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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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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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大哥。他胖了不少,以前那身引以为荣的腱子肉懈掉了,凶猛凌厉的眼神也不见了。他眼白浑浊,眼珠无光,脸部有些浮肿,像极了我那早死的爹——我太认得这种脸色了,被酒精浸泡出来的脸色。我叫哥,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他早来了,没看见我。嫂子呢,我问。她在家看孩子。咱们走吧。大哥跟在王建新身后往外走,我注意到他的背微微有些驼了。 
   饭局设在一个饭店包间。除了我大哥、我、陈小圆、王建新的司机,王建新还叫来了李全。李全也是我们中学的,比我和王建新低一届,和陈小圆同级。我对李全记得很清楚,当初他也是我大哥手下的跟随者之一,打架不行,但能说会道,出了名的油嘴滑舌。李全显然是饭桌上活跃气氛的人物,他频频向王建新、我和我大哥敬酒,向我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带我去嵋市最好玩的地方玩。我问李全现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全仗王建新,帮他在税务局找了份差。跟小顺一样,李全说。小顺也在税务局?我问。是啊,李全欲言又止的样子。王建新似乎不经意地瞪了他一眼,举起酒杯,来,来,为李光明接风。我很久不喝白酒了,喝了几小杯已然头晕。王建新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用洪亮的、做报告般的语调回忆我们的中学时代,讲述在座每个人的笑话。大哥坐在我旁边,一直很沉默,埋头喝着闷酒。李光辉!王建新忽然大声叫道:来,给我们讲个打架的故事。大哥闻言,受惊似的抬起头,支吾推辞道:那些破事……没什么好讲的。王建新冲我们眨眨眼,说:可别光讲英雄的时候,讲讲你那次怎么从狗洞里爬出去逃命的……他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被自己的话逗得前仰后合,李全像只公鸭似的跟着笑。大哥干笑了两声,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我端着杯子站起来:来来,建新,李全,大哥,小圆,我敬你们一杯,有空都来北京玩!我仰头喝干了酒。 
  陈小圆也很沉默,我奇怪李全不怎么理陈小圆,我记得陈小顺告诉过我,李全暗恋他妹妹。我看了眼我对面正相互低语的王建新和李全,我有点飘忽,拿起酒又要喝,手被陈小圆按住了。她低声说别喝了,目光幽怨,吓了我一跳。今天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总算回来了”,陈小顺是怎么死的,那个通知我陈小顺死讯的于莉莉又是怎么回事?我渐渐感到困顿,眼皮越来越沉,我听见我大哥说,我先带李光明回家吧。王建新答应着,招呼司机送我们。我大哥辞谢了老半天。 
   在路上我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王建新的车里有股清香剂的味儿,让我更加难受。我靠在我大哥身上,他一动不动,胸脯微微起伏,间或打一个酒嗝。我感到我是被他和司机合力扶下车的,上床则是在大哥和嫂子的搀扶下。一躺下,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太阳穴还微微发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站在我床头,好奇地盯着我。稍顷,我反应过来,这是我没见过面的侄子。侄子的眼睛又长又亮,很像大哥年轻的时候。 
