”
是老邢,王陵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紧张了起来,这番话刚才他也说过,老邢怎么又起来了,是不是自己闯了祸,难道做错了什么?他哆哆嗦嗦的转过身来,老邢已经侧身跟他站在一起了,用带着命令的语气道:“想要方便的话就在这里解决。”
王陵此刻哪里还有尿意,早就给吓得都憋了回去,低声道:“没没有”
“没有你瞎跑什么?”老邢似乎对他的妄动很是不满,又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沉不住气迟早是要吃大亏的。”说罢,老邢一边揽着他的肩头一边带着他往回走,口中说道:“过去,在没有海航雷达的时代,在这片海域渔民和商船通常是不会出海的,因为伴随着雾气的背后忽然往往便会出现几盏朦胧的黄色灯光,再接着便是手持各式武器的海盗出现了”
“海盗?”王陵觉得这个词似乎离自己很遥远,更像是一个传说和故事,他有些不解的问道:“现在不是人民当家做主,这里还会有海盗嘛?”
老邢大概是被他那认真的模样有些逗乐了,难得开了一回笑脸,咧着嘴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道:“现在自然是没有了,不过也不好说,当年***占着这片海,在这海上这样的岛有成千上万,兵败台湾之后也还是有一些残存的兵不愿意投降的,仗着手里有枪也会乘着渔民不备干一些抢劫的勾当,不过那都是解放后两三年的事情了。”
“那现在一定是没有了。”王陵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了那些手持火枪和大刀的大胡子们,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家伙喊杀着包围这些小小的渔船。
“现在是没有了,但是过去有,”老邢指着那片海道:“过去,这这里曾经有数十万的海盗活跃着,他们驾驶着比风还要快的舰船,他们有可以毁灭一切的火炮,他们既是英雄又是恶霸,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击退来侵犯的佛郎机人,总之关于这片海的故事多了去了。”
“那那些灯是”他依旧还是好奇。
“那大概是死去的亡魂吧,山里面的老坟头上不是也能见到这般的星星点点嘛?差不多都是一个理。”老邢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带着王陵回到原来的住处便继续一头栽倒酣睡起来
亡魂?王陵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种被海水浸泡的肿胀的尸体漂浮在自己眼前的模样,它们会不会跳跃起来拽着自己,一想到今天下去落水的场景,他有些不寒而栗,身上的困意顿时全无
这一夜,是王陵这么多年来最无眠的一夜,第一次他离开了“家”,第一次和这么多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他要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是如同那黯淡下去的炭火还是像新添加的柴火一般会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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