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田老反,田树海就说,怎么你又来了?
田老反说,一村人都知道我是老师。
一球人都知道你是老师。田树海说,树培树先树达树帜他们六个都是在你手底下发蒙的。
田老反说,证书我有,卖给毛桂桂了。
田树海问,毛桂桂是谁?
田老反说,那你别管,反正证书我是有的,就在他那里。
田树海说,那你拿回来再说。
田老反说,你碰到树培树先他们,就把我这个事给他们说一声。
田树海说,碰见我一定说。正说着话,田树海又被一年轻的女老师涂了块锅烟灰。
2
县石油公司经理田树达接个电话后,叫田树超自己先坐一会,就走出去了。这片叫樱梦园的消闲山庄是他们公司的三产,修好以后他才发现原来竟是个极好的玩牌场所,有点意外之喜。这两年来一有空,他们几个姓田的树字辈的人都聚在这里。他自我感觉占尽地主之谊,不免得意。他乐得在人前做出事务繁忙行色匆匆的样子,接个电话立刻走人。
田树超留下来,坐着。最近人大的事情还算少,他这几个月也尽量推脱晚上额外的应酬,老往这里跑。他喜欢在这时候——从黄昏进入黑夜的时候坐在这张皮椅上。皮椅还是柔软如初的。然后,懒倦地说上一声,起风了啊。再似不经意挥一挥手,秘书小年和樱梦园的王小姐就走过去拉上窗户的内帏和外帏布。等两人干得差不多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说,噢,留上一扇窗,把左边那扇窗开着。树超要看看夜色。他看着夜色的递变就感到整个身心是这样静下来的——和这夜色一样,都在潜滋暗长,悄然不觉。看着窗外,他又觉得自己到现如今都还保持着这份赏夜的闲情逸致真可谓官场上的奇迹,现在还有几个领导知道夜色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呢?早就纸醉金迷了。
秘书小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是他让秘书小年穿中山装做事,永远都那么笔挺,还有公事公办的严肃劲。当初他就信口那么提到一下,当秘书的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很得体。于是小年一年到头不分季节地拿着几件中山装换来换去。有时田树超在心里笑这小年拍马屁也拍得太不含糊了,拿自己身体豁了出去也不分个春秋冬夏,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挺喜欢小年的。这也不算是自己爱吃马屁这一套,他想,谁对自己恭敬一点自己是条件反射性地就会喜欢他一点,人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不受别人尊重,这做领导的又有个鸟劲?
然后,他依旧似不经意挥一挥手,小年也就知道是到打电话邀人的时候了。小年那口M县口音首先就有那么股子谄媚的味道。他越来越觉得,要有个像样的秘书——起码是小年这样的,才能够让这官也官味起来。
若是没有另外指示,小年知道应该打给副县长田树帜和财政局长田树培。在教育局的田树先来得很少,建行行长田树年稍微频繁一点。
小年拨完电话,田树超就把头枕起来静听外面车来的声音。几个人的车都不同,日子久了他听声音就能分辨出来。他听出这次来的是树先和树年——一个车的响声是最粗糙的而另一个又最细腻。
本来田树年是不喜欢玩这牌的。这可能和先天秉赋有关,树年的业余爱好一直是搞女人,在县上很有名。当年读小学的时候,大家在河里洗澡,裸着体在河滩上倒立,树年下面的东西露出来,大得够呛,像个鼓槌可以敲响器。长大了树年很喜欢发挥特长,八十年代人风气还很正经的时候他一度把单位闹得鸡飞狗走。现在人们见多不怪了,但树年显然就没有以前旺得起来。树年时有生不逢时的感叹,老跟人说,嘁,当年政策硬我比政策更硬,现在政策软了,我也比政策更软。
对于女人,田树超也有一套想法,基本观点是点到为止,比如说讲讲不荤不素的话啦舞会上跳跳国标啦,而且跳舞时搂住腰就行了,不必再往下摸。不来一点不行,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像个斯多喀主义者,那只会被人认为没有亲和力没有生趣——做领导和演戏的女人一样,是需要人气的。再者说,喜欢和女同志亲近些,给人的感觉通常是这人精力还不错,还有很好的工作的本钱。但不知个度也不行,树年就是很好例证,以前总以为这群人里面数他脑子最活,最有往上爬的后劲,可现在反而是树帜快一点。树年差就差在总也管不住那东西。
田树超把这一套想法归总为两句话:好色而不好淫,风流而不下流。
田树年是在爱人的鼓励下打牌的。一开始他上桌偶尔摸一摸,爱人就愁得厉害,她想家里这老东西一半心思在别的女人身上,现在又要把另一半心思往牌桌上用了,那还得了?是田树超的爱人葛兰去做她的工作。葛兰说,就应该让树年上上牌桌。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投入了一样肯定就会放淡别的心思——总得有一样爱好把男人给吊着。再说,从女人的角度看来,好赌给家庭带来的危害总归比好色轻一些——前者是经济上的而后者是感情上的。葛兰还说,又不是外人,在树达那里打牌,钱翻来覆去还不是在几个田树×(读叉)中间流通?肉烂了也在锅里的。这样一说,田树年的女人便想通了,一问树年是上樱梦园,就不闻不问。田树年见爱人在这一头放得宽松,而且年龄不饶人,搞女人的劲头逐渐日薄西山,所以去樱梦园去得多了,一来二去也染了牌瘾。