   我大哥大嫂坐在堂屋里等我,方桌上放了稀饭、包子和小菜。我叫了一声哥、嫂,我嫂子忙站起来招呼,起来啦,快吃饭。她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往厨房里去了。我在桌边坐下来,上午的阳光穿过天窗,在屋子中间划亮一道光柱,再落到桌前的木凳上。木凳被烤得发烫似的,明晃晃地耀眼。这屋子是父母留下的,桌子凳子也是老的,几乎没什么变样。大哥抽完了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吃饭,吃饭。他不太看着我说。厨房的油烟味飘进来,和香烟的烟雾涌在一起,在阳光下翻滚。嫂子端出了一碟荷包蛋。咦,怎么不吃,稀饭凉了么?要不要热热?我连忙摆手,温的,正好。 
  稀饭很黏,荷包蛋很嫩,吃着吃着,我真觉出饿了。侄子跑进来,嫂子拢住他,让他叫叔叔。侄子不说话,狡黠地打量我一番,挣脱他妈的手臂,扭身跑出去了。这孩子,淘着呢。嫂子怜笑着说。我附和道,不淘的孩子不聪明。嫂子问,小明,你结婚了么。没呢。嫂子接着问,谈朋友了?我支吾道,算是吧。 
  我喝完了两碗稀饭。嫂子站起来,你们说话,我看店去了。嫂子一走,屋里更静了。大哥不做声,却很像是憋了一些话。我管他要一根烟,他怔了怔,才把烟递过来。一块二一盒的当地烟红杉,我们上学时尽捡红杉烟的烟屁股抽。劲儿大,辣嗓子,我抽了一口,忍了忍,继续抽第二口。大哥问我这次呆多久。我犹豫了一下说,随便吧,呆长一点也行。大哥瞅了我一眼,我正好看着他,他很快就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也低下了头,我们兄弟多长时间没坐在一起,像兄弟一样说过话了。我心底涌起一些辛酸和柔软,我抬起头,试图用眼神鼓励他说出他想说的话。我猜那可能跟钱有关。说吧,大哥——我当然没说出口,但我静默的、等待的态度他肯定是明白的。 
  半晌,大哥冒出一句:明天去给妈上坟吧。好,我答应着,终于被烟呛得咳起来。趁着动静,隔着烟雾,大哥仿佛得了勇气,吭哧道:小明,你给哥出点主意,我打算去北京……发展。 
   我没想到一个人连脾气、腔调都会变。我大致也猜到大哥的不如意,但总没料到到了这个地步。我爸死得早,那年我大哥刚满十岁,我七岁。大哥变得凶悍也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妈怕我大哥,又得依靠我大哥。大哥十七岁那年差点犯了命案,我妈跪在被打伤的孩子的父母前,求人家不要上告,我记得当时我很冲动,跑去拉我妈起来,我说你儿子就该被关起来留在外面也是祸害。我妈打了我,我妈说她早看出来了,我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妈说得对。我考上了大学,我妈高兴得哭了,我没哭,因为我比她更高兴。我总算要离开这儿了,我再也不会回来。我果然没回来,我妈再也没见过我。我大哥终于没被抓起来,他进了烟厂,算是顶我爸的班。他和我妈一起养活我,大学头两年,全靠他们寄钱。我学的是设计,大三就能够出去找活。我告诉他们不用寄钱了,他们还寄,寄路费让我放假回家。我一直没回。直到毕业,我哥告诉我,我妈死了。我连尸体都没见着,只见了一具正在下土的棺材。 
   我在嵋县或者嵋市的街上胡乱走着。有些街道和以前一模一样,连路边的垃圾堆都没变,还是呆在老地方,花花绿绿的,夹杂着屎黄,散发着嵋县特有的霉气。小店老板的面孔都很熟悉,摊上摆的皮鞋也是成年旧货。即便是新款式,看上去也像是卖了多年的。但忽然间又拐到一条全新的街,就算街边晾着的一碗特色米粉,我从小吃到大的玩意儿,也好像换了颜面。到处是新楼、新人、新味道、新颜色,是我从未到过,也不会再来的地方。这样新旧交错的感觉非常奇怪,我似乎一会走在过去,一会走在现在,一会走在老家,一会走在一座陌生的城。 
