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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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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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地面下是流水,有小鱼在游,水草还在其中摇曳,每一脚出去都像踏在水面上。 
  卢晶显然很想点几个好菜,把菜单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我注意到这里的人去洗手间很频繁。回来的人小声地跟没去的人说快去快去,像在赶火车,不过这列火车能搭乘的乘客不多。 
  我见过卢晶老公的照片,是个还英俊的男人。本来以为今天可以一见,不过卢晶说要带也轮不上他,可是她竟然一个都没带来给我看。持续地恋爱并没有让她年轻,也许是体形的缘故,十年的光阴成就了她的臃肿。每一个男人接触的也许是不同的她。她在电话里一再跟我说烦死了,应付不过来。不过,近来她似乎游刃有余了,总说唉,有得必有失,算是她多年来的一点心得吧。 
  我叫服务员过来点亮了蜡烛,一团火苗闪在我和卢晶中间。她的脸在我面前闪动,有一刻我感觉我找回了她脸上天真的表情,以前她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喜欢暗恋别人而不肯有所行动。卢晶点着菜单,说我要个笔筒沙拉。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吃过了吗?在去青年旅馆之前,我们确实吃过了。虽然我还是有一点饿。 
  突然,有个人把我吸引了过去,就在两米开外,那个人跟服务员吵了起来,服务员斜眼看着他,那个人的手指在服务员的前后左右点来点去。我听到那个人说,“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们大老远跑来,只让进去一次,太不公平了。店大欺客,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不能这样。”他突然跳到了桌子上,对着全餐厅的人说,“你们说是不是不能这样?”“不能!”我听到远处传来闷闷的回声: 
  “不能,绝对不能!” 
  我看看卢晶,她依然把头埋在菜单里。后来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问话跟回答交织在一起。跟他们像是隔着一块玻璃似的。 
  “笔筒沙拉。” 
  卢晶坚持着说了好几遍。刚才在旁边等着我们点菜的服务员跑到那边去看热闹了。我对着那边喊:“笔筒沙拉!” 
  “真不好意思,没什么可请你的。” 
  卢晶把菜单递给了我。果然,菜的名字都很好听,而内容却很普通,比如笔筒沙拉后面注明:黄瓜条、胡萝卜条配沙拉酱。这使我一下觉得这里豪华的布置很滑稽。不过这样也好,我总算可以不用太欠卢晶的人情。一个晚上吃两顿饭有点说不过去。 
  “只有一个晚上。” 
  一见到卢晶我就这么跟她说,几乎是脱口而出。卢晶说: 
  “那就让我们尽兴。” 
  似乎有一场盛大的狂欢等着我,以弥补我跟卢晶这些年来的距离。需要有导火索激发我们之间的友谊。我试着跟她谈我这十年来的生活,她每隔三十秒点点头。我们也谈从前,可是令我失望的是,我们连对同一件事的记忆都不一样。我不能忍受她篡改我的记忆。于是我说: 
  “我们可以找个人去问问,看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找谁呢,我说不出来,她也说不出来。 
  有一件我们争论的事是有第三者的,顾小红在,她充当的是劝架的角色。我记得我们当时并没有在吵架,只是故作生气,卢晶说当时她是当真的,因为我跟顾小红走得太近了,她很嫉妒。她说“嫉妒”这个词时很短促,像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很吃惊,我说我跟顾小红从来就没说过几句话。 
  “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是看什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卢晶。我感到节目还没有开始。 
  “过一会儿吧,听说服务员会通知我们。” 
  我们吃我们点的惟一一个菜。黄瓜条跟胡萝卜条放在一个精致的笔筒里,这样的笔筒在礼品店卖很贵的价钱。我挑了一根黄瓜条,蘸了蘸沙拉酱。 
  “顾小红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说我听说了。我是听谁说的呢。我记不得了。顾小红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虚构人物。除了我跟卢晶吵架她在场那回,我对她没有任何其他印象。好像她就是为了见证那场争吵才出现的。吵架的起因是,原来我一直跟卢晶去食堂吃饭,有一次卢晶病了,我就跟顾小红一起去。我记得我替卢晶打了饭回来,放在她的床头上。 
  “顾小红是怎么死的?”我问卢晶。 
  “她跟一个男的谈恋爱,因为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负心了?” 
  “好像也不是。那个男的被杀死在宾馆里。当时她在场,可能是杀人犯为了把手脚做干净。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还说她当时有身孕。” 
  “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吗?” 
  “没人知道。死无对证。” 
  “会不会是自杀殉情呢?” 
  “不可能。是他杀。” 
  “你怎么知道?” 
  “都这么说。” 
  “那个男的是不是有老婆?”我又问。 
  “有。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到了。” 
  这个世界还是蛮奇怪的。我想。顾小红是不是在死的一刻感觉到幸福。那个男人的老婆做何感想呢。反正人无非一死。以前讲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实死亡有什么分量呢。连轻都算不上。骨灰有分量,不过那跟死是两码事。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男的是不是一个什么经理?” 
