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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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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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超说,如果东西太多了,我们再找几个穷点的村子送一送,不要老往蔸头一个地方送,别人有看法。 
  树年就笑了起来,他说,现在真是,送点旧东西也怕有人来看法。 
  树超说,还有,田老反那事可能一时半会也办不好。我们去了后,不光给他发一点东西,钱也要给一点。当然,不要多,多了也不好。 
  树先说,把那一百二十块给他搞到是最好的,那就比较稳定了。而且,国家发给他的和我们作为学生给他的又有不同——国家发的,不单单是钱,更重要的,它还包含了对田老反的一种肯定。田老反挺在乎这个。据我所知,当初他被田和青替下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和田和青搞不来。 
  树超说,树先说得有道理,那这个事应该是你去多费费心了。 
  树先说,可能不是那么容易,要去找找以前的档案。要是有什么发现,我及时向你汇报就是了。 
  树先说这话依然是正经的样子。其他几人都笑了起来,说,树先你省点了,这只是在牌桌上。 
  之后,树年说,也来些荤段子醒醒神吧,再老是那么正儿八经叫人怎么不打瞌睡啊。然后他就起了个头,说起个有关某领导的荤段子。诸人果然精神一爽,纷纷争着讲了起来。除了荤段子,还有政治笑话。当然,把两者结合起来的也不少——即以领导人为主人公的荤段子。用树年的话说,这便是突出和强调“政治性”。 
  树超正转述着一个小会上听来的故事,忽然想起什么,话题忽然一转,就说,你们说,我们在这里说别人的段子,我们自己又闹出了多少段子正在被别人说呢? 
  你倒是有点反思精神。树先清着手里的牌说,谁个背后不说人,谁个背后不被说,很正常的。像我们这样当个小萝卜头的人,少不了得在几个笑话里当当主人公的。 
  树年也说,这倒不假。也许,我们在这里打牌的事在外面就有段子。听说县里正有几个民歌作者每天都要编出那么一首讽刺诗打油诗,忙着找材料呢。 
  不过据我所知,树先说,我们送旧货下乡帮扶的事,外面就有说头。 
  树超说,那是免不了的事,其实又有什么作用? 
  作用就是,树达说,帮助人们在半夜打牌时提提神,鼓舞一下斗志。之后树达把最后一手牌铺下来,说,不好意思啦,这手我怕是又要完胜各位了。 
   
  3 
   
  树帜的父亲是在中午时候打来电话的。树帜的爱人纪茹接的电话。树帜的父亲田银宽劈头盖脸还是那句话: 
  找我崽! 
  说得铿锵极了。有几次打到树帜的办公室里,其他人接的转给树帜——这便又成了一则轶闻,小范围流传开来。树帜跟父亲交代过多次,他说在电话里这样不好。可田银宽还有些来气,他说我这又不是吹大牛硬要编个县长当儿子。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了? 
  树帜于是也没法,就说以后要来电话就在中午晚上往家里打吧。老人家倒是把这话听了进去。 
  纪茹到客厅叫树帜接电话。树帜正在看电视里的中央领导讲话,就问是谁打来的。纪茹强自忍着笑,摹仿着说,找我崽。树帜的脸皮便有些下沉,起身去接。 
  田银宽说下午有事,要来一趟。树帜说,你能有什么事呢,电话里讲不清楚吗?田银宽说,就你能有事我就不能有事?巧卵了,我这个没事的人真是找事才生了你这个成天有事的。 
  树超知道父亲这几年心里憋着。家里换成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以后父亲就提出要住进来——他也知道这倒不是父亲本人的意思,是树达把父亲接进城以后村里人都在关注着其他几位老人几时也进城去住。村里人问的次数多了,田银宽的老脸就有些挂不住,跟树帜讲起过这个意思。树帜认为自己应是责无旁贷地把老人家接进来,因为从自己八岁那年开始父亲做了鳏夫直到如今。他隐隐地探问过纪茹的意思,后来试着把父亲接家里住几日,很明显,爱人和父亲的关系并不能朝着自己设想的方面发展。后来田银宽主动提出不住上来了,回到蔸头还跟村里人说是城里实在住不惯——在三楼,不接地气,全身犯老病。所幸的是这以后纪茹对老人家的态度明显有了改变,还提出每月给老人增加一点零用。树帜以为得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是每回接父亲打来的电话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仍然在心里憋着。 
  树帜尽量放缓声音说,爸,你要来就来好了。记住要搭中巴,小四轮别坐。 
  晚上田银宽来了以后,告诉树帜有关田老反的情况。田老反要田树海去说他的事,过后想想树海待理不理的样子,实在是靠不住,就去找了田银宽。田银宽在村里是和田老反最有感情的一个,他一直认为,儿子树帜今天能到这份上,全是田老反那时候算准了的,所以敢打那个赌。田老反来了田银宽就留他喝酒,田老反也不客气。喝得有点上脸了,田老反才想起来这里的正题,于是就把领补助的事讲出来。田银宽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可是想想也义不容辞,便拍起胸脯把话应承得很满。他相信儿子堂堂的一县之长,应该能帮这个忙的。再者田银宽想,一村老少都知道田老反当过老师,现在要证明一下,估计也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的事,没有办不成的道理。酒醒以后他不失信,打个电话就进城去了。 
  树帜说,这事不找我,要跟树先说,他是专门搞教育那一摊子的。 
  田银宽说,我晓得,不过你可以催催他让他把这事更当成个事——你当的官不是比他的大一点嘛。 
  树帜感到好笑,他想现在也真是,人人都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他说,爸,你放心,树先也不是外人,他能办好的话也用不着别人说。 
  田银宽说,我是答应过田老反的,这话你一定得说,要不然我这不是在日弄人家田老反? 
