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你的舞伴好吗?”
秦亚男见是方怡,一时有些慌乱,忙说道:“可以,当然可以。”看见方怡和范英明相拥着步入人群,自语道:“这个回答可不怎么样,怎么会出这种故障!”
方怡问道:“对这支舞曲熟悉吗?”
范英明说:“你就是用这首曲子教会我跳快三的,我还跳裂了你右脚的大脚指甲。”
方怡说:“你的记忆力并不坏嘛。一场演习打下来,收获蛮丰嘛。”
范英明道:“只能说战役的开局不错。”
方怡问:“是不是快能喝喜酒了?”
范英明摇摇头说:“还早。我只是从一些细小之处作出的判断,不一定准确。”
方怡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你和朱海鹏可能很快走到正师的位置上。祝贺你。”
范英明道:“这种事情,瞬息万变。”
方怡问:“那好,问一个你能独立判断的问题:我和秦小姐,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范英明说:“都很好,都很优秀。”
方怡道:“废话!总是有差别吧?”
范英明说:“她不反对我吸烟,她爱养小猫小狗,我记得你好像从不洗我的袜子和内衣。”
方怡哀叹一声:“多没劲的男人啊!”
一曲终了,方怡丢下范英明,走了。
实际上,江月蓉一直在暗中注意方怡。特意在公开场合表现和朱海鹏的亲密,无非是表达一种抗争和不屈的姿态。看见方怡已经离开,江月蓉失去了据做地支撑下去的动力,精神一下子委靡了。她只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她去乐队那边点了一首《最后的探戈》,回到桌前说:“海鹏,我请你跳一曲探戈。”
常少乐说:“好你个江月蓉,搞厚此薄彼,你不是说不会跳舞吗?”
江月蓉道:“我只会跳这一种舞,前面可没演奏过探戈呀!”
常少乐扑哧笑了出来,“逗你玩儿呢!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扫扫盲,想请你当老师。”
朱海鹏一听乐曲响了,站起来说:“这种舞我也不熟;甩脖子踢腿的,我跟你吧。”
江月蓉很投入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朱海鹏只是能踩着节拍跟下来。跳到中途,朱海鹏就觉得这支曲子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阴森可怕的东西藏在音符中。曲终的时候,江月蓉用手撑着太阳穴,俯在桌上喘气。
朱海鹏说:“这个曲子怪怪的,有点神经兮兮。你怎么啦?用力太猛了吧?”
常少乐说:“这个曲子听上去确实不好。是不是脖子拧住了?”
江月蓉说:“有点着凉,头疼,我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朱海鹏说:“我送送你吧。”
江月蓉笑道:“你这个司令还是要照顾大多数,免了吧。”
回到住处,江月蓉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纸和笔,坐在小桌前写了起来。
海鹏:
忘掉我这个求全、实际、懦弱的、还有点信奉爱情至上的女人吧。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了。承方大总经理的美意,我和艺术家们乘包机返回,请勿挂念。
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也为了对你对别人信守我的承诺,我才给你留下了这些文字。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像一团雾霭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你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消逝。然而,我却答应了你要告诉你我走开的理由。
我在这里先写下你追问过多次,在我心中已经呼喊了千百遍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这种爱无论从内容和深度上,都远远超过了我对天雄的爱。有位心理学家说,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才算真正成熟了。我信这种说法。正是因为爱和成熟,我才决定离开C市,回到远在北京的父兄身边。五天前,调令近乎一个神话般地飞到了研究所。这是我在认识你之前,曾用一年时间苦苦以求、终未获得的,算是命运之符吧。家父年迈体弱,哥哥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空军英雄,自他二十五岁起,他只能以轮椅代步了。早些年,哥哥还经常到一些媒体中,宣讲英雄主义之旨,正像我前两年到电视台以身为镜,匡正委靡、颓败之世风一样,炎凉世态经见一多,便知喧闹之后只能是虚伪了,从此闭门在家。可他除了满脑子的飞机知识外,别无所长,日子已久,又郁闷成病。所幸家父身体尚好,多年来一直由他照顾哥哥。我呢,实际上一直是在做为国尽忠的事情。岁月终不饶人,家父一月前为哥哥取药,差一点摔骨折了。今天我又得知,哥哥一周前为了使年迈的父亲解除因他的残缺而多出的劳役,尝试了一次割腕自杀。这个世界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就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中。我选择回京,原因之一,算是血脉的召唤。
我必须坦白地向你承认,我决定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爱的责任。愈发现爱你至深,愈觉得只能逃避。你我都不是普通的人。一个前途无量的你,娶一个烈士遗孀、一个被方方面面精心雕琢了三年的、算是楷模吧,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社会给我的荣誉太多了,多得我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逃避。至少,我得逃到一个不熟悉我这段历史的空间中。我实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认识了你,去年底我可能就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了。我执意不让上报我的先进事迹材料,才没再背上这一项荣誉。理由并不是因为我那时看穿了什么,而是发现了爱上你的可能,觉得不配再当这种样板人了。
