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驱完鬼后,巫婆又替三青安神请魂。她把门窗蒙得紧紧的,不让光亮透进来,然后打着手电筒照亮三青家的水缸,要三青对着水缸一遍一遍喊自己的名字,而她则在一旁请东南西北的神把三青的魂送回来。在这种阴森森的氛围中,三青不敢不照着她的话去做。三青冲着水缸里自己的脸相,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喊得气喘吁吁,喊得心惊肉跳,喊得冷汗淋漓。喊着喊着就感到水缸里有只手在拽他入水。
最后,巫婆烧了一张黄纸放在一碗清水里,让三青喝下。再把门窗洞开,又念了一段四六句,就说好了。外婆不无担心地问:就好了?巫婆拍拍手掌说:包好,包好。
忙完这一切,下午已过去了一半。巫婆告辞后,外婆也回家去了。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外婆留下来观察三青一晚。可外婆家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外婆家有好多孩子,有些孩子居然比三青还要小,比三青的妹妹还要小。那么一大堆小舅舅,一天也离不开外婆。父亲知道外婆家的实情,只能让外婆回去。
事实上,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当暮色越来越深时,三青的魔症又开始了,怕的感觉又侵吞了他的全身。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又颤抖起来。这回父亲早有准备了,不等天黑,他就安排一家人吃完晚饭。并且还早早地向人家借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天一黑,就把灯泡拧亮。然后抱着三青在灯光里睡去。
六
父亲不想再去请教外婆了,他决定尽快把屋里的谷子晒好,把田里的油菜种上,然后带三青去一趟县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该怎样做,三青这病才能好?
那天,妹妹仍然留在家里晒谷,父亲则带着三青一整天去地里种油菜了。中午时分,妹妹居然把菜饭送到了地里。这是妹妹第一次单独做饭,油盐及火候居然都恰到好处,这让父亲和三青真是喜出望外,不得不对妹妹刮目相看。两人一边狼吞虎咽地扒着饭,一边夸妹妹的菜饭不比母亲做的差。妹妹那时是一脸的炭灰,但一脸的炭灰也遮掩不了她内心的喜悦。这些天来,妹妹一直受父亲责骂,这次得到了表扬,怎不让她喜上眉梢呢?事实上,妹妹悄悄地把菜饭做好送到地里,就是冲着父亲和哥哥的表扬来的。
当母亲不在家、哥哥生病了、父亲手足无措时,小小的妹妹便迅速成长,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似的了。深秋的气候非常干燥,深秋的人心好不恓惶。但这时一家人宁静祥和得如同早晨那平铺一地的露水儿。父亲百感交集,看妹妹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眼角深处还涌出一丝湿润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事实上,还不满七岁的妹妹在这些天来真的长大了不少。黄昏来临的时候,她又笑吟吟地出现在原野上,喊父亲和三青回家吃晚饭。同时她还骄傲地宣布,禾坪里的谷子她也已经收好了。
这简直是个奇迹,小小年纪,却分身有术?既能做好晚饭,又能及时把谷子收进家?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谷子扫拢,然后半簸箕半簸箕地送上风车,在风车里过一遍后,再分成三分之一担或四分之一担,摇摇晃晃挑进家?在三青看来,大妹妹两岁的他都没法做到这些。妹妹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神话里的田螺姑娘,突然出现在那个急需有一个女人的穷小子家里。三青觉得,日后谁如果娶了妹妹做婆娘还真是最大福气呢。父亲就是这么夸妹妹的。夸得妹妹都有些羞赧了。
一家人那个喜悦啊,是母亲不在家以来,最最多的一次。
可就算这么大的喜悦,也无法冲散三青内心的阴影,当暮色四合之时,三青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幻觉,他指着天空飞舞的檐鼠,问哪是什么?父亲和妹妹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妹妹拾起土块就朝暗蓝色的天空扔,嘴里嚷道:滚!滚!滚!不要再缠着我哥哥了!父亲跟着妹妹一起朝天空扔土块,可哪里管用啊?檐鼠一点惧意都没有,它们甚至把土块当作自己的同类,有意无意地朝着土块的去向飞。
就在三青的牙齿开始格格格地颤抖起来的时候,父亲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打火机拧亮了。火苗吸引了三青的注意,在短暂时间内三青没有颤抖。可火苗一熄,三青又颤抖起来。父亲环顾了四周,干脆把田垅上的枯草点燃了。星星之火,借助晚秋的微风,一下子形成了燎原之势,火苗那龙卷风似的舌头,直往夜空舔去!周围的一切这时都消失在火光之中,天地间只有这丛摧枯拉朽般的大火和哔哔剥剥的火声。那壮观的场面,真是夺人心魂啊!