树先说,树帜有个急事,刚才打电话叫我来替他,我也就来了。树年说,树培也来不了,刚才也是他打电话叫我顶他。
田树超就说,什么替啊顶啊,拿钱来玩牌的是谁还不一样。
树达再进到屋子里以后,王小姐就把牌桌摆上,拿出一副金箔扑克,帮几位领导洗牌分牌。最近几年流行的扑克玩法是斗地主,几个姓田的也不例外。议好了彩头大小,就开始争庄家——这天议好了以二十块为一级。
首先是树年连抢了几回庄,但都没有保住,连连送钱。他便嚷嚷,说是树达故意叫了那么漂亮的小姐来动摇他的军心。树达凑趣地说,那好办啊,完事了叫王小姐赔给你就是。树年就说,少他妈来糖衣炮弹,现在我是洗心革面了。
树超叫王小姐下去,说是觉得要个女人来发牌是有点不像样,各人都长得有手也该做些诸如摸牌之类的小事,否则真是不像共产党员。
树超说,像电影里面的国民党。
王小姐一走树年就不那么争庄了,接下来是树先争得特别凶,每次都叫到六十分以下。树年就说,树先你行啊,这几天专门把性生活戒掉了吧,叫起来底气倒是挺足的。树先就讪笑着说,树年你说话是离不了本行了啊。我只是觉得,争庄当地主就有一种以一敌三的快感。树超理着抓到手上的牌说,怕是一种专门与人民大众为敌的快感吧。说得桌上诸人都笑了。树先说,都一样是赌桌上的人,也不怕你扣帽子。
很快转入了沉默。小王放起CD碟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这钢琴曲时下流行,听着又不是那么俗,适合众人口味。几个领导在悠扬的曲子中把甩牌速度渐渐放慢了下来。
手机都拿了下来,搁不远处的茶几上。来电话由小年代接,几个领导都给小年放了权,只要小年认为是不太重要,一概挡驾。那几个手机来电时的鸣声此起彼伏,小年就把手机移到旁边那间房去。
树先赢了几手,过十点半,手气明显有了个大滑坡,接连地被另三人斗倒,到手的一些钱吐得极快。后来树先抢起庄来变得谨慎,桌上诸人都有了坐庄以一对三的机会,但一看底牌不理想,就提出封牌,拿出钱铺底子滚入下一回。各人都铺了几个底。等铺底的钱都积累得有了几百块,树先忽然争到庄打出个极漂亮的金奖,不但提了所有的底金还赢来一百八。树达就说,眼睛都花了,休息一下。
一看表,也快凌晨了。
到这个时候通常都是休息一会的。王小姐照吩咐去拿些吃的,这天这四人要了两碗牛腩面两碗马肉粉。吃着东西,几人又谈起了刚才打扑克过程中技战术的得失,总结经验。说着说着树超愣生生地一笑。树先问,想到什么鸟事?
树超说,现在有人说,老师连麻将子都认不全。我看未必。我从你身上看出来了,人民教师也够心狠手辣。
树先说,别说我啊,早下一线了。我们现在到了这个份上,也该娱乐娱乐了。要是真有玩的谁不会玩谁又不愿玩啊?凭心说还真的是为人民操劳了半辈子……
树先一句话说得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什么来。树年见他有些呆滞,拍了他一下,说,树先怎么了?
树先说,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什么事,到了嘴边一下子又说不上了。
树达揶揄地说,树先啊,那老年痴呆的事怕是还要等两年才来吧。
树先放下碗筷抽起一枝烟,这才说,是了,昨天树海——就是我们蔸头村现在的那个小学校长——来开会,碰见我就讲起一个事。我们那有个文件,解放后历年来,凡经正式聘用过的老师现在都可以领一些补助。钱也不是很多,一个月就一百二,但是,到了农村这也很够意思的了。那个田老反……
小学时教我们的那个反革命?树年问。
对,我们都被他教过的。树先说。他现在拿不出证明,也就领不到那钱。他儿子树才弱智,日子过得挺难,所以他也就很在乎这百来块钱。
那个田老反,唔。树超说,我对田老师还是蛮有感情的,那时他教书还是蛮负责任的。我们也算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嘛。
树年说,我看倒未必。小学老师,再怎么说也就起到启蒙的作用,要说造就人才,怕是牵强了点。
树超说,我看,启蒙的老师往往相当起作用。特别在农村,能有个好老师开导挺不容易。
树达也说,我完全同意树超说的……也不是拍他马屁,我们几个用不着啊。比如说,田老反下去以后换上个叫田……
田和青。树先补充地说。
对,那家伙是叫这名。树达接着说,他当老师那十来年,没往县上送过一个人。这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我们这一堆别人管叫田树×的能出来,田老反当初起的作用是必须承认的。
田树超抽着烟,若有所思地说,田老……师嘛,我记得他年轻时候长得挺精神,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树先说,老都老了,能怎样?
