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吹箫的时候不再来喊他了。
老王直到吹累了才摇摇晃晃回家睡觉。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老王心里想了很多很多。老王开始想他的眼睛,老王想:用一只眼看人看事与两只眼看人看事有些不同。一只眼虽然没两只眼那样好使唤,但一只眼看到的东西两只眼未必看得到。老王对他左眼的失明并不感到悲伤。
老王就这样愣着一只眼,瞪着黑洞洞的屋顶,无休止地想。老王觉得用一只眼看人看事也有一只眼看人看事的麻烦。时间久了,那只右眼就觉得有些累,有些痛,还有些不平衡。这时,老王听见他的右眼说话了:
死瞎眼!死瞎眼!整天躲着,从来不替换我一会,真会享福呀!
老王的左眼说话了:嘻,嘻,就累死你!就累死你!
老王想,娘娘的,怎么瞎眼也会说话。
老王的右眼说:看你被主人惯的!你也出来瞅瞅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老王的左眼说: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有什么用?再精彩你也不能拥有。
老王的右眼说:你看看也不错嘛!
老王的左眼说:其实好些事看得见与看不见又有多大区别?有些事,看见了不如看不见的好。
老王的右眼说:你都说些什么呀,我怎么有些不明白?
老王的左眼说:不信你问问主人。
老王的右眼不做声了。它想了一会儿,就问老王:主人,你说呢?
老王听两只眼拌嘴,心里一直在想。老王说:瞎眼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些问题极深奥,我还不是没想透……
老王就像设置在街头的一处景观。老王在小心谨慎,单调重复中打发着日子。光阴拽着他朝人生的尽头紧走慢赶。多少年了,老王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街头,用一只眼打量着小镇上的人们,记录着他们为衣食而奔劳或困顿,为名利彼此殴斗或挣扎。而小镇上的人们,几乎都忘记了这个整日沉默寡言的独眼老人曾经是一位阳戏演员。左邻右舍在与他无由深入地点头之中,只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也揭不开的谜。对他们来说,老王的左眼如同一个永远也不开启的魔盒。他们偶尔生出一种好奇心理,妄图打开它。
老王,你那只眼是真瞎还是假瞎?他们这么问他。
老王就用那只右眼来看问他的人了。老王那只眼看人特别厉害。老王那只眼一看人人就有些怕,就感觉那只眼似乎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要把人整个洞穿。老王看问他的人并无恶意,就告诉他:是真瞎!是真瞎!
那是怎么弄的呢?
老王那只右眼不抬起来看人了。老王怕别人不好意思。老王说:怎么弄的?我记不清楚了,我的左眼一瞎,我就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患了健忘症了吧!老王极诚实的样子。
这时,就有人给他建议:那你就戴个墨镜吧!你是弄眼镜的,这还不容易,那样也对称一些,也受看一些。
老王觉得这些问题有些不好回答。老王在口袋里捉了一颗烟放在嘴里叼着。老王开始找他的火柴。老王想:火柴呢?火柴上哪儿了?老王一边找火柴,一边用一颗指头敲他的脑门。老王想怎么我的火柴不见了。这时别人嗤地一声划了根火柴替他把烟点了。老王不找火柴了。这时老王说话了:我不想戴墨镜,我想让我的右眼敞着,我担心一戴墨镜反倒把右眼弄坏了。
老王说什么,他们听不懂。就叹气,就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老王的左眼是个谜。老王整个儿是个谜。人们这才发现,他们进入不了老王的心境,老王也不愿进入他们。多年来,老王用一只眼冷静而又冷静地打量着他们,使他们心里有些不安。老王用一只眼打量着他们,是不是就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漠然而视与嘲讽呢?多年来,人们怀着一种不伤害老王的常人心理,才没有过多深入地了解老王那个谜底。虽然觉得他与众不同,而真正面对了坦然而平静活着的老王,有时他们反倒觉得自己不正常。人活一辈子,为什么都热衷于忙忙碌碌,吵吵闹闹,甚至打打杀杀呢?这一切真的有意义么或者说有什么真的意义?
