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个村里,果有两三户人家,皆是:
竹篱与茅舍,矮壁共虚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墙。
犬吠惊人影,蝉声噪夕阳。
蓬门无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与使者到得这几家门首,静悄悄不闻人声响,乃问使者:“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内中常坐着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问:“东屋却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处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户人家。”化善抬头一望,只见东屋上腾腾瑞气,中屋上也霭霭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无些气焰。化善见了,乃说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虚。想这两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阳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亏心,可知神目如电。我如今要劝戒他,却无个因头,怎便进他屋说他心事?”想了一会,乃叫使者与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树下坐等,待我探试一番,再与计较。化善隐了身形,潜入西屋堂中,见此人兀坐,呻吟思想。化善道:“此必使者所说思想逾墙淫念。待我看那处子何如。”乃隐着身,走过东屋女子家,果然高墙隔越,屋内一个处子坐着,描鸾刺风,做女工针指。化善见她倾国倾城貌,如花似锦容,乃想道:“世间一个处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个引人的才调。但不知她节义何如?想那西屋之人彼此相见时,这处子已有动人之貌,或再卖个风流颜色,惹动此人淫念。我见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这处子也有邪淫。”乃把脸一抹,却变了西屋男子模样,假作越墙的声响,走到处于房门外。正要进房,那女子见了,红下面皮来,忙把房门掩上,说道:“西屋邻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归,有正事当从大门说知,怎么跳过墙来,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语,故弄出奸淫之声,说道:“神不知,鬼不觉,成就人间好事罢!”女子听了,大怒起来,道:“甚么人间好事!我乃处子,你何故侵犯?况男女分别,莫说礼义防闲,宁无法度约束?早早跳过墙去,莫要伤风败俗,坏了心术。我宁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坏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邻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化善听了处于这一番正话,夸扬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气腾腾。”乃隐身而出。这处子听得如跳墙而去,乃待母归方才开门。
