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英明和唐龙的思维定势里,尚无法生出蓝军要保平的念想,有前两个阶段的胜利垫底,怎么着也该血战一场。因此,红军在这天傍晚的布置,全部是为了下一步决战。
开饭了。刘东旭亲自为范英明和唐龙盛了饭菜,嘴里说:“总算曙光在前了。”
唐龙道:“应该说是胜券在握了。以现在的态势,他们最多能支持三天,就该做回老家的准备了。”
范英明嚼着饭菜道:“明天开始!每隔两小时,派飞机沿河侦察一次,发现他们架桥,不惜一切把它炸了。”
唐龙吐吐舌头,“乖乖,你是准备通吃呀!”
刘东旭说:“如果他们投降,就不吃。”
范英明冷笑道:“朱海鹏也太不自量力了,今天这种态势,还敢进行反击?”
刘东旭说:“我可是为二团捏了一把汗呢!他们苦撑了七八个小时,该好好休息休息。”
范英明放下饭碗,站起来伸个懒腰,“从昨天下午四点到现在,大部分部队已经二十七八个小时没合眼了。唐龙,命令各部队,留下警戒部队,好好睡一觉。明天中午十二点,再压迫他们一次。”
刘东旭说:“我通知黄师长,让他派人到清江县城买些疏菜送到前线去。压缩饼干吃多了,容易便秘。”
秦亚男放下半碗饭说:“刘政委,我们还没吃完,你怎么就讲起大便了?是不是嫌我多吃了?”
几个人笑了起来。
夜深了。
红军一团特务连一排大部分战士都在灌木丛中的帐篷里睡熟了。因为蓝军数字化班绝大多数已被消灭,李铁把自己的反数字化纵队收拢成两个连:二团、三团混编连,负责运输线两旁的巡逻、警戒;一团特务连随主力行动,重点监视临时加油站、弹药库附近地区,以防再遭暗算。一个黑影到一个一个帐篷门口察看。一阵一阵吭吭吭的声音让他警觉起来,摸出枪喊一声:“口令!”
灌木丛中传出一个声音:“排长,排长,我是金,金柱呀!”
排长骂道:“你狗日的不睡觉,吭吭吭,吭什么吭?”
一个黑影捏着裤子从灌木丛中站起来,“他奶奶的,屙了三回了,只挤出几个羊粪蛋,肚子疼得睡不着。”
排长说:“你爸不就是个县里的局长吗?穷讲究,连生水都不喝,活该。”看见十几米开外有灯光走来,闪到一棵树后喊道:“口令!”
“胜利。是王小贵吗?”
排长忙跳出来,笑道:“是我,连长,哦参谋长,你来查夜呀?”
李铁用手电朝一个帐篷里照了照,“对面蓝军有没有什么异常?”
王小贵说:“遵照你的指示,我们排兼管监视正面敌阵地情况。半小时前我带两个人摸过去,待了一会儿,没见什么异常,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像是有夜间行动。”
李铁骂道:“蠢货!人醒着总要说话赶瞌睡吧?都睡着了,总有人放屁、磨牙、打呼噜吧?没有一点动静,你也不上去查一查?”
王小贵一拍脑袋说:“我马上带人过去再查一查。”撩开一个帐篷,朝一个兵屁股上一踢,“喊三个人跟我来。”
几个黑影迅速向一百多米外的一个土岗蹿过去。李铁走进帐篷,打开手电,一个一个给战士整理被子。
王小贵慌慌张张跑回来说:“连长,连长,不好了,他们这个阵地上没人了。”
李铁跺着脚说:“他妈的,他们是不是要跑呀!你带一个排再向纵深查看一下,我回去向范司令报告。”
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在作战室值班的唐龙接到一团的报告一看,“决去喊醒范司令。令一线各部队,派小部队对敌实施试探性攻击。”
沉寂了半夜的战场,突然问又响起了枪炮声。
楚天舒看看远处的火光,得意地对一个中校说:“他们现在发现,太晚了。田参谋长,阻击部队就交给你了。不要缠斗太久。”跳上吉普车,沿着一条土公路走了。
红军指挥所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
范英明脸色铁青,嘴里骂道:“朱海鹏这个王八蛋,溜得真快!唐龙,你留下来指挥,我和政委到前线去。”
唐龙说:“干脆把一团指挥所变成前线指挥所,你也好就近指挥。”
秦亚男背着一个旅行包走进来道:“我几次到前方,你们都不让,这回可不要拒绝我了。”
刘东旭说:“我做这个主了。”
范英明看看秦亚男,没有表示反对。三个人走出指挥所,范英明转身喊道:“唐龙,让舟桥营连夜赶到前线。他们还有五个数字化班,夜里有可能向这边运动,不能掉以轻心。”
唐龙追出来道:“你就放心走吧,我已经下了几个命令,把工兵营也拉上去了。”
直升飞机载着窝了一肚子火的范英明飞走了。
邱洁如看着飞机挪揄道:“她和我们住一个屋,我可从没听她说过要去前线。撒谎也是首都水平啊!”