可惜垅上的枯草有限,不一会儿,火势就弱了下来。父亲完全没有想到,刚才还在颤抖的三青这时会跳出来,点燃一把干稻草,送到另一个多草的田垅,熊熊大火再次燃烧起来。妹妹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立刻模仿三青,举着火把,把田垅上所有的枯草丛都点燃了。
如果说父亲开始的点火行为是理智的,是为了阻挡三青眼睛里的那些幻觉,到后来,那行为就完全变成感性的了,并且毫无理智可言!原始的野火催发了父亲的童心,父亲不再满足燃烧垅上的枯草了,他嚎一声,举着火把,冲上田野边的荒坡,荒坡一下子变成了火海。三青和妹妹什么时候见过父亲这样疯过啊?一时快乐得都找不到北了,兄妹俩纷纷仿照父亲,嚎着叫着,点着火把朝原野四周的荒坡上奔。整个原野,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大火漫天的古战场!到最后,一家三口人疯笑着把自家留在塬上的稻草秸也点燃了,把人家留在塬上的稻草秸也点燃了,把塬上所有烧得动的又无伤大雅的东西都点燃了。
站在漫天漫地的大火中,一家人嚎得像群疯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像三个原始野人。当村人发现这边大火连天,赶来要救各自家的稻草秸时,父亲一挥手:撤!一家人连滚带爬,笑作一团,偷偷溜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天晚上,三青再没出现幻觉了。在睡梦中,他还一个劲地叫:火!火!大火!让父亲忍俊不禁。
三青不但那晚没有出现幻觉,从此以后的任何一个晚上,他都再没有看见那些阴暗的飘飞的捉摸不透的黑影了。那些阴影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烧焦了。三青的病完全好了。
随后的几天,好些村人都抱怨着猜测,是谁把塬上的稻草秸烧掉了?父亲装着浑然不知的样子,说:谁知道呢?我家的稻草秸也被烧啦!哎,这些不懂事的伢崽啊,每年都这样,太顽皮了,真拿他们没办法!
说罢,他偷偷地朝三青兄妹俩挤了一下眼睛。兄妹俩捂着一肚子秘密,快乐得简直要疯了去,恨不得在地上滚几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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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 1972年生。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大家》《芙蓉》等刊。著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村庄在南方之南》,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共有40多篇(次)散文和小说入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和小说选。有10多篇散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和读本。获湖南青年文学奖、长沙文艺之星等多种奖项。进入2001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姓田的树们(中篇小说)
田 耳
1
事情应该开始于田老反那天早上晒太阳的时候。那天八九点钟样子,田老反照常蹴在自家门口那棵酸柚子树底下晒太阳,田和青就从他家门前路过。两人打个招呼。田和青说,老反你领到钱了吗?田老反说我领什么钱呢谁会给我发钱呢我是老反谁还会给我钱?田和青就说学校啊,学校昨天通知我去领钱,今天真的就领到了一百二。树海说了,以后我每个月都有这么多。
田老反说你早不干了哪个给你发的钱?
田和青说,下了个文件,只要是解放后国家正式下聘书请过的,不管几时不干了都有这份钱。树海没有跟你说吗?
田老反说,我怎么不是正式下聘的?树培树先树达树帜他们六个都是在我手底下发蒙的。
田和青就笑了,他说,怕是教育局里没你那份老底了吧。
田老反就有些来气,说,反正树培他们是知道的,我是老师,我是老师的时候你还只有放牛的份你敢说不是吗?
但是教育局里有我的档案,人家昨天就来通知我领钱了。田和青笑脸依旧地说,现在就讲求个物证,你得拿出个东西来证明。要不然,皇帝老子知道也是没鸟用的。
然后田和青就走了。田老反自言自语地说,我教了六个有出息的种,他田和青手底下一个也没教出来,他们六个不比什么鸟物证有用我还卵不信了。
田老反正那么念着他儿子田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田老反跟儿子说,树才今天你去放牛,我有事我就不去了。
田树才刚睡醒,有些不愿意,就说,冬上天的有个卵事,今天轮到你放牛,你别跟我耍赖。你耍赖那我也赖,莫放牛得了。
田老反哼哼地说,老子今天真有事——我到学校去一趟,搞得好老子一个月有一百二十块钱。
田树才一怔,他说,我今天也有事,要去一趟学校,搞得好我一个月有一千二。
老子不是和你扯淡。田老反不耐烦了,他说,那明天后天我连放两天牛,行了么?
田树才掐指算算也不亏,就说,那好,哪个扯谎是狗卵日的。
田老反只得跟着诅咒,说,哪个扯谎是狗卵日的。
这才脱开身去了学校。
去到学校,十点多钟,村小照例已经把上午的课上完了,学生们在操坪里闹,几个老师关了办公室的门在里面烤火吸烟。田老反进去见到了校长田树海。田老反一问,真的有田和青所说的那事,那个文件才发下来,上面没有田老反的名。田老反心有不甘,他说,我是当过老师拿过国家的聘书啊,我们蔸头村哪个不知道?树培树先树达树帜他们六个都是在我手底下发蒙的。田树海说,又来了又来了,我都听你说无数遍了,那又有卵用?你拿个以前国家发给你的东西来证明啊。你拿不来,树培他们也帮不上你。
田老反说,聘书肯定是有的,我见过,那东西红皮白瓤是不是?
我不知道,田树海说,你得拿出来让别人看看。
田老反说,你真是讲天话,这么多年我能记得摆哪去了?