且说化善一面夸扬女子贞节,一面想道:“这中屋如何祥光霭霭?”乃隐身进入屋来,只见一个男子,坐在净室中,焚着炉香,吸着清茗,观著书史,正中却供着一幅画儿。化善近前,看是白描的菩萨,乃忖道:“这男子定是个善人。但不知他外貌如此,中心可洁白?我见他贴邻着个处子,欲待变个女子来勾引他,又恐坏了方才这节义的佳人行止。”乃站了一会,只见这男子吃罢茶,又添些香,对菩萨面前,念的是经咒。念毕了,乃展卷观史。化善见了道:“好男子!怎不叫他屋上霭霭祥光。”一面夸这好的,一面就恨那邪的,乃复隐身,走过西屋。只见此人思想了半日,精神愦耗,倒在几上,鼾呼熟寝。化善见了,笑道:“痴汉子,你空费了精神,破了心术,怎能够想得处子到手?”正才叹他,只见此人一个游神外出,却是一条小花蛇儿,从此人鼻孔中出来,东游西游。化善看他往何处游去,他却径游到东墙上去。化善笑道:“是了,是了。昼之所想,梦之所因。他意儿里还在东墙女子。这个去处,正好警劝他。”乃随变了处子模样,在那东墙脚下立着,待那蛇游到面前,那蛇见了处子,便亲近身来,却被化善把处子闭门拒绝他的这一番光景说了一顿。蛇心哪怕,犹自绵绵缠缠。化善却扯着他出到门外。那使者们见了,都是明白的,却把这蛇拖的拖,打的打,还要将刀来杀。吓得蛇慌了,往西屋飞游而去,仍入此人鼻孔,惊觉醒来。化善见他懊悔嗟叹,乃出得屋来,向二使者说:“方才亏你帮助索打,此人恶念已有几分警省,待我再行明劝,莫要使他把方才这一节做了南柯,犹然淫心不断。”使者道:“正是,正是。善人如今却怎生明劝?”化善道:“此事不难,只要你两个如此如此,我自有警戒的道理。”却是何事如此如此,下回自晓。
第九十四回 建道场迎接高僧 试禅心显灵尊者
话说这人思想逾墙奸淫,空入梦幻。他的游神被化善警戒一番,醒来正惊疑嗟叹。化善乃变了一个僧人,走入屋内。这人正是心思不遂,被梦中这一宗懊恼,见了僧人进屋,没好心情,道:“和尚,别处化缘要布施去,我家不便斋僧。”化善道:“斋僧布施,是一种功果,保佑施主所谋遂意,好事称心。”此人听得说好事称心,乃转过笑脸儿来,问道:“长老,比如我要谋宗好事,斋了你,布施了你,却是你有甚妙法能使我心遂?却是种在哪里待后称心?”化善道:“我僧家有三样功果:一样是现在功果,一样是积下功果,一样是望空功果。”此人问道:“怎叫做望空功果?”化善道:“有一等混帐僧人,心里要化你布施,口里许着你遂意称心,却不知在哪里,叫你望空欢喜。这叫做望空功果。”此人又问:“怎叫做积下功果?”化善道:“有一等德行的僧人,受了你布施,冥冥作福,将来受用。这叫做积下功果。”此人又问现在功果。化善道:“这宗功果,却是施主有甚谋求,不得遂意,做梦颠倒,若肯布施了僧人,那僧人若是个有道行的,便叫你眼下遂心。”此人听得,乃请化善入堂坐下,说道:“师父,这现在功果你可会做?”化善道:“正是小僧会做。但不知施主有何事谋求要遂,我小僧一一包管你遂心。”此人乃悄悄附耳,说道:“师父,我是要谋求一宗婚姻喜事。若是师父包管我个现在功果,定以大布施斋你。”化善听了,道:“婚姻,人道之常,世间好事,包管成就。只是有一件,这其中却有邪正两分。若是行财下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却为媒妁不善调停,六礼有些不备,我僧家与人许个愿,求个神,多管你成;若是私相调引,暗约佳期,指望钻穴隙相窥,逾垣相处,这却是邪谋,我僧不但包管不得,却也最恶这情。”此人道:“为何恶他?”化善道:“僧家但恶他立心不正,还可怜他自投恶门。明有王法,幽有鬼神,报应昭彰,怜他个迷而不悟。施主,我小僧也有几分道行,方才也知你思虑伤了些心术,耗了些精神。莫说梦幻不灵,却也有一场懊恼。你若不改邪归正,这心术坏处,就生出一种患害事来。”