不过,人们对自己的反省仍是少于对老王的好奇心。他们想:老王的独眼并不妨碍老王结婚呀!老王不是没有钱。几十年来,老王够勤俭的了,他无病无灾,除了喝点酒,抽点烟,再没有其他爱好。老王该有一笔数额可观的存款呀!大家曾多次给老王介绍对象,可大家都不能理解老王,老王心里只有那个爱笑的年轻漂亮的茹。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王便一年大似一年,老王就真的变成现在这个老王。这么几年来,这个半老徐娘的茹,就没少关心过老王。言谈举止间,也有与老王一起过的意思。可老王仍是一个人过。老王真是个老王。
来老王这里修理眼镜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老王有时一天到晚枯坐也等不到一个顾客。小镇多了几家眼镜店,这是几年来外地人挤进这个小镇的结果。他们卖眼镜兼修理眼镜,无论是门面装潢还是手工手艺,不晓得要比老王这个小摊强几个档次。老王这个眼镜摊看来是摆不下去了。老王仍旧守在这里,风雨无阻,一天也落不下。老王那样子似乎是硬要人们承认他的存在或他曾拥有的兴隆。对老王来说,与其说是守摊,毋宁说是守着时光消磨自己。到了这一把年纪,老王似乎才有些明白,人过日子其实并不是完全为了过日子。这道理就像人们穿衣,并不完全是为着保暖和遮羞。
有一天晚上,老王又在茹的酒馆喝了酒,他告诉茹,明天我不摆摊了。茹问老王,咋回事呢?怎么不摆了,是不是真的没有了生意?老王感到奇怪,茹怎么这么问他。
深夜,老王坐在澧水河边,开始吹箫。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月亮就那样深情地浮在空中,一层清淡的月辉铺泻下来,像给万物笼上了乳白色的纱缦。澧水河上氤氲着一层幽幽雾气,河水墨绿似毡,汩汩流着,流着。从老王的箫管里流泻出来的声音如泣如诉,在河面上弥漫开来。老王吹出的箫声浸泡着老王记忆中的难堪岁月。老王那只独眼在月光下明亮得熠熠生辉。老王空朦而久违的独眼透过墨绿的流水,清晰地看到已逝时光中的父母。父母从澧水河捞起来时已肿胀得变了形。一条白纱绸将他们的腰紧紧扎在一起。那是母亲结婚时的一条白纱绸。没有人能想到,这对曾将阳戏艺术唱得辉煌一时的夫妇,在一场关于大革命的童话中,会这样终结他们的生命。老王记住了父母被捞起来后没有闭上他们的眼睛。那是两双问视苍天的含怨的眼睛。
这天晚上,茹又循着箫声,来到老王的身边。老王很平静地告诉茹,昨天他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的病是癌。
在老王最后的时光中,只有茹陪伴老王。
老王躺在病床上,茹坐在床前,痴痴幽幽地看着老王。只几天的时间,老王似乎换了个人。老王望着茹也呈老相的脸,几十年的岁月在老王的心头爬过。老王的泪说流就流了下来。一天晚上,老王让茹看一样东西,他颤抖着手,从里层衣服里掏出一块手帕。那是一块布料已经泛黄的手帕,但白底粉荷,仍然是那样鲜艳夺目,特别是那两朵荷花,仍然保持着当初绣就时的灿烂鲜活。
茹对老王说,想不到你就一辈子放不下年轻时的事,是我害了你。四目相视,无语哽噎。半晌,茹颤了声说,老王,我给你说个话。
老王把一颗花白的头探过去。茹的脸上掠过一丝老王熟悉的潮红。茹在老王的耳边把那句话说了。
老王听了,摇着头说,我不同意,这么多年我一个人都过来了,现在我又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老王用年轻时溢满微笑与问候的眼光看茹,与年轻时不同的是,那是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现在是苍老浑浊的独眼。在茹看来,两者虽有很大区别,但于她并不重要,只是这辈子本该老王说的顶重要的一句话老王没说而她却替他说了。这就是老王,要不是这一点,老王也许不是现在的老王,老王也许不是现在的独眼老王。
