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断他:李全,你在税务局做什么呀?他打个哈哈,掐着小姆指比划了一下:小小税务员。咱没入党,不好混哪。我问:那怎么不入?你这么能活动的人。唉,哪里哪里,我不行,我这人脸皮薄、心软,搞不来啊。说到这儿,他似乎动了点真心,语气有自嘲的意味。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李全跟陈小顺换了个位置。在我身边推心置腹地说话的、和我乘车同游嵋市的,居然是李全,这个我一直瞧不起的家伙。我接着问:陈小顺呢?他在税务局混得可好?李全不经意地笑了笑:他啊,他当然混得好,又会跟老板搞关系来钱,又会哄领导,连他妹子都贡出去啦……唉,算了。李全拍了拍我的腿:我不该说这些,人都没了,不地道不地道。再说……看得出来,你对陈小圆还是没能忘情……
我喃喃地重复说:陈小圆。
李全体贴地替我感慨着:是呀,当初谁不说你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停车!到了。
王建新笑眯眯地在饭店大堂等着我们。这次饭局他请了几位小官僚模样的人,饭菜比昨晚还要丰盛高档,王建新不停地招呼我吃菜、喝酒,向人一遍遍大声介绍:我这个老同学可了不得,在北京开公司,当大老板。我们上学时我就知道,数他顶有出息了。我依次接受名片、递上名片。一位尖嘴猴腮、眉间一颗红痣的男子不多说话,神色病怏怏的,但显然是全局的中心人物。他问我哪年去的北京,公司业务如何,我一一作答。王建新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似乎很关心我们的谈话。瘦男人仔细瞧了我的名片,忽然问:李光辉是你什么人?我怔了怔,说是我哥。王建新接口道:怎么,您认识李光辉?瘦男人冲我笑着说:怪不得。又对王建新说:当年我念书时有个偶像,就是李光辉。是么!王建新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李光辉也是我上学时的偶像啊。瘦男人眨动细细的眼睛,露出一点光亮,说:可惜啊,我没他那本事,没法跟人打架,要不早就投奔山头去了。李全插话道:沈厅长,这就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打打杀杀现在可行不通了,像您这种有头脑的人……沈厅长摆摆手打断他:嗳,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咱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啊。他举起酒杯,对我说:小李,来,我敬你哥一杯。我忙站起来,陪着喝酒。沈厅长喝了酒,脸色晕红,在一张近乎丑陋的男人脸上,这酒红显得病态而鲜艳。沈厅长说: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以后到了嵋市,有什么事,打个招呼。是呀,王建新附和说:光明,以后你可要多回来,别做生意把老朋友都忘了。哪能呢,哪能呢。我点头答应着,和王建新碰酒。李全也举起杯:我说了嘛,干脆在我们这里买套房子。来!我又干掉一杯。沈市长“唔”了一声,颇为感慨:李全说的有道理,年轻时在外干事业是好的,可早晚都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买套房子,也给将来留个打算。我可以跟你打这个赌,早晚你还得回我们嵋市……
我醒过来时,周围吵闹得厉害。一男一女走调的歌声,合着众人的尖叫。一个柔软的东西不停蹭到我的额头,我瞧了一会儿瞧出是个女人的屁股。屁股在沙发上扭来扭去的,一只男人的大手猛地按在上面,拧了一把。我坐起来,包间上空旋转着荧光闪闪的彩灯。王建新的一张肥脸被灯光镀成紫色,他正在唱歌。李全是拧女人屁股的那个人,他的牙笑成一排粉红色,拉着女人歪倒在沙发上。沈厅长的脸色缤纷迷离,一位小姐正在给他点烟……一个香得刺鼻的热烘烘的身体靠过来,凑在我耳边浪声说:老板,你好坏……
我再次醒过来时,周围静极了。阳光透过窗前的白色纱缕,温柔地敷在我脸上。天花板是白的,墙是白的,我恍恍惚惚坐起来,身轻如纸。忽然,我转过身,被吓了一跳。一位穿戴齐整的年轻女子呆呆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身后的窗台。她的头发松松垮垮盘在脑后,眉目普通端正,似乎刚洗过脸,素面泛着一点青春的光泽,浮肿的眼皮和发青的眼圈却流露出风尘色。我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我一直搂着唱歌的应该就是这个女子。怎么到的旅店我记不清了。但这不重要。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她嘴里猩红的舌尖翻了个卷儿。她背起床边一只精巧的女士皮包,对我说:二百。
我的裤子摊在地上。我拾起来,翻出钱包。我骂了声:操!
我对她讲:我没现钞了。我的卡是建行的。附近哪有建设银行?
她盯着我,不信任地问:二百你都没有?
