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茹跟他说,现在也真是,年年往乡下送东西,可是到了年底稍微一清理,又清出来这么多。
树帜吸起烟来,他查看了一下那两大堆衣物,没看见有早上跟她说起的那件黑呢子大衣。他问纪茹,纪茹就说,那件衣服还很好,没有破什么,也没有过时,送下去给乡里人穿还真是有点浪费。
这话树帜就有些不爱听。他说,什么浪费不浪费,乡里人穿着怎么啦,我就是乡里来的又怎么啦?
纪茹说,你也实事求是点,这么大的一件衣服,乡里人穿起来还干得动活么?
看着电视的正康说话了。他是用揶揄的口气说,说白了,不就是那件黑呢子衣要几百块钱嘛。你看你找出来的那一堆……正康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他说,那两堆衣里头能找出一件上百块的衣服么?你们送下去的衣服,一要自己不穿,除此还不行,第二个条件,是这衣服还得不值钱。
纪茹的脸显然就有些挂不住。树帜忍不住对儿子说你懂个屁。
他注意到,儿子正康已经到了比较尖锐的年龄,开始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套想法,而且说起话来也相应地越来越刻薄越来越顶撞。但很多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正康的想法虽然偏激但是听来又言之凿凿。他感到儿子的话越来越具有“威胁”了。
他说,你知道个屁,树年叔叔他们送出去的还比不上这个,我们送的算是不错了。
话刚一说,他就觉得这话说得没水平,有漏洞的。
正康仍是不屑地说,对,如果简单地攀比一下,做个样子的话,这两堆衣服真是显得很大方了很体恤农民了。
纪茹又念起了她的比较论来,她说,正康你是不在农村生活过你不知道农民的苦,他们有了这些衣服穿就是很不错了。你们追求时髦一点漂亮一点,但他们不一样。不能老是以你的眼光把这些都看得一文不值,把我们的行为都看成虚伪的表现。我看毛主席的上山下乡运动还是必要,饿你三天你就知道苕皮子拿盐卤一卤也是点心菜了。
正康说,我看,要是乡里那些人能够不接受你们送的这些破衣服,要是能够对你们的这些馈赠嗤之以鼻,那他们就有希望了。
树帜觉得儿子这话讲得有冲击力,有一股少壮的豪情,而且似乎也是合乎自己的一些想法。但自己嘴上说出来的却是,你们这些要大不大的孩子都这样,一个比一个会唱高调。那你还想要我和你妈怎么干才算是仁至义尽的呢?
我还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想就你们的收入水平来说,如果送几件破衣服都算是慷慨赠与的话,那么,那些下岗职工给灾区捐个一百块钱,简直就是上帝了。如果你真的对老家的人那么有感情,那么……正康说,你们怎么没有把爷爷接来住?
4
树先那天去上班时,路过局档案室的门口,一下子像是想起什么事来,就走进去问档案员小郜。他说,小郜,有个事要麻烦你一下。小郜说找什么档案吧局长。
树先说是。他又想了想,才想起还不知道田老反的学名叫什么。他说,教师的人事档案有没有——五十年代的老档案。
小郜说,前回才整理了一次,有的乡镇有,但有的乡镇找不到了……是哪个老教师找你搞补贴的申报吧。
树先说,是。他给小郜发一枝烟,小郜连忙凑过去一些帮他点上。小郜说,局长,前回我们整理出来的查实了的,都造好名单报到州局了。其它的,就是没有档案的。我们局先后搬几次家,老档案掉一半剩一半。要是上次没得到通知,现在再找怕是也找不出来的。
树先一愣,他进来后简直还没待反应过来小郜就把他要问的事回答了个干净利落。小郜问他还有什么事没有,他就说,你看,你都说得没有一点希望了,我还能要你帮什么忙啊。
小郜说,那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个退休了的老魏说不定能帮着找一找——以前他干这个干几十年了,老档案要丢也是在他手上丢掉的。
树先还真没想到要这么兴师动众地去查田老反的档案,他原只打算进来问问,找不到也就算了。可是既然小郜都这么说了,他顺势便问,那又怎么去找老魏?
我也没有他家的电话。小郜稍一考虑就对树先说,这几天不是在发工资嘛,你去跟财务科的通通气,等老魏来领钱,叫财务科的要他来找你就行了。
树先说,你的反应倒是蛮快。
小郜说,这叫业务精通,工作能力强。
树先忍不住乐了,他说现在你们小年轻个个都不谦虚。小郜也乐得和局长打趣,他说,把美德都留给你们老同志好了。
从档案室出来,树先想想刚才小郜说的也不麻烦。事不宜迟,他怕过一会又把这事忘了,就去了趟财务科跟会计王引娣打个招呼。王引娣说,等老魏来我马上跟他说。
树先说,也不是很急。
结果次日下午,退休的档案员老魏就来单位领钱了。老魏签字时王引娣告诉他,田局长在找你,你去一下。老魏数着钱,说,我都退休了能找我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王引娣就说,是不是退下了闲得慌,又搞出作风问题了?