良久,老王叹了口气,说,有你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知足了。老王想了想,又说,可惜,这本该我说的话你却替我说了。这时茹哭了,她的身子青蛙一样颤动,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撞着老王的肩膀。老王感到一种湿润的东西在心里汩汩流动。老王说,别哭了。老王给茹揩了揩泪,又说,别哭了。老王笑了。老王说,可惜,我不行了。茹止住了哭。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老王,说,你后悔吗?老王又笑了,我当然后悔了,我为什么当初不说。茹就用拳头轻轻打了一下老王,说,那你当初为啥不说?其实我当初就等你一句话。老王不笑了,他板起了脸:当初我敢吗?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你还记得团长吗?他警告我说,你不要和茹纠缠不清,你要明白你的身份,再这样下去,你就别在剧团呆了……老王顿了顿,说,再说,当初我要是说了,你要是不理我呢?茹看见老王眼里跳动着泪花。她用手拂了拂老王的那些花白的头发。那些头发噼里啪啦响。茹闻到了那些头发散发出的浓郁的野花清香。
这时电灯熄了。黑暗中,老王和茹都沉浸在巨大的激动和幸福之中,不能自已。黑暗中他们一时没有话说。黑暗的来临似乎使他们的心找到了共同的归宿。黑暗像一双翅膀,老王可以借助这对翅膀任意飞翔,老王想起他的左眼在未瞎之前可以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时的老王突然想到他的左眼是怎么瞎的,他想到他的左眼最后看到的是一眼血红。那天剧团住在一农户家。夜已很深了,老王去茅房解手。那时,茹正裸着玉一样白棉花一样柔的身子把一盆水弄得稀里哗啦响。茹弄出的洗澡声就像遥远的天际传来的美妙的仙乐,充满着极大的诱惑,似乎有意识去蛊惑老王已然干涸的心。老王晓得是茹弄出来的声音。正是因为晓得是茹弄出来的声音,老王干涸的心才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老王一步又一步走近那个木房子。最后他揣着一颗狂跳的心停在那间木房子前面。他把目光对准木板壁指头宽的缝隙看清了茹陌生新奇而又无比鲜艳的少妇的身子。茹侧着身子用手巾擦洗她的胸脯。茹的胸和臀如饱满的润玉。茹的皮肤水光流转。茹就像一轮满月中婆娑着的那株桂花树。那一刻老王感觉他的心蹦跳着几乎要从他身上逃走。老王感到还不够,他本能的反应是角度还不够理想。当他的目光对准又一道缝隙时,茹正举起一条手臂与腰后的一只手配合,上下拉动手巾搓背。这让老王想到她在舞台上的一系列动作。茹的身子转过来了,将一个完美的胴体呈现在老王的视野中。老王感到有一对弹动的暗红色的眼正顽皮地朝他挤弄。这是老王曾多次在青春期的梦中描绘和渴望过的。老王很懊恼他这时想不出个词来形容这两只弹动着的暗红色的眼以及它们所依附的部分。两堆坟?太阴冷!两个水蜜桃?缺乏生气!两个包子,刚出笼透着热气的那种?又没动感!两只活蹦乱跳的白兔?老王也不满意,那是不怎么贴切的叫法……这时茹像翻书页一样翻开她结实圆润的双腿。老王盯住一个地方,以为那里驻着一个蝴蝶。一只黑色的漂亮绝妙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水珠滴滴沥沥,晶莹碧透。老王又想那是应该叫作一片黑色沼泽地的,是义无返顾能跳进去,跳进去就要陷没的,陷没了而又在所不惜的沼泽地……如此种种。老王流连忘返,浮想联翩,老王感到他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正走在一条没有止境的地狱的路上。老王不小心弄出了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老王看见茹警醒地用澡巾半遮着身子。黑暗中老王急得屏声噤气,面红耳赤。是谁?茹问。老王一动不动。谁呀?茹又问。喵,喵,喵。老王说。茹听见老王三声惟妙惟肖的猫语,茹放心了。茹弯下身子,又弄出一串稀里哗啦的水声。