唐龙有些不高兴,“我可以作证,她至少要求过三回,都是刘政委不同意。一个女的,到连队去,大家都不方便。”
邱洁如说:“好,我错怪了她,你也不该这样恶声恶气呀!”
唐龙狠巴巴地说:“值班你就值班,不值班你就睡觉。你太关心这件事了!”转身进了作战室。
邱洁如愣了半天,一路踢着石子回了宿舍。这个倔强的从不服输的姑娘,确实还没有彻底承认在范英明那里的失败,总想找个什么机会扳回一局。只是在演习期间,不好直接向范英明发难,才忍了又忍。秦亚男对范英明表达任何形式的好感,只要范英明接受了,邱洁如都感到受到了伤害。时不时攻击一下秦亚男,就成了缓解这种伤痛的渠道,没想到竟又伤了唐龙的自尊。回到宿舍,邱洁如已经成了泪人儿,揭开被子,蒙头抽咽起来。
唐龙回到作战室,马上作出决定:“命令各部,放过敌人营、连阻击部队,全力追赶敌主力。”
此时,朱海鹏也没睡觉。他在小凉河对岸用高倍红外望远镜看看正向四号地区靠河地带急进的红军部队,感叹道:“把范英明骗了小半夜,真不容易呀!他恐怕又在笑我不像个剑客。”
天亮了,激烈的空战在小凉河上空展开了。双方战斗机返航后,蓝军再无力量在空中拦截轰炸机,红军庞大的轰炸机群开始俯冲下来炸浮桥。因为黑龙潭两边各有高山,轰炸机投弹失准,并没对渡河蓝军造成多大麻烦。
范英明在指挥车边用望远镜观察到这种情况,命令道:“告诉唐龙,让他通知空军,不要再炸桥了,让空军主要对付他们的滩头阵地。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团没渡过去,命三团从左侧绕过去,准备抢占浮桥。”
朱海鹏和常少乐站在小凉河对岸一个山坡上,观察渡河的情况。
朱海鹏不满地说:“太慢了,大慢了。”
常少乐道:“边打边走,速度已经够快了。打阻击的一个营,恐怕得丢给他们了。”
朱海鹏说:“用空军把这点损失补回来。命令空军中队,轰炸他们的追击部队。好了,好了,总算要渡完了。”
常少乐惊叫道:“你看那是什么?糟了糟了,他们要抢桥。”
红军三团几百人在团长王仲民的率领下,迅速从山林里冲出来,直奔浮桥。刚刚渡过小凉河、还在喘气的楚天舒一看这种情况,大惊失色,叫着:“这可怎么办?这又是演习,他们硬冲过来可怎么办?”一咬牙说:“用汽油烧!”
一个中尉提醒道:“团长,这一架浮桥值几十万,是不是请示一下再说?”
楚天舒一闭眼睛说:“来不及了,烧。”看见中尉跑出去几步,又喊道:“回来!别用太多的油,烧着后,马上组织人灭火。”
中尉跑步过去喊着:“九连的带上两桶油给我上。”
朱海鹏在山坡上急得团团转,连声说:“楚天舒你这个守财奴,守财奴呀!赶快烧呀!等他们冲过来建起滩头阵地,全完了。”
常少乐举起望远镜说:“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可能心疼那几十万吧。唉,你别说,学会花钱也挺容易的。燃起来了,燃起来了。”
朱海鹏放下望远镜,满意地笑了,“这下看范司令还有什么高着了。这一轮空袭,够他喝一壶了。走,回指挥所去。”
常少乐笑着说:“海鹏,你快看,到底是穷人家的孩子,又在组织救火了。损失不大。”
红军将领看见烧桥救桥这戏剧性的一幕,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范英明放下望远镜,咬咬牙又咬咬牙,狠狠地骂着:“朱海鹏狗日的王八蛋,竟能想出这种法子戏弄人!”
