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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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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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有一天的早上他还躺在床上时,听见村子里热闹了起来。他披着衣出去看,原来是O县西式学堂里下来了一些穿黑裙的女学生,她们每人背上背了块两尺见方的板子正款款地走过田老稀家的田埂。阳光一下子照在她们裸在短袖衣外的手臂上,那个二十四岁的田老反,看见她们的手臂就像重晶石一样,是半透明的可以让阳光穿过去。他走得很近,他看见她们当中某个圆脸的女孩似乎冲他笑笑。然后女学生走过去了,后头跟来一群穿中山装的男学生。 
  田老反折回家去,看到母亲时,一下子就没有了叫她去说媒的念头。 
  二十四岁的田老反无比强烈地想,有机会得去城里找个有文化的女人,她得剪短头发敢穿半袖衣服和裙子而且手臂得是半透明的让阳光穿过时可以看见里面蓝色的血脉。 
  结果很快就有了这样的机会。四九年,他二十五岁。四月的一天,听说O县里守城的国军正在撤退,O县非常混乱,附近各个乡村的很多人纷纷结队去了O县,想乘乱打点秋风弄点什么东西回来。田老反不贪图什么东西,他读过书,这点志气还拿得出来。但他一想到O县,就浮现出去年那一群走过田埂的女学生的样子。他感到有些发抖,邻家的田银放这时邀他一起上O县看看,他就怀着与别人不一样的心事去了那里。 
  O县当时确实乱极了,四乡八村猛然一下涌进来无数的人,见什么捡什么,还和尚未撤出的国军散勇对着放起了枪。后来,就不仅是捡东西那么简单了,住在O县的平头百姓也在抢掠的范围之内,死的人就更多了。田银放当时打死了两个人,自己也被别人射杀。他捡了几个银圆和一块有金色链条的表,都是托田老反带回家的。田老反尽量躲开人多混乱的地方,在一片片瓦砾中游荡。在别人清理过无数遍的地方,田老反捡得了一个气息奄奄满脸锅烟灰的女人,同时也把垫在女人身下的一袭军氅捡了来。 
  田老反回村以后,一度成为蔸头的大笑柄。别人都捡了一些可以换钱的东西,只有他捡来一个半死不活的要倒贴饭菜养活的货。可是他把女人调理好以后,别人才发现那是一般的村里从没有见过的标致女人。她也心甘情愿嫁给了田老反。 
  不久全国都解放了,田老反小时候读过五年书,是村里最有文化的角色,上面就发下一本聘书,他拿着这个做起老师来。 
  田老反现在想起那段一生中最光彩的日子,还能偶尔地沉入一下陶然忘我的境界。紧接着一只面色凄惨的牛从他眼前走过。他仿佛被什么猛地踹了一下,他看了看太阳不似刚才那般好了,不自觉缩了缩棉衣。 
  田老反在酸柚树下抽起自卷大炮筒。 
  五五年某一天,他听到一个名词:四二四事件。起先,这个名词还没有和自己关联上。村里来了很多穿黄衣服的警察,到处找人盘问,许多人被问过话后就不见了,说是带到了县里。过了两天他才知道,四二四事件就是指去年在O县发生的事,带出去的人,听说都是参与抢东西的。 
  到这个时候田老反还不以为意。田老反想,我只不过捡了个快死去的女人,那件军氅,是她的东西。 
  有个警察来学校问他的时候,他也毫不隐瞒。田老反告诉他,我是去了,但我没有抢,更没有杀人。警察问他谁可以证明,田老反想了想,就把女人拖出来,说,她可以证明。她是我的女人,是我那时从O县救回来的。田老反当时还为自己有文化而暗自叫好,会用“救”这个字眼,而不是“捡”。 
  那个警察看看田老反又看看女人,笑一笑,在本子上记些什么,就走了。 
  后来,政府给四二四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抓去的人不说,田老反和别的一些去了O县的人统统成为反革命分子——田老反这名字也是自那时候叫起的。他女人的身份给查清了。她名字倒和田老反知道的一样,是叫素音,但她身分和她的自诉就相去很远。她是国民党一个营长在四二四之前刚搞来的一个小姨太。 
  一对反革命! 