老王想他是只狗。是只吃错了药的疯狗。老王跑到那家农户的后山坡上的时候,他感觉他已变成了一只疯狗。老王嘴里噢噢发出狂躁不安的低吠声,老王真想咬掉自己身上的几块肉才好。老王想,茹不会理我了。茹要是晓得我偷看了她,她永远也不会看我一眼了。老王想,我怎么这么糊涂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呀!老王在地上随便摸块石头往头上砸去。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他的头是无辜的。老王抓了根树枝朝自己的左眼狠狠地戳去,老王只觉得他的左眼森森一凉……当他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他很快意识到他的左眼将面对永远的黑暗和耻辱。他想,茹不会原谅我了,所有的人都会看不起我这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下流货了……老王就是那天晚上出走的。
电灯亮了。在一片光明中,老王用他的右眼打量着茹风韵依旧,生动无比的脸。老王感到他的日子不多了。老王说,茹,我想告诉你我的左眼是怎么瞎的。茹不想听,茹用手指抵住老王的嘴,说,老王,你不要说,你从来没给人说过,我晓得,你是不愿说,我不听了,你就不要说了。老王说,对你,我是要说的。老王又说,我一定得给你说。老王下决心马上就要给茹说了。老王想了想,老王又不说了。这时老王觉得要说清这件事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老王觉得他不是没有勇气,他觉得要说这件事好像得先做另外一件事。老王想,要做什么事呢?老王一时想不出来。老王使劲地想。老王终于想出来了,他要让茹看一看他的左眼。对,应该让茹先看我的左眼。老王想。
老王说,茹,我先让你看看我的左眼。老王说着一下子扯掉了他的皮筋眼罩。老王没容茹有所反应就非常勇敢地扯掉了他的眼罩。老王在扯眼罩的那一刻想,我是让茹看,我怕什么?这样老王一下子就扯掉了他的眼罩。老王一扯掉眼罩老王发现奇迹出现了,他的左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得见茹。老王不信,老王把右眼闭上,他分明还是看得见茹,他甚至看得清茹的头上有十几根白发。老王以为是在梦里,用手把大腿狠狠地掐掐,有疼痛的感觉。老王确定这不是梦。老王颤着声音对茹说,茹,我的左眼能看得清了。你看,我把这只眼闭上,我是看得清你的。茹,你看,我的左眼没瞎哩!
茹仔细地看了看老王的左眼,茹不相信老王的左眼看得见。老王的左眼很特别,眼眶周围是白白的一块,像只苍白的蝴蝶贴在他的脸上。那是眼罩长久遮盖的结果。老王的左眼看不见眼白,眼眶已经枯萎,就像一朵被阳光晒蔫的花朵,早已失去它本来的光泽和水分。茹不相信老王看得见,她以为老王是在诓她。但茹不说破老王,茹说,好,你看得见就好,看把你急的,你先喝杯水吧!茹弯下身子到病床下找开水瓶。茹拿起开水瓶摇了摇,里面没水,茹就走出病房打水去了。
茹一走出病房,老王发觉他的左眼又恢复了黑暗,老王又把右眼闭上,发觉他的左眼还是看不见。老王这样反复做了几次,他的左眼依然是一片黑暗。老王整个儿一下子掉进了冰窖似的,心几乎就要窒息。老王非常懊恼,他嗷地一声号哭起来,双手揪住头发。老王哭着,又挥拳狠狠打自己的头。
茹走进病房的时候老王已哭过了。老王抬起头,老王发觉他的左眼又看得见茹了。老王说,茹,我的左眼又看得见了。你看,我这样是看得见你的!老王把他的右眼闭上,让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