我和你那回事你没跟人说吧?老魏一张嘴也毫不示弱,财务科的人全笑了。
这时树先正在外面廊上走着,听见财务室里很热闹,便进了去,对里面所有人说,又是谁在编段子?树先总是喜欢在别人说笑的时候走到那一堆里去,居高临下地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种融洽的气氛当中,他最能体会到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乐趣。
老魏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老魏。以前老魏在的时候树先还在下面教书。王引娣作了个介绍,树先就说你就是老魏?来我办公室里坐坐。
树先给老魏说起田老反的事,老魏不停地说,乡下的老教师确实不容易,不容易。树先问他,老魏,还记得以前单位搬迁的时候,那些老档案都放到哪去了?不至于当废纸卖了吧?
老魏说,不会不会。以前刚搬家时,这边档案室还放不下,老档案是搭哪个单位的仓库放一放来着……老魏一只手敲起脑袋,另一只手玩抚着桌上的国旗党旗。他显然在费力地想,过一刻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就问起树先:我们单位搬过来,那老地方现在是哪个单位占着?
树先说,我怎么知道。
老魏又敲一阵子脑袋,终于还是想出来了。他说,是了,线路局,线路局。说得脸上就有些兴奋。
树先没有说话。老魏的记性都垮到这个份上,树先想,也别难为他了。他看了看外面,他想今晚要去樱梦园里翻本——昨天得工资了手气却不行,他输得痛快,今天回去就只有跟爱人先编话说一说。
老魏说,局长,你说你们那个老教师叫什么名字?学名不会是田……老反吧?
我也记不得了,肯定不是田老反。他被定为反革命后才叫田老反的。树先说,你可以把蔸头村老师所有的档案都找找看,都找出来了也没有几份。
老魏说,那是,那是。
树先说,找不到也算了,想必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老魏却蛮有信心地说,我一定好好地找一找看。只要没人把那东西丢掉,它就总在哪个地方躺着。
老魏走了。树先看看老魏背后那蹒跚的样子,他想现在真是,连一个退了休的嘴巴也滑得可以。现在的人总是把话说得很好,鬼又知道他出了这个门以后还会不会记起允诺过的事情来。现在的人都这样。
树先看看表,时候还早。他蓦然间又问起自己来:田老反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记得,就是说不上来了。
四天后的那个晚上,在樱梦园那个房间里,人忽然来得很齐。六个姓田的树字辈的人全到了。于是就不好玩斗地主,不能把多出的两个人晾在一边。树达叫王小姐拿三副扑克来,打起了升级。树帜说,今天就玩一场素的吧。年底了,年底我们是不是也来个总结啊?
树年说,你当领导真是当成精了,晚上放放松也要来总结。
树帜说,平时开会那些哼哼哈哈的总结没意思的,我是说,我们现在在这个私人领地里说痛快点的,也吐几句老实话。
树培笑了,他说,照你这话的意思,以前在会上的,都是假话了。
树帜说,树培你就会钻空子。不说了不说了,真真假假,各位心里都是有数的。不说了,玩牌。
那边房里,树先的手机响了几声。小年看看显示屏上面显示着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再一听声音,和这号码一样的陌生,就准备挡驾。可对方说是有重要事情,一定要和树先说一说。小年听他声音急切,就问他是谁。对方说,我是老魏啊,教育局的老魏。你跟田局长一说,他就知道了。
小年无奈,就过去向树先通报。提到老魏时,树先有些茫然,便问小年:哪个老魏?小年回答说,他说你知道的。
树达就在一旁插话说,找帮忙的都爱卖这种玄虚,生怕你不接一样。
树先一接电话就想起来了,是那个老档案员。他问,你好你好,老魏啊,你是在哪里?
老魏没能听清楚他说的,自顾自地说,田局长,我是有好消息跟你讲。
树先说,我听着的。你在哪里?
树先习惯在电话里面先问对方在哪里,这样显得关切。他喜欢这样说。
老魏也就照着答,我是在龙科明这里。
树先问,龙科明又是谁?
以前是线路局的,我找了几天,才打听到他住在这里。这里真是难找!老魏告诉他,教育局搬迁那阵子,还有一堆档案没处放,暂时存放在线路局的一个小库房里。当时,线路局的仓库管理员就是这个龙科明,现在他不在线路局了……
树先问,那,档案找到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老魏接下去说,事情是这样的,后来线路局那一排仓库又转给了县第一商业大厦,商业大厦把那一排仓库又改作了门面租了出去,所以,档案就转到了丁字街的大仓库……
树先问,那还能不能找到?
老魏在那头顿了顿,说,只要在大仓库里面,就一定能找到的。
找一找也好。那边房里的人在催树先,树先最后跟老魏说,找一找也好,那再麻烦你一下;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然后树先关闭了电话,走到那边房里。按照座序分人,树帜树达树年同财,树培树先树超是一边。几个人摸起扑克来。三副扑克有厚厚的两垛,摸一手牌都耗去不少时间。树超就问树先,电话里是什么事?树先告诉他说,哦,对了,是田老反的事。
树帜问,是他的档案找到了?