   已近中午了。小贩的叫卖声像一条条随风飘动的丝线,罩得我浑身密密麻麻。街上的人纷纷找地方坐下,吃碗东西垫肚子。我一点都不饿,只觉得胃里的荷包蛋越来越沉。我没有理由和气力把它们消化掉,就像我没有理由和气力跟大哥说:来吧,我支持你来北京,你兄弟会欢迎你。 
  大哥两年前来过一封信,说他下了岗,打算和嫂子开个小店。当时我自己刚刚创办公司,资金十分紧张,但我毫不犹豫寄去一万块钱。走出邮局,心里一阵轻松,倒不是因为帮了大哥的忙,只是觉得还了一笔债。之后便心安理得。大哥后来又来过信,告知店已开张,说了些感谢之类的客气话。我看没有要钱的意思,也就没有回信。 
  现在该怎么办?大哥打算来北京,我应该实话实说么?我应该打击他么?我该不该说:哥,你没有手艺,你不懂电脑,你在北京发展不了。你从前惟一的特长是打架,现在惟一的特长是喝酒。你弟在北京不做官,不是大老板,开家小公司,不过是给人跑腿设计,还要天天看人家脸色。你愿意为你弟的公司扫地送盒饭么?再说我们送盒饭的小伙子比你年轻多了。 
   
  按老家大户人家的规矩,守灵须满七天七夜,主人提供酒水吃食,雇人日夜相守,维持堂内人气旺盛。现在陈小顺的灵堂已成了赌场,老远就听见人声喧哗,进了门乌烟瘴气,八九桌麻将打得正酣。虽是冬天,竟有人玩凶了,一发狠脱掉上衣赤膊上阵,甩动臂膀,脊背跟着一抖一抖的。女人们全神贯注,凭着眼疾手快,往往开局大利。但容易心急,难免算错,或是摸了块烂牌,便大声抱怨手气。 
  我在陈小顺的遗像前站了一站。黑白照片上的他,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微笑了,似乎那微笑也是漠然的,装装样子。我突然发觉他一点都不像中学时代的陈小顺了。那时候的小顺看似安静腼腆,其实执拗倔强,认死理,心高气傲。如果笑,一定是认真地笑,不会随便笑一笑给人看。他写诗,想考师范大学念中文。我去北京上学后,他说过几次要来找我,到北京会会诗友,终于一直没来。我因在北京常能遇见些献身文学无门自忖怀才不遇的人,倒觉得小顺还是不来的好,也就没有真心鼓励过他。 
  现在的、税务局的、刚刚死去的小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镜片后面的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出,没告诉,没表达。我印象中的税务局官员不是人精就是人渣,这两类人跟小顺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来一下。”一个女人从我身后斜插过来,冷淡地送出一句话,轻微蹭了一下我的肩,越到前面带路。 
  我跟着陈小圆走,拐进走廊最靠里的一间屋,一进屋,她就像昨天那样把门关上。砰地一声关上。我突然感到一种可笑的惶恐,但我马上打消了念头:我看见一个侧影倚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如一个静物,窗前一片柔光将气氛调节至悲伤。我走过去叫:方阿姨。 
  方阿姨慢慢地、凝重地抬起眼皮,长时间地打量我,但我没觉得她真的认出了我。可是她开口叫我的名字:李光明,坐、坐。我知道你心肠好,会来看我这个老婆子的。我知道你会帮我们的……小圆,去给我们倒杯水。 
  陈小圆不耐烦地叫了声:妈——方阿姨不理女儿,只是望着我。陈小圆叹了口气,冲我皱了皱眉,做了个似乎我应该懂得的表情,出门去了。可我什么也不懂。我看了看四周,没有多余的椅子,就坐到床头,和方阿姨面对面。我说:您身体还好?方阿姨颇为安详地点头答应:还好,还好。她挪了挪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可得撑下去,我不能死!我点点头。她更加凑上前,鬼祟地问:小顺的事,小圆没跟你说?我摇摇头。她快速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低声道:小圆心思重,不想把你扯进来。可我考虑来考虑去,你是小顺的好朋友,又在北京做事,见过大世面,这事不跟你讲跟谁讲? 