有句歌词这样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二十九岁,我失去了天雄。受少女浪漫惯性的驱使,我曾当众发誓终身不嫁。正是我的这句誓言,使我得到了许多实际的利益,譬如不用交出半套房子,譬如调职调级评职称的优先或提前。同时,也给了我满足女人虚荣心的机会。如果我嫁给了你,不是要连本带息地偿还吗?我还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避。我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呀!我感谢你,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重新回到正常人行列中的可能。确实如你所说,那是一个不肯说出来让人分享的迷人夜晚。现在,惟一使我后悔不迭的是昨晚没有在那面草坡上重温那种美妙。无论你将来作为将军,无论我将来作为一个常人妻,那都会是人生的一段华彩乐章啊!我好后悔!如今,《最后的探戈》已经跳过,也只有存下这份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把和你的这段凄艳美丽的爱,视作了无法复制的绝唱了。
一位朋友说,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近些日子,我曾努力地对现实进行过抗争,可我失败了。我五体投地地承认,这是一个方怡这样的人成为主角的务实的时代,爱情的物质性成为男女关系主导的时代。我真的不愿意成熟,成熟了就是这样。然而我已经成熟了。方怡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虽然站在前浪漫主义者的立场上看她对你的爱,有点不太纯净,但它确实是一种情感,真实的情感。你只有和她结为秦晋,才可以想望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辉煌。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你的一条坦途。
或许你会笑我根本没有读懂你的内心世界;或许你在骂我是个逃兵,没有去承担创造爱情的责任和义务,我都不想反驳。我只希望你把我做的这一切认定为出于爱。
是的,我很不想离开你。不过,我又想,你我之间存在这么巨大的空间之隔后,我们不是更能看清这种爱情的色泽吗?请别误会我是在诱惑你继续走别人已经作出定评的邪路。我只是对自己尚存一些信心,能为你最后终于厌倦主角的所有嘈杂后,整出一方你能满意的慈园。我会在北京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心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可能会进行的新的爱情战役。
最后,我还想对你说:我爱你!
月蓉匆匆
后半夜,方英达的生命走进了间歇式昏迷状态。陈皓若、童爱国和红蓝两军的将领,都在方英达住的那层楼上,准备聆听方英达的临终遗言。方英达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在任女婿,也守在门口,等待着那个时刻。朱老太太在一个房间里,指挥着三个女军官在为方英达的子女们赶制孝服。
后半夜就这么度过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其他方面的工作依然按照日程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过早饭,歌舞团的演员三五成群拎着自己的乐器或者行李,朝大门口走,送他们去机场的大客车已经在外面操场上等候了。
江月蓉背着旅行包,手里拿着信,满院子寻找合适的送信人。绕到一个花坛边上,她听见了唱儿歌的声音:“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驾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卖红薯;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在写字;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在跳舞;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看玩猴;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抓公鸡;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戴红花;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偷喝酒……”
江月蓉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忘情地唱着儿歌、做着游戏,不忍打断,等到儿歌唱完才弯腰问道:“丫丫,你还认识阿姨吗?”
丫丫说:“你是江阿姨,银燕妹妹呢?”
江月蓉拍拍丫丫的头,“丫丫真是好记性。你是龙龙吧?”
龙龙歪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叫龙龙?”
江月蓉拉过丫丫说:“丫丫,阿姨请你这位少先队小队长帮忙送封信,我想你一定能完成。”
丫丫说:“我肯定会的,你要是要把信送到月球上,要等我当了宇航员才行,我的鸽子飞不了那么高。”
江月蓉笑道:“这封信是给你爸爸的。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在二十分钟后再送到他的手里;第二,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这封信。你能做到吗?”
丫丫接过信说:“我没有表,不知道二十分钟是多长时间。”
江月蓉说:“你们数数,数够二十个一百,再开始执行这个任务,好不好?”
两个孩子拿着信,小声数起数来。
江月蓉直起身,朝远处的大楼望一眼,毅然走出院子。
两个孩子认真数完二十个一百,走到大楼下,相互耳语了一会儿。龙龙一跛一跛跑上楼,无言地拽拽朱海鹏的袖子。
朱海鹏低头问道:“龙龙,有什么事?”