此人听了,笑道:“闇昧小节目,哪里就有甚么患害?”化善道:“施主,你若不信,你看门外,就有你的样子来了。”此人乃出门观望,却是两个使者,一个假装着犯奸之人,一个扮做捉拿之役,说道:“奉官长法令,把这奸淫罪恶示众。村乡人等,莫要像他坏了行止,受这法度。”此人见了,忙入屋内,向僧人说道:“师父真是神人,怎便知我梦寐,却又指我见此恶孽。小子实有一种奸淫邪想,愿在师父前忏悔。但问师父在哪寺院出家?小人还来求度 。”化善道:“我在显灵庙里出家。”说罢,不辞而去。走到庙里,却不知高僧已离庙前行。他也不问庙祝,也不在庙中,乃远入林谷之中逍遥,方知人道行善之乐。后有说狼心一正,也知积此善功,可以人心不归于善?因赋七言八句,说道:
世间何事最为乐,惟有存心善一着。
善能感动鬼与神,善能交契仙同佛;
善能享福保长生,善能家室常和合。
为人何苦不如狼,昧却善心专肆恶。
话表祖师师徒离了显灵庙,正才行了十余里,只见后边许多善信人等赶来,说道:“众位师父正在地方度脱众生,为何未尽有情,便弃众而去?且师父们未来时,孽怪在大家小户村里闹吵。如今既去时,冤愆尚尔未尽消除。望师父们再留住几日,把未尽的冤愆消灭。”道副听了,道:“我等未来,果是孽怪无端,谁叫你习俗淹女?我等已去,料是孽怪归正,警戒无义,消灭冤愆。但愿列位莫虑冤愆怪孽,只要永守善行,笃信善功,自然长保无怪。”众人听了,辞谢而退。时值春和,师徒在道,但见:
四野芳菲物色荣,游蜂浪蝶闹花丛。
山青水绿描佳景,日暖风和见化工。
鸟唤深林人不见,客行芳草兴偏浓。
惟有山僧心把定,良时不染道眸中。
祖师师徒正才由大路前行,只见到了一村落人家门前,彩幡摆列,门对两铺,屋内鼓钵声喧,却是许多僧众做斋修善事。祖师问众弟子说:“人家却是一个善门,虽然是个灯烛道场,却胜如花费无益之钞,堕入淫欲之愆。”道副答道:“斋主却也虔诚。”尼总持道:“师兄,你如何知斋主虔诚?”道副说:“若非虔诚,怎感动得吾师来此?我等到来,也当随缘一遇。”乃禀命师尊,暂停云步。祖师道:“随喜一遇,固也是出家人行所住处。只是我于智光中,已知汝等又要耗一番精力,总是吾演化中一情识耳。”师徒走近门前,只见门内飞走出几个善信与僧人,忙忙问道:“老师父们可是从国度中来的么?”道副师答道:“我等正是从国度中来的。”善信道:“闻说高僧演化本国,度脱众生,一路前来,在庵庙寺观参禅打坐,也不知度脱多少僧尼道俗。我等修斋建会,正乃恭迎高僧降临,瞻仰些道力。不知列位师父曾听得高僧住在何处?或是行在路中?”道副道:“就是我等四个师弟子。”善信道:“我等闻知高僧到处,香幡迎送,怎么只师父们四位?”祖师笑道:“四位还多了三个。”只这一句,道副等已知师意不欲多随,但见性明心之理虽知,而超凡入圣之道未悟,怎肯舍离师尊,只得随师周流演化。
当下众善信僧人知是祖师师徒,乃躬身合掌,请师徒入堂,延坐礼拜,说道:“我等弟子闻师演化,自揣愚蒙在世,上不能报四重之恩,下恐随三途之苦。欲求出世之因,以不负生人之道。望师尊指教。”祖师听了,笑道:“众善信已自参明,又何必我等饶舌?”乃向道副等说:“一路前来,种种冤业,亏汝等点明消释,于此演化,有裨功果。却不似众善信居此方,说出一番理话,已证无上菩提,想地近礼义,道化使然。汝等有可理论,不妨多方开悟。”祖师说罢,道副乃问众善信及僧人名姓,各相叙答。惟有这家斋主,名唤近仁,便盘问些禅机妙理,问一答二。三位高僧应对如流,众人称赞大喜,摆出斋供”师徒吃了,便要辞行。只见近仁再三留住,说:“弟子们仰望日久,今幸师尊到此,正图请教,便多住旬日,只怕亵慢为罪。”祖师师徒只得住下。近仁当时洒扫三间净室,师徒安寓在内不提。