正说着,隔壁房里手机又响了。小年抓起树先的机子,一看,显示屏那串数字看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是谁。小年用那一贯的彬彬有礼的声音说,你好。
那边拨打的人一听不是树先本人,也就客气地说,请找一下田树先。
小年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找帮忙的。这类找帮忙的人,是首当其冲得挡驾掉的。于是小年就说,田局长出去了,手机撂到这里没有带。
那边的人便有点发火,他说,小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倒是还听见那边放着钢琴曲哩。
小年就骂自己一时大意,连田县的声音也没能听出来。口里道着歉,就忙把手机递到隔壁去。
树先拿着手机到外面凉台上回话。屋内几个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树年一边洗着牌一边说,依我看,田老反的教书水平,是真不敢恭维,那时有很多字他都教错的——酝酿他读成“温壤”;还有,我三十多了有时不小心还要把钓鱼读成“钩鱼”。小时候受到的教育真他妈要命,现在再想纠正就难了。
不能这么看问题。树达说,那年代也就这样,知识水平普遍低下,乡村的小学教师难免良莠不齐了。但是我好像记得,这个田老反教书那会是很有激情的,说起话来有很大的煽动性。这一点,在那个时候真是不多见的。
树超一边抓牌一边说,我看树达是看出点道道的。
树年说,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用现在的话说,田老反当时还真是有些唱高调,但在五几年,特别在一个乡旮旯里能那么唱高调,不简单。
正说着,树先进到里头来。像是有些冒火,把手机信手一扔扔在了远处一张布面沙发上。他嘴上说,树帜今年有些变了,不就是升个副县嘛,话就说得老鸟多了。
树超说,是什么事好好说嘛,大家又不是生人。树先爱发牢骚,树超有些看不上眼。
还不是田老反的事。树先说,树帜他老子晚上从蔸头来了,跟他说起这事,他就问我。问就问吧,话讲清楚了他就跟老子也下起指示了,说要我务必把田老反这笔补助金的事办好。你看,好像是我不愿意给田老反办一样。
你们小我们一年,不知道里面的窍窍。树达和事佬一样的,说,我们那个班上,树帜是对田老反最有感情的。树帜他老娘死的那会,树帜是不打算读书了,他家里也不让他读。田老反就到他家里做工作,还跟他老子赌起咒来,说要是树帜成年后不成个人物不在县里捞上一份工作,他田老反就到树帜家一起干活,算是树帜他老子白白捡来个儿子。这样,树帜才又读了下去。
树超不失时机地说,对,就是这点……你们想想,在那个时候田老反对教育有那么高的认识,他的思想绝对是超前的。现在乡下很多老师还没这份觉悟。
树年发了一沓连对牌,说,今晚上说着说着是怎么又说到教育方法上去的?有时话题跑得真快,开始我们是要说什么来着?
树先说,是说田老反领不到那一百二十块钱。
树超说,腊月又要到了,我们那事也得做做准备。
树年赢了这局,他收着钱说,什么?
送东西下乡啊。树达说,老传统了。
这是他们六人共同的节目。每年到了年底,他们各家都从箱底里清出一些旧衣服旧用品,打好包一齐送乡下去。每年总是能清出一大堆款式过时的衣裤,虽然说不上旧,但也是知道,再不会穿出去了。把这些东西送到乡下去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树超的爱人因为树超乡下亲戚老有事来烦,生过几回气,笑他是夹着尾巴的人,说得树超有点难堪。但一到年底,树超爱人便要说,乡下有亲戚真还有用,要不然,那么多过时的东西真还不好处理。树超听到这话说的,就有点不痛快,他想你不就是生在小县城里嘛,凭什么把乡下人都看成捡破烂的?有时候人的优越感真是来得很便宜。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旧东西一拿下乡去,很快就会分发一空。
这传统保持得有几年了,县委有个小伙子挺机灵地写了篇稿发在地方党报上,题目叫作《年年情牵故乡土,岁岁回报养育恩》,说的就是他们这档事。以后一到年底,他们六人所在的单位总是有很多人找来几捆旧衣旧被送来,说是请一同往乡下送一送。树超看着别人拿着旧东西往自己手上送心里就不舒服,心想你们又想送人情又想找便宜的,哪来的那么容易?收是收了,过后他也忘了谁送过什么。
反正都是没地方放的旧东西。他想。
又摸起牌来。树达说,今年下乡,我们几个人怕是要凑几车货吧。我们单位那一伙这一阵马屁拍得紧了,老是塞来旧东西,像是把我当成收废品的老头了。我操,我那里的东西都够装一辆农用车。
树超说,如果东西太多了,我们再找几个穷点的村子送一送,不要老往蔸头一个地方送,别人有看法。
树年就笑了起来,他说,现在真是,送点旧东西也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