  “据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就是灵感特别多。我还猜到房间里的灯还开着,两个床头灯。床罩是青色提花的。服务员已经开过床了,床罩翻起一角,露出白色的里子。 
  卢晶哧的笑了,打断我。算了吧你,你在胡扯。你以前就喜欢胡扯。好像自己是千里眼,什么都能看见似的。 
  你一定也“看见”了呀,你总有自己的一个想象嘛。或许跟我的不一样,可以说来听听。 
  卢晶严肃了,说我“看见”的跟你差不多。 
  “那我们‘看见’的就是真的喽?” 
  “也可以这么说。” 
  “这说明我们还是好朋友。那么多年不见,我们还是好朋友。你‘看见’的跟我一样,我感到心里很踏实。” 
  “不过,我们总有一个先死的。那时候就只有一个人‘看见’了。” 
  “我们相互看嘛。一个睁着眼睛,一个闭着眼睛。我们还是好朋友。”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我在心里默想。我们认识的比较早,我们一起“看见”的比较多。 
  “顾小红死得真是冤枉。这么年轻。什么都不为,听上去有点不对劲。她葬礼的时候很多同学去了。每年还有人给她去扫墓,不过我一次都没去。我总觉得死了再去看怪怪的。有个算命的说我也是早夭呢。” 
  “我笑了,你已经过了早夭的年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难说啊。你也不要来我的墓地看我吧,请把我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湖海。” 
  “好吧,”我想了想又说,“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笔筒沙拉吃完了。我打算再点点什么,尽管我肚子已经很胀了。我不去想卢晶究竟给我准备了什么节目。如果她来我的城市,我会给她准备什么呢?无非是吃吃饭,也许可以给她准备一个男人,如果她不尴尬。但我觉得就我跟卢晶十年的距离来说是太突兀了。我们需要一些过程热身,让我们的友谊隔了十年再奇迹般地重新开始,直到我们做到无话不谈。我会不会像导游一样给卢晶介绍我那个城市的景观,带她去旅游景点,尽地主之谊呢?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不能那样把她打发了。 
  服务员又过来了,这回他手里什么也没拿,他说: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现在你们可以去了。” 
  这里跟餐厅是隔绝的。幕墙也是玻璃的,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有一些人已经坐在里面了,像是休息室一样的地方,很宽大的沙发,我们也坐下来看杂志,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我翻着杂志问卢晶,“我们在这里是做什么呢?”“参观。”卢晶说。“这里刚刚建起来就吸引了很多人,你没看门口连牌子都没有,可是大家就是喜欢来。靠的是口碑,一传十,十传百。” 
  “究竟是什么呢?” 
  卢晶神秘兮兮地看着我,说我要让你不虚此行。 
  我又翻了十页杂志。没有心思去看字,只是看图片,图片用电脑修改过,上面的每个人身材都很完美,我细心去辨认他们的完美的不同之处。卢晶也在翻杂志。看完了我们相互交换。休息室的尽头有个门,从里面出来了两个人。他们谁也没看见似的径直走了出来,似乎沉浸在什么里面,使他们对什么都置身事外,不屑一顾。 
  “里面怎么样?”外面的人问他们。他们答非所问,“只能进去一次。”说完,昂着头走了出去。 
  卢晶拉拉我的衣角。我们也去。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人仍然在看杂志。从老远的地方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吧。已经过了午夜,再有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本来我打算在这里呆一阵,可是见到卢晶的那一刻我就打算快速离开。下一次来可能再要等上十年。十年可以消磨很多记忆,增添很多渴望。在下一个十年里我该回想些什么呢。也许就是我即将进入的地方,在城市夜色中的一个角落,莫名其妙的建筑物的内部,我要参观一个场所,管它是什么地方。总之是卢晶给我预备的,她要让我记住它,并通过它来记住我们两个曾经的友谊。 
  “这是一个叫‘粉红’的地方。”卢晶跟我说的时候我们已经打开门走了进去。真相大白使我的此行终于有了着落。这是个洗手间,布置相当豪华,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玻璃,一切都是透明的。但是跟它的名字“粉红”没有任何瓜葛。呵,一个叫“粉红”的洗手间。 
  从隔间出来个人,居然是个男的。他微笑着经过我们身边,说了句祝你们愉快。我慢吞吞地走在前面,由于好奇,我进门时赶在了前面。我慢吞吞地进了一个隔间,可是让我吃惊的是,在里面比在外面看周围看得还要清楚,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擦玻璃。 
  “你觉得有意思吗?”坐在马桶上卢晶问我。她直视着前方。这是我用余光看到的。 
  “唔,一切都是透明的,蛮有意思的。”我又补充道,“真是想象不到。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马桶是全自动的。”卢晶摆弄着马桶一边的开关,羞涩地朝我笑了笑。这里让我想起原始的街头厕所,没有隔断。一群人就那样裸露着,赤诚相见。也使我想起公共浴室,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常去那种地方。但我很害羞,很不喜欢,因此我连澡都不愿意洗。 
  我按了画着冲水标志的按键,轻轻的冲水声,能想象得到水呈螺旋状流了下去。然后,暖风开了。跟卢晶那边的暖风的声音,形成了立体声。有人从隔间前面走过去,还伸手朝我们打招呼。也是个男的,刚才站在三米以外小便。嗯,这是一个叫“粉红”的地方。我把裤子向上拉了拉。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最不好意思的是我要站起来。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坐下去。 