龙龙把朱海鹏拉到楼梯口,小声说道:“朱叔叔,你见到丫丫姐姐就知道了。有个姓江的阿姨给你的信在丫丫姐姐手里。”
朱海鹏掏出信看了一页,厉声问道:“丫丫,江阿姨呢?”
丫丫说:“江阿姨二十分钟前走了。”
朱海鹏说:“为什么现在才送给我?”
丫丫说:“江阿姨要我等二十分钟,我要守信用!”
朱海鹏跑到大门外,只看到个空旷的操场,昨夜这里的繁华已无迹可寻了。他朝东南方向奔跑几百米,手搭凉篷一望,除了山就是树,除了树就是山。一辆吉普车从院子里开了过来。朱海鹏像一只猎豹一样,几个蹿跳,截过去,大声喊道:“停车!”
司机问道:“什么事?”
朱海鹏说:“你下来!”
司机说:“朱司令,我是A师小车班的,奉刘政委之命,执行任务。我又没有违章。”
朱海鹏说:“少啰唆,让你下来你快下来。”
司机说:“我不下来。”
朱海鹏粗暴地拉开车门,一把把司机拽了下来。坐在后排的一个中尉,翻到司机座位上,说道:“你是首长,怎么能这样呢?”
朱海鹏说:“我借你们的车用用,回来我对范司令和刘政委解释。你也下来,下来。”
中尉嘴里说:“好,好,你把他扶起来。”看见朱海鹏一松手,一踩油门,“小田,快点追车!”
朱海鹏大骂道:“混账——”也追了上去。
常少乐在后面喊道:“海鹏,你疯了,快点回去。”
朱海鹏挥着手中的信,“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
常少乐问:“什么走不走?”
朱海鹏说:“江月蓉调到北京了。不行,我得把她追回来。她走的理由莫名其妙。我不怕,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得追她!”
常少乐吼了一声:“朱海鹏!你给我冷静点!小四十的人了,轻重缓急你不懂?方副司令醒过来了,醒过来没看见你,要我们找。你去追吧,追吧。方副司令有话对我们说。”
朱海鹏把信装好,摇摇头说:“她已经下了决心,追上也没用。”
常少乐说:“你知道就好。你要不想让你的后半生一塌糊涂,你就认了吧。月蓉可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可惜你无福消受。快走吧。”
病房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
方英达看见朱海鹏进了屋,说道:“齐了。现在我很清醒,有几件事该给你们说说。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我死后,丧事从简。战士们要送送我,我不反对。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不准哭,军人,从来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哭哭啼啼,成什么话?第二,不要放哀乐,我不喜欢听,要放就放军歌吧。我戎马一生,没有任何积蓄,对三个子女,没留下任何遗产,遗言只有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小三和朱海鹏留下,你们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了。朱海鹏有点紧张。
方英达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膝下无儿,一直把小三当儿子养哩。小三也算争气。海鹏,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把小三当成你的亲人看。你全面,有眼光。小三有你的支持,我就放心了。方家四代人,由商到兵,再由兵到商,走了一个轮回。你能答应吗?”
朱海鹏说:“我答应你。”
方英达满意地笑了,“很干脆。小三儿,把你妈请出来吧,我想单独和她待一会儿。”
方怡把红绸解开,把相框递给方英达,掩上门出去了。
方英达紧紧抓住相框,看着十九岁的妻子,呢喃着:“怎么这么重啊,二十六年没见了,你是不是发福了?不对,你没有那种发福的身材。我老了,确实老了,抱不动你了。那边的日子怎么样啊?你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少言少语,用眼睛说话呀。娶了你是我的一项成就,这是粟司令员说的。是的,我也这么看。可是,你怎么能半道上扔下我和孩子们就走呢?我不怪你,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人很多时候斗不过自然,真的斗不过呀,那个时候又是缺医少药……现在好了,好了,我还是斗不过,斗不过呀!淑娟,淑娟,我们只做了十二年夫妻,连半个银婚也不够啊!你没做够,我也没有做够……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让你认得我……为了让你一眼认得我,我不敢火化,烧成了灰,你就看不见我了,看不见就找不到了,找不到还怎么做夫妻?你说过要等我的,你可不能失信呀!你三十三岁,我六十三岁,老夫少妻……你不会已经嫁了人吧?你要是嫁了人,我绝对饶不了你……你不会,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下个清明节,小三去把你接过来,我们一起镇守这片红土地。你,你别扯我的袖子……太沉了,太沉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