  本来村里的反革命还有不少,可是他一下子跳将出来成了最突出的。一遇集会,总是把他两口子抓上去先批一通再说。别的反革命闹下的民愤似乎不那么大,田老反记得,同村其他反革命上台去被说两句也就完事了,可是他和他女人一上台去下面就会瞬间热闹起来。他们往台上扔东西,还在下面说得他田老反从头到脚都不是个人了。他记得田银放的女人,一个脑袋终年长癣的女人,老是散布谣言说田银放就是被他害死的,还说他于心有愧才拿出一点点东西退回他们家。后来,管事的不准田银放的女人乱说话。他们说田银放家里的也没资格乱放屁,田银放幸好是死了,不死的话同样是反革命分子一个。 
  田老反不明白,怎么同村人一下子就对他那样凶了呢?以前,他自我觉得在这村子里人缘是非常不错的。他还在台子上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别人马上扔来几个臭鸡蛋弄得他一脸浑浊的臭浆。 
  后来的日子自是越过越难过。 
  女人素音以前平平安安的时候生不出孩子,怎么生也生不出来。他就到村里草医田吊毛那里弄草药,吃了好久不见效果。田吊毛老是劝他放心放心,这药要吃到一定的时候孩子自然可以怀上。打成反革命后,女人素音突然能生了,两年内生下一男一女来。生第一个,也就是树月时,什么事也没发生,母女平安,可惜却是个女孩。隔一年生下个树才,女人素音两天后就死了。这个玩了命生下的树才竟然还是个半痴半呆的。 
 女人死后他去问田吊毛,是不是药给的不对。那会儿田吊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说,你这个反革命生得下痴儿子就不错了,生个正常的,又想搞反革命活动啊? 
  他看着怀中两眼往上翻的孩子,他知道生这么个崽,自己下辈子也翻不了身的。 
  田老反抽了好几根自卷烟。这时他不再回忆下去,因为他看见田和青牵着他的牛正朝这里走来,转眼就到了眼前。田和青让牛停在道旁,凑上来说,老反,晒太阳啊? 
  晒月亮。田老反说。 
  田和青没脾气,仍是嘻笑着蹴了过来,挨着田老反。田和青从兜里掏出两个烀熟的红苕,把个大的扔给田老反。田老反拍拍灰,吃起来。 
  田和青问田老反弄到补贴了没有。 
  田老反又觉得他话里有讽刺,就大气地说,那钱我拿不拿都无所谓。反正没领到钱,我以前也是个地道的老师,树培树先树达树帜他们都是从我手底下出来的。谁也不能把这事情给赖掉。 
  田和青不说话了,把口里的苕嚼得很响。田老反听着听着,也往咀嚼肌上使起劲来,比响。田和青听出不对劲,便又轻轻地吃起来。 
  好半天,田和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学校的老师还是该你去当的。要是你一直都当,搞不好我们这里还要出几个树帜来——搞不好还能出比树帜他们更狠的角色来。 
  田老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也不是,还是要看孩子自己的本事。这都是生就的,能读上去的小孩谁也拦不住他。 
  田和青说,我看不是。你教那两三年就出了那么几个,我后面教了十来年,就碰不到一个苗子好点的?跟别人我不肯说,我看我是把一些小孩浪费了。 
  田老反没好怎么接他的话。他吃完了那个红苕,拿手在地上揩一揩,忽然就有点后悔。他想这么多年来,田和青其实从来也没真的惹过自己,自己怎么就老把他当对头看来着?搞到底,反倒是自己显得小气度了。 
  田和青还在说,有时我在想哪,要是能跟你换一换——我教出几个像样的学生现在拿不到钱,而你现在拿到钱却没教出过成气候的学生,那都划得来。当老师嘛,手底下出学生总是最高兴的事。 
  换以前,田老反会觉得他得了便宜还讲风凉话,这次,看看他的脸色,又是很当真的。这话总归是说得他浑身舒服,他身上没有烟了要不然他会递他一枝。这么些年,从来都是田和青跟他递烟他没有回的。田和青恰在这时又递他一枝烟,田老反窸窸■ ■地擦燃火柴给递了火过去。这也是他第一遭给田和青递火,轮到田和青一时反应不过来。 
  田和青刚要走,田树海又从老远的地方走过来了。田树海挎着他的黑革包,从县上下来。一到冬天县上就要开些总结会,评选出一堆从事乡村教育工作的优秀领导优秀个人。这几年托树先的福,他连续搞得这种奖项,拿到在他看来还欣慰的奖金。 
  走到田老反家的门口,田树海说,你们两个都在啊。今天太阳还不错。 
  田老反说,到县上开会? 