   方阿姨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往上挺了挺,眼神直刺进我的眼睛里去:他们说小顺是喝多了从楼梯上摔死的,我心里头可清楚得很,不是这么回事!我家小顺死得不对头,他们税务局有人整他…… 
  她警惕地住了声。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叫着:哟,大姨你在这里做啥,二姨她们那桌三缺一,等着呢。 
  待男子关门离开,方阿姨轻轻吁了口气,用长辈特有的稳重口吻说:好了,李光明,你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了解你的为人,才对你说这些话。我点点头:那……方阿姨做了个手势:不急,不急。你还得呆上一阵子吧,我们以后慢慢说。我得过去了,你多陪陪小圆。小圆这孩子,唉……方阿姨双手按住扶手,似乎费了一点力气才站起来,可站起来之后行动马上变得迅速,一副生龙活虎的健康老人形象。我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到门边,她正回过头打算对我说句什么,陈小圆拿着一壶茶和两个纸杯进来。方阿姨于是笑了笑,冲我做了个似乎我应该懂得的表情,说:你们坐,好好说说话。 
  陈小圆把茶放在床头柜上,倒出两杯,也不招呼我,自己捧了一杯,径直在床边坐下,面对已经空了的藤椅。我想了想,坐到她旁边。她努起嘴,轻轻吹动浮在水面上的碎茶叶。 
  因为藤椅上方空掉了,我才注意到对面墙上挂了扇古老的梳妆镜,四角涂有孔雀蓝和朱红色的印花,图案有些残缺,可颜色依然明艳,镜子更是清澈明亮,诡异莫名。它斜斜地扣在墙上,形成俯瞰全局的角度,把我们整个儿收了进去:心事重重的陈小圆,不明所以的我,我俩并排坐着的那张铺着浅粉色床罩的双人床。 
  你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小圆好像料到我会这么问,她微微一笑:我就知道我妈要跟你说这些。她转过头看我:你别听她乱讲了,她没了儿子,脑袋瓜出了毛病。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没有了昨日的幽怨,也不见刚才的冷淡。她眉毛一扬,挑衅似的问:再说,陈小顺怎么死的,你关心么? 
  她转过头去,继续吹她的茶叶末。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尽量恳切地说:小圆,怎么说我也是和你哥一起长大的,要是真有什么能帮忙的事…… 
  她咯咯地笑起来,把茶杯放到一边,倏地站起身,双臂抱拢,走到窗台前。镜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们这样呆了一小会儿。我抽完烟,把烟头扔在床头柜上我那杯茶水里,烟头嗞地一声,一切都静下来。我看了眼她的背影,往外走。猝不急防地,几句冷话扔到我的背上:好,好!你走!你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样!别假惺惺的,我看了——恶心! 
  她早已转过身来,神色既不幽怨也不冷淡,而是赤裸裸的愤怒。 
  我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仍然抱紧双臂,看得出来,她气得直发抖,喘着气,极力压制着情绪。我有些不忍,几乎向她走去。她的头低下去,我终于慢慢向她走去。她抬起头,泪光涟涟,换成了凄惨的语调:光明,你真的不记得了么?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我做过什么?我没敢问出来。我看着离我几米远的她,头脑一片空白。 
  “你说过你事业安定后就来接我,你说过你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会像我哥一样永远照顾我……” 
  王建新派李全来接我。李全直接迎到了灵堂里面。我离开的时候去跟方阿姨告别,她老人家赌性正酣,顾不及和我多说话,用老花镜后的双眼魂不守舍地扫了我一下,随即回到牌局中央:常来玩儿啊。哎——八条!碰! 
  还是那辆黑色桑塔纳。司机也许还是昨天那位小警察。我没心思分辨。李全一直在跟我说话,介绍沿路新建的高楼,新修的设施。他指着一条路:这条路通往机场,嵋市明年就通飞机了。以后你回来就方便啦。他指着另一条路:那边是嵋市最高档的小区,什么都有,游泳池、健身中心、幼儿园,价钱很便宜,其实你应该来上一套,我还可以找人帮你打折。平时租出去,逢年过节的,就当回来度假。嵋市别的不行,空气还是不错的,北京来的人都这么说…… 
  我打断他:李全,你在税务局做什么呀?他打个哈哈,掐着小姆指比划了一下:小小税务员。咱没入党,不好混哪。我问:那怎么不入?你这么能活动的人。唉,哪里哪里,我不行,我这人脸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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