我把钱包打开,举在她面前。她没瞧钱包,只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据女人说,王建新他们昨晚住在了隔壁。“宾馆的钱都是你那朋友付的。”女人这么淡淡地说,好像在提醒我该负的责任。走出宾馆,我才发现今天的阳光十分强烈,逼得我有一阵不得不眯起眼睛。女人掏出墨镜戴上,挎着皮包,看上去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逛街的少妇。从一开始走路,她和我就保持了一点固定的距离,但我们仍然算是并排走着。我完全不知道我们所处的方位,我眼里所见的是一座新城,像演戏搭起的景,可忘了设计一所建设银行。我们边走边看,到了拐角,她便略微停住,我往右拐,她就跟着,我往左拐,她也跟着。她或许以为我熟悉这城市,知道哪里会找出一所建行取出二百块钱付她辛苦一晚的薪水。
我忽然兴奋地叫:人民广场!她迷糊地“啊”了一声,可能因为专心走路,没反应过来我们的处境和关系,只是配合身边人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啊”了一声。我几乎感激地看着她,解释道:我认得路了,这里我小时候常来。她不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大概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我。这样一来,我也觉得自己的解释很多余。确实,我们已经同行了不短的路程,这完全是个意外,由于我的过错。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解决实际问题,然后分手。
我们重新找到应有的速度和距离,她跟在我身边,安静、漠然,没有抱怨,也没有鼓励。我仿佛胸有成竹地往前走,心中一片迷茫,脚步却坚定地往前移,似乎我从北京回到家乡就是为了这段目的明确,却没有方向的路。
一位挎着菜篮的瘦弱老妇迎面与我们擦身而过。我走了两步,站住,回头,她正回头看着我。
李光明!
孙老师?
几年不见,孙老师像老了十几年,脸庞干瘪,水分和脂肪被岁月风干,个头显得更矮了——老太太总是比中年妇女要矮一些。我吃惊我一下就记起了她的名字,关于她的记忆霎时从心底涌出来,而这些年我却从未想起过这些往事。中学时代我一直是她最疼爱并看好的学生。许多个夜晚我不想回家,就躲在教室里看书、复习,喝自来水,啃中午剩的变硬的饭团,这时孙老师常常提了保温饭盒进来,里面有热饭,不一定有菜,但总是有一份肉。她总是说:得吃肉,不然没劲念书。男生是一定要吃肉的……
呵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高喽!在北京怎么样,我老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北京看看你……孙老师一手挎着菜篮,另一只干枯而细小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走,走!到我家吃个饭,一定要的……不麻烦不麻烦……这是你女朋友吧?北京的么?哦,东北,东北姑娘好啊。走,饭是一定要吃的……呵呀,真是大人了……
我求助地看着东北姑娘,她的眼神结实地隐藏在墨镜之后。她没有说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的身份和我俩的关系么,还是她无所谓发生什么,总之在拿到钱之前不能离开我……她连动动嘴唇的举动都没有,只是跟刚才一样,跟在我身旁,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仍算是并排走着……我松了口气,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冲她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多付钱来报答她。她明白我的意思么?
孙老师笑吟吟地走在我左边,慈爱地念叨一些陈年旧事。东北姑娘走在我右边,沉默不语,没有表情。我们就这样往前走着。理想中的回乡图不正应该是这样的么,我带着我的女友,拜访我的恩师。我的恩师一定不会知道,为了到达此时此刻,我走过多少弯路。我还应该实现其它一些蓝图:和我大哥同去为母亲上坟,在坟前求得母亲的原谅,我应该给侄子买玩具,给嫂子买衣裳,主动请大哥上北京……我应该调查陈小顺的死因,回请王建新吃饭,邀他来北京玩……我应该回想起我对陈小圆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应该向孙老师描绘我在北京的美好生活。而我之所以在北京过着辛苦、无聊而孤独的生活,只因为我曾发誓离开嵋县,永远不再回来。但是现在我走在嵋县的大街上,多么希望我在这里真正有一个地方可去。
尹丽川,1973年生于重庆,199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曾在我刊发表诗作和小说若干。出版小说、诗歌合集《再舒服一些》及长篇小说《贱人》。现居北京,自由写作。
为“粉红”而来(短篇小说)
陆 离
我离开这个城市十年了,十年以后我成了外地人。卢晶到火车站来接我。机票半价,比火车票还便宜,她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坐飞机来。我告诉她这缘于我对这个城市的渴望,我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见到它。我问她对于这种类似于情人相见的心情是否了解,她显然不懂,把我的话当成了玩笑。