田树海说,那有解聘的书吗?
田老反说,以前是有这东西,鬼知道摆哪里去了。
田树海深吸口烟说,以前发工资你应该有个底单的,那东西也行。
田老反说,鬼知道摆哪去了——也说不定当纸给卖了。
田树海说,回去找找。说着发给田老反一根纸烟,自己又挤进火堆边烤起火来。
田老反等一等,看看田树海实在没有说话的意思,而自己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只得回去。田树才还在门口磨刀,不知什么时候才肯去放牛。田老反心里的事急,懒得管他,径自走到屋里翻找了起来。他找了自己唯一的衣柜、神龛、米桶,还有床底下,当然是一无所获。
田老反迟钝地想了好一阵,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可能找到那些证件。
田树才磨好了刀,坐在门坎上用一块干木试钢火。他看了半天,这才问,捉老鼠呢?
找聘书,找到那个本,我一个月真的有一百二。田老反瞥了儿子一眼。
田树才想一想,走到自己房里去,不一会拿出一个红本子,说,是不是这个?田老反看见红本子就是一喜,他知道,树才一惯找得到家里的任何东西。不管自己把东西藏得如何如何好,树才就是有找东西的天分,仿佛是用鼻子嗅出来的一样。这回,田老反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赫然印着:扫盲合格证。
田老反把本子退给树才,说,这有个卵用。我要的是以前发的聘书。
田树才又看看手中的红本子,问,这是户口本?
田老反挥挥手,说,你该去放牛了。
树才走了以后,田老反坐下来,发现屋里显得比平时更空洞。刚才那一阵翻找搞得他有些累,就蜷在灶前打了个盹。
醒来以后,脑子好使一些,忽然想到,是不是几年前,自己把证书当废纸卖给毛桂桂了呢?再一想,觉得很有可能。
田老反隐约记得,那一次卖纸,其实有点赌气,其实自己不是那么急着要卖纸。
那次毛沟塘的毛桂桂来收纸,路过自己家门口,看看田老反笑一笑,没有吆喝,就走过去了。当时田老反正靠着酸柚树蹲着,蹭着自己后背上的痒皮。他突然感觉到毛桂桂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就叫住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纸卖呢?毛桂桂还是笑一笑,说,纸少了不压秤,一点点纸就算了。田老反看不惯他那张谑笑的脸,说,我当过老师我当然有好多书,今天偏要卖给你。毛桂桂这个人也来了劲,说,我收别人的纸四角六,你找得出三十斤,我给五角,怎么样?
田老反把毛桂桂拽到家里,说着话就四处找了起来,先是把床底下那一摞书翻了出来,又四处去找摸起来像是纸的东西……不过,田老反记忆力有限,那一次是否真就把证书也掏出来了?他一时没法记得具体,只是有印象,那次卖纸虽然没三十斤,却也得了十来块钱,搞得父子俩当天心情不错,还打了两块二一斤的苞谷酒喝。
田老反现在想起来,那一斤包谷酒喝得真是不值。他算了算,一百二十块钱,按毛桂桂出的好价钱,也值二百四十斤纸,心里就极不舒服;再平均下来,每天都摊得上八斤纸,就真的想咬毛桂桂一牙齿。
田老反不记得能证明自己教师身份的聘书或者解聘书是不是真当纸卖了——反正聘书确实是纸做的,有这可能。想到毛桂桂,田老反心里多少就有点底了,无端生出一些踏实的感觉。——除了那一百二十块钱,田老反觉得自己其实还有更纯粹的目的,那就是临到老了,不能在这一茬上输给田和青。他以前一直是不大看得上田和青的。五五年田和青替下自己当上老师后,蔸头村就再没出个像样的角色,那定然是田和青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把小孩子都败了。田和青具体哪里不行他也说不上,但有的地方确实是太迂了点毫不知变通。比如说,他教算术时在应用题目里爱用小明小华小红小刚做小孩的名字,那个田和青在六八年还在用这几个名字,这小明小华小红小刚到了六八年仍是小孩子。他就去提意见,说小明小华小红小刚算算怎么也到当娘老子的年龄了还小啊,不合情理。可田和青无所谓。田老反怎么看田和青都比不上自己,自己带出了六个领导,田和青是没有话说的。
最后政府也是看得明白,六八年用个正规中师生把田和青给替了。田和青和自己一样又成了农民。从那以后,他觉得田和青就没在自己面前抬起过头。但现在,都老得不行了,政府给田和青发钱却没有给自己发钱,这是哪来的道理,让自己拿脸往卵地方放啊?光从这一点上,田老反就认为非得把那一百二拿到不可。
田老反越想越觉得聘书或者解聘书在那堆纸里面,被毛桂桂买走了。这想法搅得自己一点也不安生,饭也不煮了,再次朝学校走去。
到得学校正是中午,田树海他们把学生都放回去了,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打点子牌。田树海脸上有很多块锅烟灰。见到田老反,田树海就说,怎么你又来了?
田老反说,一村人都知道我是老师。
一球人都知道你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