树先说,那老档案,哪有这么容易找。是个退休的老档案员打来的,他只是说知道了档案大概的下落,这就忙着告诉我一声。
树培说,你们教育系统毕竟是教育系统,连一个退休的职员都那么有干劲。
鬼知道他有没有去找。树先说,打个电话来又不把话说死,只是说应该啊应该找得到——空头支票而已。说不定他也在家斗地主,忽然又想到了我跟他说起的事,就挂个电话来敷衍一下,顺便还送出个人情。
树达连摸得两张大王牌,不禁乐得暴露出一丝微笑。
树先说,想到什么好笑的,就说出来也来个奇文共欣赏嘛。
树达说,我是想,你说的那个老同志反正都退休了,他还急着给你送人情做什么?想入党吗?
树年插进来说,树先,上次你说的田老反那个事还没结果?有那么麻烦啊,要你们教育局拿出一份钱来真不容易。我看,我们六个人一起写个证明材料怎么样——我是在想,我们六个人六张脸皮,在县里还是值得上几个钱的,难道就证明不了一个老师的身份啊?没人会认为我们搞伪证吧。
树先就有点想笑,他想小时候树年被认为是他们这一拨人里面最机灵最有搞头的,到现在就数他荤话说得多。转而又明白过来了:这都是树年搞女人搞多了搞成的。他说,哪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批这补助金是州局里的事,总要讲个物证吧。以前U县就出过这样的事:相互证明一下就敢随便填学历,公款去买假文凭。结果上头拱下来一个记者,把这事抖出去,闹成个丑闻还真丑大了,在全国范围轰动了一下。这事后风头就一直紧,我们系统的各种审批都把得严,看重物证,不管谁的脸皮值不值钱。
牌打了两圈,树帜这边坐稳了庄。这一圈是树帜拿底。他一边留底牌一边说,我看今天晚上就别来“政治性”那些俗段子了,换个严肃的话题,专门回忆一下我们的老师田老反。师恩难忘,我看,这一百来块钱都不帮他搞到手,于心难安啊。
说着,树帜就发下第一手牌。他叫的主花是方块,这下子发了一对副牌草花K。
树培坐在树帜左手侧,他发下一对草花8,口里也没有停。他说,我觉得树帜说的是。田老反那事还得群策群力,大家都想想办法。
和树帜同财的树达早就铺下了一对草花5,他说,我提议,我们今晚就作为关于田老反一事的第一次碰头会。
树先心里想还他妈群策群力,这事还不是要由我去操心。他发下了一个7一个4,他说,树帜,把你一对A发下来,拿在手上想拿息钱啊。
树年树超很快地放了牌,他们附和着说,我对田老师,也是很有感情的——谆谆教诲难以忘怀不是?
轮了一圈,该发第二手牌。树帜很有感慨地说,师父师父,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说着他把手中那一对众人皆知的A发了下来。树达跟在后头满有把握地下了二十分。树先笑了,他手里的草花牌只有一个7一个4,现在就用一对方块10墩死树帜的一对A,出其不意拿下四十分。
他说,说什么都是空谈,关键就是拿到那份老档案,证明田老反以前是个老师。
5
一连有好几天,田老反没有到屋外酸柚树下晒太阳。这几天都很阴,外面去不得,他在家中省了又省地烧柴。可是他秋季挖沙挖到的树蔸柴不是很多,他看着柴的减少,就想着一有点太阳还得出去晒。正想着这太阳就拱了出来,他在屋里忍了忍,又蹴到树下晒起来。一挨着酸柚树,他感觉背上又在发痒,于是就蹭起来。老婆死后,也没人肯帮他抓背,于是这皲皮裂缝的酸柚树成了他的老头乐。衣穿厚了,他蹭起来非常费力。有好几天没蹭痒皮子,所以这下子是越蹭越痒,越蹭越舒服。他仿佛觉得背上的痒皮都浮了起来,正像棉絮一样轻飘飘地往下飞坠。
也不知蹭了多久,田老反过瘾过足了,人也累得不行。太阳还锐利着,这在冬天是很珍贵的。田老反感到一阵惬意,脑子也灵便起来。他看看太阳的光晕,很轻易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
四八年时他二十四了,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很吸引异性目光的。家里有一面很古老的铜镜,从里面照出的自己并不明朗,但可以大概地知道,自己的条件是能够配上一个标致的女人。村里村外很有几个女人想嫁给他,他看得出来,他的妈也相中了其中的好几个。早几年前他就进了想女人的年龄。想女人想多了,晚上就有点耐不住寂寞,他从那几个女人中比较着选定一个来,都准备叫自己的妈上那一家的门去说亲了。
可是有一天的早上他还躺在床上时,听见村子里热闹了起来。他披着衣出去看,原来是O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