城市沿着一条江展开,像中央横了一条长丝巾。风吹过去,丝巾的一角掀起来,那条江始终让我觉得很神秘。十年前,曾经有消息说为了城市建设要填平这条江,于是众人都在猜测这条江里究竟有些什么。
江是五百年前才改道的。原先的自然河道早就消失了。十年前,每天有尸体从江里浮起来,旁边漂着青绿色的瓜皮。每当我看电影看到八路军战士绕到敌人后方去炸碉堡,顶了瓜皮,神出鬼没就游到了岸边,电影里的河就跟眼前的江重叠了。经过治理,如今江面干净了很多,即使白天水也不浑浊。远处的码头边停了万吨巨轮,隐约可见港口,排列了玩具似的吊车和集装箱。
卢晶领了我在青年旅馆的顶层看夜景。这个青年旅馆是以船为主题的,走廊和楼梯的墙壁上挂着救生圈,到处是金色的船锚图案。酒吧入口处站着一位亲切的老船长。这里恐怕是城市中俯瞰夜景最便宜的地方,只要花上适中的价格,买上一杯饮料。江对面立着篮球场那么大的广告牌,我跟卢晶一一地辨认着商品的牌子。我双臂贴着栏杆撑开,把下巴贴在手背上,就好像趴在船舷边上。
“十年了。”我说。
我感到船微微动了一下。船并没有开出去,始终停在江边上。不过是我上岸太久了而已。
我们对着城市的夜景看了很久。我默默留了几滴眼泪,对于时空错位感到茫然。十年来,我第一次在酒吧里点了绿茶,只为了表示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和特殊人在一起有着特殊的心情。我以为会和卢晶聊得很开心,可物是人非,更何况连物都不是了。我们并排坐着,脸都朝着江边,卢晶一直在谈她的男朋友。卢晶的恋爱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我听着觉得还算精彩。因为不想回去睡觉,我跟卢晶沿着江边往前走去,我觉得我是在跟一个中年女人向前走。
卢晶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在火车站台上我没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我跟前。她的腰身水桶一样粗,除了脚踝很细,其他的地方都丰满得摇摇欲坠。她的脸上抹了很厚的粉,眉毛拔得细细的,嘴唇依然很薄。我以为她是最不会胖的类型,可以前那豆芽一样的体形居然说变就变了。她是圆脸,脸盘很大,看上去比实际还要胖上十斤。
她还在谈她的男朋友。她早就结婚了。结婚对象是初恋,婚后一年开始不停地谈恋爱,每次都很投入,谈得死去活来。我笑她是欲死欲仙,她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们去看看新鲜玩意儿。”
这是她早就答应我的。我以为她忘了。
我们拐到一条寂静的马路上。法国梧桐的树干很粗壮,树冠在街道的上空环抱着,像是走进了一个隧道。我们停在了一扇工厂大门似的门前,粗看是普通的铁门,细看大门闪着某种坚硬的金属光泽。卢晶说这个地方特别,要自己找到机关门才能打开,而打开了门会是另外一个天地。我将信将疑。这条街实在太安静了,很难想象这里会藏着一个什么娱乐场所。而除了娱乐场所,在半夜里卢晶又将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街灯很暗,我在门上细细摸了一遍,门依然紧闭着。
“你从来没来过这儿?”我问卢晶。
“没有。只知道是家餐厅。不过不是普通的,我带你来看的不是这个。”卢晶羞涩地说着。她的表情告诉我这是城市里最有趣最时髦的来处。我暗自激动,加快了摸索,希望赶在卢晶前面把门打开。卢晶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你就没听说过关于机关的事儿吗?”我问。
“没有。”
卢晶已经蹲了下来,她的腰身使她的姿势看上去很别扭。她开始对地面进行地毯式搜索。门前的地面是花砖拼的,走在上面有眩晕的感觉。我闭上眼睛,也蹲下去,眼睛在这种时候是最不管用的。我们把自己负责的一半地面摸索了一遍,又把对方负责的那半摸索了一遍,然后怀着各自的绝望站了起来。
门前惟一的特别是有个垃圾箱样的东西,看上去跟门是一种材料做的,我围着垃圾筒转了一圈,犹豫着是不是要把手伸进去。远处传来了打闹的声音,听得出是两男两女,他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脚步声使得街道显得尤为空旷。他们离这里越来越近。卢晶说:
“这里限制人数。一个时段只能进去三个人。”
脚步声几乎就在耳边,我一着急就把手伸进了垃圾箱。
是个货真价实的垃圾箱,我摸到了食品包装,几个矿泉水瓶,一块橘子皮,这使我发现之前害怕把手伸进垃圾箱的想法过于主观。在来这里的火车上我就喝过几瓶水,吃过一个橘子,还有一袋方便食品。巧合吗?也许不是。正这么想着,门开了。卢晶垂手站在我旁边,显然触动机关的是我,我想不清楚究竟什么是机关,不过我的心思已经被门内的事物吸引了过去。
进门是一条甬道,几盏地灯使竹子显出粉红的色调,配上黑不溜秋的夜色,显得甬道更加幽深,走出了一段,门才在身后关上,自动的,而且无声。
拐过一个弯就是灯火通明处。拐弯时有一种奇异的被甩出去的感觉,像在高速行驶的赛车上,不过拐过去后就很平稳。我瞅了一眼卢晶,她的表情有些惴惴不安,不过似乎不是关于眼前的事物的。
领位很热情地迎上来,问我们几位。明明只有我们两个,还郑重地朝我们身后看了又看。确认的确是两位后,才把我们领进门去。
门内是个玻璃世界。玻璃墙,玻璃的餐桌椅,玻璃地面,各色的玻璃餐具,人影在玻璃上很夸张地变形,周围的声音忽大忽小,明明跟人近在咫尺却觉得离开很远,只有领位如影随形。我心里记挂刚才在外面奔跑的两对男女,不过领位清清楚楚地跟我说:“一个时间段只能进来三个人。”跟卢晶说的一样。
玻璃地面下是流水,有小鱼在游,水草还在其中摇曳,每一脚出去都像踏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