  “这是世界五大洗手间之一呢。刚评定过的。”卢晶告诉我。 
  她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我听说过的。 
  “一个人来怪怪的,可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陪我。你觉得还好吧,我就是觉得好玩。实在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很有趣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真是没变。还是喜欢新鲜花样。” 
  “我比以前差远了啊。你忘了吗?我以前为了看看蚂蟥什么样,初春站到水里去过的。” 
  “我记得的。还是我帮你把蚂蟥打下来的呢。” 
  “你猜猜顾小红是怎么死的。” 
  “我们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跟一个男的,有妇之夫,在宾馆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应该是情杀。” 
  “我刚才没这样说啊。我说的是有人要杀那个男的,正好她也在,顺手就把她杀了,为了杀人灭口。” 
  “哦,那是我刚才没听清。可是我们说的不矛盾啊。” 
  “顾小红还有一个正式的男友,追悼会那天他也去了。跟顾小红一起死的那个男的在旁边一间开追悼会。她的正式男友把那边场子砸了呢。” 
  “不是他杀的吗?” 
  “如果是,他不敢再出现。” 
  我想了想,挺正常的逻辑。杀人是不正常的。杀人者的逻辑是正常的。逻辑跟行为之间有一个断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暖风已经吹了好几回了。舒服是舒服,一直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城市是为了听卢晶讲这些的吗?我跟顾小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啊。如果不是卢晶提起她,我也许已经把她忘了。我不可能再见到她。我不见她跟她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一些伤感,可是我感到那不是为顾小红,而是为我自己的。于是,我还有一点愤怒。因为是卢晶在让我伤感。 
  “关于顾小红的死说法很多。以前关莹莹跟顾小红家关系好,消息都是关莹莹传出来的呢。两种说法,一种是关莹莹说的,一种是顾小红妈妈说的。” 
  我头昏脑涨,不知道哪种是关莹莹说的,哪种是顾小红妈妈说的。我觉得其中一种看法是我的。我记得我刚才跟卢晶说过房间里的灯光的事,我看到有人闭着眼睛横躺在床上,也许这就是我的看法吧。不管他们是怎么被杀的,总之他们最后躺在床上。 
  “你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吗?”卢晶问我。 
  “我的看法是他杀。一个男的进来,我想是熟人,他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把烟蒂掐灭了,然后他走近那个有妇之夫,掐死了他。顾小红吓傻了,杀人犯怕她叫其实她没叫,死之前连吭一声都没有。” 
  “我是问你他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个问题,“他们到底是死在哪儿。是这个城市吗?” 
  “不,是你那个。顾小红跟你一样,一毕业也过去了。” 
  “死在哪个宾馆?” 
  卢晶想了想,告诉了我一个名字。 
  就在我家旁边嘛。这么近。想到这儿我觉得很无聊。我坐着火车跑了这么远,为了重温过往,找到跟十年前相关的线索。可是卢晶却非要我带着这个消息到十年以后——如果我十年后再来,这件事会困扰我十年,难道十年后我们还要从这里谈起?顾小红死在那么远的地方,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知道。这十年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鲜事。我看我讲恋爱的事,你也不爱听。” 
  “不是我不爱听。”我想了想说,“其实我蛮爱听的。刚才你说你跟那个广东老板怎么样啦?” 
  “也没怎么样。如果你明天不走的话,就有机会见到。” 
  “其实我还是很想见你和你的老公的,或者你的男朋友。”我嘴上说。 
  其实,我是想看看你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看你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你并不了解。我心里说。 
  “你搬家回来嘛。”卢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过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 
   “嗯,是啊。” 
  是啊。现在看来以前的的确确是无忧无虑的。我希望十年以后也这么想。我想着,突然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我感到自己头脑发热,语速赶得上火车: 
  “嗯,是啊。我真有点想搬回来。真的,是真的!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不像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扎下了根。我只知道跑来跑去。知道我为什么不坐飞机吗?我实在无法忍受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有过程。机舱门哗啦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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