却说十八位阿罗尊者,于佛会中已知高僧演化之愿将毕,众尊者试化圣心已遍,圆满功果乃在于己。却显出灵通,早知高僧行所住处,步云到来,化现一僧人,在一处荒沙地界,携着两个童子,侍立两旁,剥果进食。却遇着斋主近仁,同着建斋僧众闲行,见了上前问道:“老师父何处来的?欲往何处去?怎不到我斋堂道场中来随喜?”僧人不答。只见童子答道:“我师来试演化,未计道场随喜。也是你等道会虔诚,感动我师降临。即此相逢,便是功果。”近仁听了,向同伴僧说:“观此僧人庄严色相,莫非是演化高僧?怎么家中又有那四位?”正疑虑踌蹰,忽然僧人童子不见,留下一纸帖儿,上写着四句,墨迹未干,道:
佛心何试?助此化缘。
我闻福善,无量无边。
近仁捡起帖儿念了,随回家递与道副。看毕,便问那僧人庄严色相。近仁说:“旁还有二童剥果进食。”道副三僧乃向祖师说出。祖师道:“吾于静中已知,但汝等助吾化缘,实又不专在汝等助化力也。”三僧点首,合掌望空拜礼。近仁与众僧哪里知道缘故,乃向道副说道:“这僧人明明是菩萨降临,若说是我等道场法事诚敬,却因何菩萨不到坛中显应,乃在荒沙地界坐着?这帖内道理,我们愚昧不知,望师父指教,不外一心之善。”近仁道:“正是,正是,果然人若存一点善愿,天必从之,福生无量无边,真实不差。”
近仁方才说罢,只见同会一个善信说道:“师父讲的虽是。我有一个亲戚,离此村落三十余里边海境界居住。这境界却是四通八达,买卖客商必由之路。我这亲戚姓施名才,平日为人却是个广行方便的善人,就该享福无量,也只因家富于财。一日,黄昏黑夜,在屋里盘算帐目,说进来的财利却少,济人出去的却多。欲要谨守,无奈人来求托,甚是难却。正思虑间,忽然一阵狂风。风过处,门外有人敲户。施才叫家童开门一看,乃是四五个失水的客商,个个通名道姓,说道:『我等俱是贩海卖货物的客人,偶被风打行舟,止救得只身登岸。望长者收留。』施才见此光景,善心便发,乃留住在家。次日天明,见这几人生得魁梧精壮,个个哭诉把资本漂失,难以回乡,情愿与人家佣工,合伙生理。施才便问道:『客商姓甚名谁?贩的是甚货物?』只见一个答道:『小子名唤陶情。这几个都是合伙贩卖蜜淋淋、打辣酥、醇酿美酒的。不意遇风,酒皆失去。老长者若是出些资本,这往来通衢,倒也是宗买卖。』施才一则怜他异乡遇难,一则喜他都会经营,便出了资本,留他开张酒肆。谁知酒肆开后,他这几人也有会花柳的,也有好风月的。店虽广招,把些资本占尽。我这亲戚原来何等快活享福,如今被这几人弄得倒辛苦烦恼。这可不是行方便一点善心,倒惹了忧煎万种。却才师父讲福善无量,这却如何不等?”道副不答。尼总持乃说道:“据善信说来,『善』之一字,你哪里知道百千万种:有见人行出,分时是善,却乃是恶;有见人行出,分明是恶,却乃是善。比如官长鞭笞罪人,分明是无慈悲方便之恶,却哪里知道他是惩一警百,戒恶人、劝良民一点善意。你这施才,不事鄙吝,广行方便,分明是个仁心,哪知轻费了难得金宝,乱济了无义之人。那陶情等若是有义之人,感受施才救济之恩,正当本份小心,经营报德。乃肆贪风月,恣行花柳,致使恩人吃辛受苦,惹这忧煎。无怪乎遭风失水,分明是无义之人的报应。”近仁听了,笑道:“师父,据你说来,舍财济贫,可是善么?”尼总持道:“是善。”近仁道:“比如一个乞儿,定是他生前无义,今世做乞丐。你却舍财济他,不为善,反为恶了。”尼总持道:“贫不过舍我有余,济人不足。一点慈仁善念,怎比那送贼钞,赍盗粮,捐我资财,以济不义?”近仁又问道:“只就师父说,舍我有余之财,济那不足之善,却有几等是善?”尼总持答道:“爱老怜贫,恤孤念寡,修桥补路,奉道斋僧,放生救活,种种数不尽的善功。”近仁道:“这也事小,还有大善。”尼总持道:“救人卖儿鬻女,免人犯法遭刑,安葬无主之魂,出脱含冤之罪。 ”近仁道:“更有大善,望师父见教。”尼总持道:“捐义急公家,倾囊养父母。”尼总持说到此处,恨了一声,道:“地狱,地狱。”近仁问道:“师父为何恨此一声,说那『地狱』二字?”尼总持不答。道育师忙应道:“不答善信之意,是不忍言之心。善信必欲要知,小僧却有五言四句偈语,代吾师兄言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