  田树海说,是的,到县上开会。 
  田和青说,老反的那事办下来没有? 
  田树海说,暂时还没有,老反叔的档案还没有找出来,听说不在局里,是放在别单位哪个仓库里了。树先给你留意这事,专门把一个退了休的老魏从家里找来,给你去弄这档案。这老魏退休了在家里不想出来,树先也有法子治他。树先说你现在退休金还要靠局里发哩,你敢跟我摆资格我这里资金一紧张就没钱发了。那个老魏就再不敢跟树先调皮了,老老实实地到处去找。听树先说那天三更半夜老魏还给他挂电话汇报进度。 
  当了官就是不一样,拿人都当狗一样地用。田和青很有感慨,他问,老反以前你是用什么个教法,把他们一个二个都弄开了官窍? 
  田老反说,那也不好,把人家老同志累着了可不得了。 
  田树海换了种口气说,老反叔,说千道万,要想证明你是老师还是要个物证。树帜树培他们都挂着你的事,到处去想办法,你自己总不好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也要去找一找看,才算对得起人家,你说是不是? 
  田老反说,要找的要找的,难得他们几个人还是那么念着我,人成就个本事不难,难得的就是一直都不忘本。 
  稍后田老反追加一句,我弄出来的学生都是这样。 
  田树海说,那回你来学校时跟我说,证书都是让谁当纸收走了,你说那么个本本有几钱重啊?卖了又到得了哪去? 
  田老反说,我一共是卖了十来块钱。 
  田和青也说,十来块钱又到得哪去,划不来啊。 
  田树海说,既然知道收纸的人是谁,你也得找找啊。 
  我要去,本来我就要去。田老反一时站了起来,他说,我明天就去——狗不去。 
   
  田老反不敢耽搁,说话的第二天就准备动身去找毛沟塘的毛桂桂。早上他跟树才说到这事,树才不愿意,他说你也是眼看着就不行的人了,还爱装得事情很多的样子。你以为你是田树海啊? 