  树帜说,好好,我过后一定催催树先。 
  田银宽抽着烟袋一想还是不放心,他说现在你们事多,放到明天说不定就忘了。趁热,你当着我面给树先挂一个,也让我好放了心回去。 
  树帜被自己老子弄得有些难堪。纪茹笑了,儿子正康也笑了。正康还说,爷,你办事真是负责到底。田银宽没听明白——孙子讲的话不夹一丁点乡音,他听起来就很吃力。但看表情知道孙子大概是在表扬自己,田银宽就笑了。 
  树帜站到了窗前,把深色的窗帘布拉开一小片,放眼看向外边。田银宽又催促了一遍,他没法,拨了电话。 
  他心里面毕竟是有些乱了,跟树先说着话就有些官腔官调,平时倒真没这样说。他还说了几个“务必”,提高了声音,为的是让旁边的田银宽听见,好交了这个差。 
  树帜放下电话,田银宽说,这就对了。千万别忘记了,老反当初是怎么劝到我们家里来的,没他,还真没有你今天这副人样。 
   
  晚上田银宽跟正康睡一起。这两爷孙在一起睡,竟然有的是话说,声音不小心就放得很大。田树帜就怕这个。他睡觉必须得一蹴而就,如果开始那阵听见了猫叫春什么的,会有大半夜精神亢奋。他本想和纪茹说些什么。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没吹过枕头风了。按说纪茹正当更年期,晚上不应该睡得那么好,可是恰恰相反,纪茹倒是越来越能睡,像年轻了一样。于是树帜半坐在床上,抽起烟来。 
  他想起了从前。 
  他对自己老家蔸头的回忆,总是从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开始的。那时候树木是那么繁茂,以致家长总是对他们交代独自不要进林子里。可是现在回去是看不到几棵树的。然后就想起了初小的生活。当时田老反还不叫田老反,村上的人都尊重地叫他田老师。每家的神龛的正中处都写着“天地君亲师”的字样,都有淳朴尊师的重教意识,所以那时候田老反的日子实在算过得不错。在树帜的印象里,那时二十多岁的田老反完全是一副丰神俊朗的书生形象。每当天气稍稍地冷起来,田老反就会披上那漂亮的军用呢子大氅,和他的爱人四处走走,四处看看——关于爱人这叫法,在蔸头村是肇始于田老反的,在此之前全是叫做婆娘。田老反说那太不雅,要换一换。 
  那件衣是田老反四九年从O县拣来的。树帜一直认为那件军氅是他童年时期见过的最好的衣服。 
  田老反的家庭生活,在当时看来是异常幸福的。他有个十分漂亮迷人的女人——女人和军氅一样,也是四九年从O县拣来的。那个和村里女人全不是一回事的女人,从三月初暖到十月初冷时分,都会穿着华贵灼目的旗袍——即使在干轻活时也不脱去。旗袍勾勒出了她一身村里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曲线。从那以后村里人才知道,原来女人的美丽还可以在脸部以外的地方体现。这样,田老反和他的爱人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村里最受瞩目的一对人,在别人看来,真难想象当时的田老反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谁又知道田老反弄来的这个女人是在为日后的不幸埋下伏笔呢? 