  田老反说,昨天就是田树海来通知我的,他说树帜树先他们都在帮我找档案,我自己也不能老在家里面,我也要去找一找。我自己都不忙全是让别人忙,你说这还像什么话。这主要是我的事,我不忙全让别人去忙,别人会说我不像样子。 
  你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还怕有什么不像样子的?树才说,他们没有事他们可以去找一找。可你不同,你隔天要放一次牛,走不开。 
  田老反有点恼火。以前看他是个有点痴呆的儿就老是惯着他。后来树才大了,也不是成天痴呆,偶尔会发几天呆而已。他的痴呆是阵发性的。田老反真想不通当初是哪一招用得不对,给儿子弄出个阵发性。树才正常的时候居多,正常的时候和田老反成天价地扯皮嚼筋,一点不把老子当个数。 
  他跟树才说,你不要天天拿牛来逼我,你多放两天天就要垮了?我跟你说,那头水牯,我早晚卖掉的。 
  田树才说,还没卖就要天天去放。 
  我肯定是要去找毛桂桂的。你是我生的天经地义我比你大你管不了我,你有本事自己也弄出个儿子天天管着好了。田老反拍拍身上的土,很坚决地说出这几句。 
  田树才说,你走了我一人也不想开锅,我还是去田丁狗家里去混两天算了。 
  这又是田老反的一块心病。 
  树才因为多少有点病,人长得丑,而且适逢结婚的年龄时又被家庭成份压得紧——更重要的一条是就凭这些条件,树才还遗传得了田老反挑剔女人的毛病。他不自量力地挑啊挑,结果是一直没弄到女人。后来到了四十来岁,晚上熬不过去,就去找田丁狗的女人泄一泄内火。田丁狗是个瘸子,他女人很久以前就有了肺病,好不了却又死不了。村里人把他两口子撵在村外榉树林边住。两口子都没有什么劳动能力,过日子死活都过不出一点人样子。 
  田树才觉得田丁狗女人那副长相很顺眼的,反正在蔸头,起码算上个中上水平。其实这是他太主观了。村里的女人都拿他开玩笑,就只有田丁狗家的那个肺病壳子从来不开他的玩笑,正儿八经和他说话,这样他才得以看清了这女人的长相。对村里其他女人的样子,他只模模糊糊记了个大概。肺病女人对他好,于是田丁狗家的困难他就看在眼里,找空帮他家挑水。到了冬天肺病女人根本挑不动水,田树才借看牛的功夫,把他家挑水的活计包圆了。田丁狗也是被人歧视惯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感谢树才才好。 
  有一天田丁狗一瘸一拐地摸到榉树林子深处去了,田树才又来帮他家挑水。挑了两挑,肺病女人就要他休息,他也就坐下了。肺病女人问他搞过女人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搞过——摸都没摸过。肺病女人又问他怕肺病不。他说不怕,他说田丁狗都不怕我当然更加不怕。于是肺病女人就当他的面把一身脏衣服脱了。田树才看看她的两只乳房,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鼓一点,而且比她身体其它的部位都要白一点。他想了想,就和肺病女人到床上搞了一次。 
  后来就有点停不住,隔一阵非要去泄泄火不可。肺病女人夸他比田丁狗强。树才听了很得意,田丁狗就有点不好意思。 
  田丁狗家里缺粮,田树才就老从家里的斛桶里撮粮食往田丁狗家里送。后来,他们之间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树才送二十斤米或者二十五斤谷或者三十斤苞米,就可以和肺病女人搞上一次。田老反是发现斛桶里的粮食少了以后才知道儿子树才秘密的交易。之后田老反把米和苞米都看得很严,树才弄不到粮就不好意思去白搞肺病女人。这样一来,树才慢慢就去得少了。 
  现在田老反想,这也真是个问题,自己一走,树才去搞那个病女人不说,迟早要把家里的那点粮食败光不可。但是田老反是一定要去找毛桂桂的,不可能说把树才挂在屁股上。他就想摆道理说服树才不去田丁狗那里。田老反说,肺病不是发烧牙齿痛,肺病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田树才不信,他说,巧卵了,我去了也没见怎么样。 
  田老反说,那是你还运气,要是再和她搞在一起,这次没得肺病终有一次会有的。迟早的事。 
  田树才还是不信。他说,人家田丁狗都和她一起睡了这么多年,除了脚不行以外,身体还是很硬邦的。 
  田老反说,他不同,他是打摆子成皮绊了磨屁股长出茧了,有肺病也看不出来,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哪里。你呢,你以前肺是很好的,这就容易感染。 
  田树才说,我认了,有病我也认了。死就死,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田老反看他的样子是讲不听的。田老反说那好,你得病就别回来,别和我共一个灶把那病又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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