  树帜心里很清楚,如果说田老反当时的教育出了些成绩的话,那么这和田老反本人的榜样力量是分不开的。他回忆自己少年那些隐秘的心理,他发现,正是田老反和他爱人共同构成的美好形象引发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有了出去闯一闯的强烈欲望。 
  其实现在看来真的也算不上什么:下午散学的时候田老反送他们出校门,田老反披着那暗黄色的军氅在暗黄色的地方送他们,他们走得很远了田老反还在目送他们;当发现学生里头的某一个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学校这方,田老反就会挥一挥手臂像是示意快点回去;然后田老反的爱人身着旗袍,款款地走来叫田老反也回家吃饭。 
  极简单的生活场景而已。 
  可是那个时候,这些简单的生活场景为何又能激发如此浪漫的理解呢?树帜知道正是当年这平平常常的一个教师家庭,无缘无故就使他联想到外面的一切——自己还不曾看到的一切都像田老反两口子那样美好、精彩。那时他想,天哪,必须出去活在外面,起码也活出田老师的那种样子,要不然还真他妈不如不活了。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动力,弄得自己一直发奋用功,混到五十多岁终于就成了今天这样。正如田老反以前所说,树年属于天资聪明而他树帜属于笨鸟先飞。他知道他有了今天的这点成绩,其初衷绝不是教育儿子正康时所说的那样纯粹和高尚。 
  当然,除此之外的确也不可忽略了田老反独有的一套方法。田老反自身的知识水平是有限的,田老反在专业知识方面的不足使得现在撂下许多话柄供树年来开涮——树年总是爱拿田老反以前教错了的字词句当笑话讲。但树帜记得,田老反年轻时是富有激情的——这也许和他婚姻的美满家庭的幸福密不可分。田老反在那时就别具一格地爱带着学生们深入户外,去玩一玩看一看他们再稔熟不过的山野溪涧。他们的出游伴着田老反的讲述,这就使得他们对这看厌了的山水突然有了焕然一新的认识。田老反还随机地尽可能地给学生讲授他所知道的那一点点生物知识。这是当时教学大纲上不会有的东西,但从中就更能看出田老反教育意识的超前。当然,就田老反本人说,这种意识又是无意识的。他本人也根本不会想到这能对学生起什么样的作用。 
  还有,树帜记得田老反不避讳跟他们讲外面是多么地美好,总是用美丽的将来激发他们当前的学习兴趣。这和当时人们主流的观念大有不同。那个时候崇尚的是知足常乐,绝大多数教员跟学生讲到学习目的时都尽量搞得低调,叫他们务实,教他们人应该无所求。特别在农村,一进小学,老师就没忘了跟他们说其实在农村干活也是很好的事情,也是一样光荣的。那时把幻想啊憧憬啊不加分辨地一概视为好高骛远。但田老反不是这样。 
  树帜认为,正是田老反教书时的这份热情劲弥补了他在专业知识上的不足。 
  还有,树帜记得,田老反不时地蹦出几句很诗意的话。比如说,当时田老反的学生大都是树字辈,结合这一情境,田老反就数次地说: 
  你们这些姓田的树啊,要快点长大起来像林子一样,要能撑得起一片天来! 
  树帜觉得,在五十年代,更是在蔸头那样的穷乡僻壤里,田老反能说出这种有激情有诗性的话,不啻是个奇迹。 
  还是没有睡着。树帜掏出盒子里最后一枝烟来。 
  他想起了不久以后田老反生活上的巨大变化。后来老反因为四九年那趟O县之行成了反革命,从而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田老反”,生活也全不是以前那个样。村里整他的人很多,而且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好像对他尤其厉害——谁叫前些年他的日子在别人看来是那么风光呢。那时树帜已经到县里读高小了,逢假期回到蔸头来。他看见田老反的日子真是每况愈下。那时他爱人才生下第一个孩子树月,于是,田老反把那件引以自豪的军氅拿出来,叫人改成了本地专门用于包裹小孩的“和衫”。他的衣服没有了,他的小女儿天天把尿撒在和衫里。 
  特别是这几年,当树帜逢年节回家看一看,才发现田老反已经老成了那个样,还有他家里空空如也的样子,使树帜很容易就用上了触目惊心这词。 
  抚今追昔,树帜在想,现在谁又能从田老反这老皮老脸的模样里想象得到五十年代初他那英俊的样子?那太不可能了。田老反真的太老了,他脸上的沟壑比自己家里那只老狗的皱纹更加生动,而年节时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救济物品,他又笑逐颜开。 
  树帜有时不禁在怀疑:这就是当初用自身的美好深深鼓舞过我的那个人吗?人啊,人人都在怕无常鬼,可是人本身就是无常。 
  树帜感到真正累了,于是对自己说,也用不着老去想别人呵,自己转眼也到五十多了,很快也会赶上田老反那种模样的。 
  树帜掐灭那枝烟的烟蒂,在黑暗中摸了摸自己业已部分起皱的脸。 
   
  田银宽回去后的第二天,纪茹没上班,树帜叫她把家里没用的东西清一下。 
  又到年底了。树帜说,这次就清理个彻底,把那些穿不着的衣物都送到乡下去。 
  树帜整了整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又是开会又是有他讲话的地方,他没忘记注意一下形象。自我感觉还是可以的,除了头发有些脱落外,其它一切都还显得有精神。两年前他发现头发开始成束成束地脱落时有些惊慌,可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他对自己说,不就是一些毛嘛。 
  照完镜子他想起来了,就跟在另一间房的纪茹说,去年我不是买了件黑呢子大衣嘛,平时也不穿,我看就清出来一起送下去得了。 
  他忽然想到要把那件衣服送给田老反,虽然那衣不是暗黄色的。他在想,现在的田老反穿起那衣服又会是什么样的? 
  纪茹在另一间房模糊的唔了一声。 
  树帜提个包就出去了。下楼时他想,这个会上可能会碰到树先的,会后要问一问他,给田老反搞补助的那个事到底搞得怎么样了。 
  树帜在会上没看见树先。在这一天里他忽然不想给树先挂电话。回去后看见纪茹把家弄得很乱,衣物啊没用的杂物啊都堆了起来。儿子正康在一旁看着她忙,根本没有帮上一把的意思。他就有些感叹。 
  纪茹跟他说,现在也真是,年年往乡下送东西,可是到了年底稍微一清理,又清出来这么多。 
  树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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