秦亚男端着安了长焦镜头的照相机,笑着说道:“作为红军司令,你这语言可不够文明,不过,这几个词把你的心态描绘得非常生动。”
范英明忍不住又骂道:“这他妈的等于让他调戏了一回。烧光了,看着也好受些。”
刘东旭劝道:“他们也是为了节约几个钱,恐怕没有别的用意,你想多了。”
范英明朝浮桥方向一指,“你们去问问桥头那些官兵是怎么想的。这是欺我们过不去河。朱海鹏,你处心积虑想保平局,没那么容易。”
蓝军的空袭开始了。红军追击的各路队伍还没从扑空的颓唐中解脱出来,根本没有组织疏散,按演习规定,也算损失了一个多营。这次空中打击,把红军上至范英明、下到战士,都激怒了。
范英明看看从容飞走的飞机,沉着脸说:“命令各团收拢部队,中午十二点以前上报各自渡河作战方案。命令舟桥营暂归一团指挥,十点钟以前,拿出强渡小凉河方案。”
太阳跃出了山顶,这是演习以来少有的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方英达坐在摆在花坛边上的一张白色沙滩椅上,品着一杯清茶晒太阳,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一些戏文:“出歧山我端坐在中军帐,收姜维降魏延把大计思想……”
陈皓若拿出一份电报走了过来,“你唱,你唱你的,已经快煞尾了,没什么大事。”
方英达说:“小时候看过几出诸葛亮的戏,时间过得太久,张冠李戴,驴头不对马嘴了。”
陈皓若说:“蓝军除留下一个阻击营,其余全部过了小凉河,红军准备今天强渡小凉河。”
方英达道:“一支部队雄风犹在,一支部队能屈能伸,这次演习算是大功告成了。”
陈皓若说:“红军再搞越界作战,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我看应该适时结束演习了。”
方英达道:“再等一天,看看红军在渡河方面还有没有高着。一个甲种师,被人连败两回,总该给他们一个越界行走几步的机会吧?”
陈皓若说:“好,好,就再给他们二十四个小时。我去安排一下。”
方英达说:“皓若,今天太阳很好,你也拿把椅子来晒晒太阳。有些事我得跟你谈谈,机会不多了。军、师领导班子调整,迫在眉睫呀。”
演习终于到了尾声。江月蓉决心提前离开战区,悄然从朱海鹏的视野里消失。作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把随身携带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塞了半旅行包,江月蓉又犹豫起来。我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吗?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问着,问着问着,就坐在床上发起呆来。留在C市,和朱海鹏一起生活,前景会怎么样?这个老问题,也是根本问题又一次跳了出来。在和平年代里,朱海鹏在这次演习中取得的个人成就,可算是登峰造极了。以此作为起点,朱海鹏完全可以在仕途上行走很远。可人的一生中,社会的定位是不是最重要的呢?这个问题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那么,带着银燕回北京,不一定就是后半生的最佳选择。如果就这么一咬牙走了,日后自己如何看待和朱海鹏一起度过的小半夜时光?为朱海鹏做一只荆棘鸟?算了吧?接受了朱海鹏,也就失去了做荆棘鸟的资格,有没有那半夜时光,都是一样的。《圣经》上说,你想了男人,也就和这个男人犯淫了。在烈士陵园,已经完成了对陈天雄爱情的背叛,献出肉体,不过是在另一种层面上对这种背叛进行一次确认。那么,日后还有可能在北京成家。一旦走出这一步,那就意味着是对所爱男人的双重背叛。那时候还有所谓的幸福可言吗?不走呢?父亲怎么办?还有那个生活上一直靠父母照顾的哥哥怎么办?把他们全部接到C市一起生活?这又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大工程呀!朱海鹏会不会接纳他们呢?他不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人。他是一个求全的、杰出的男人。身处逆境,他的性格会不会有大的改变呢?
正在这么焦头烂额地想,只感到屋子光线一暗,抬起头,看见朱海鹏正镶在门框中间,像一幅逆光拍成的巨幅照片。朱海鹏的心绪虽然繁杂,但已进入了一条单行道,行进的目的地不可能再有别的了。江月蓉允许他走进那间温馨的卧室,朱海鹏就认定两人的关系只有走向婚姻这一种结局了。演习如今也已进入单行道,随时都会结束,朱海鹏的心理彻底松弛了下来。这时候,他期待着与人分享,对人倾诉。江月蓉当然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对象。但他看到的场景,与他的期待距离太远了。
朱海鹏怔了一会儿,问道:“你像是准备走?你是不是要走?”
江月蓉忙遮掩道:“没有没有。我,我收拾收拾,东西太乱了。”
朱海鹏松了一口气,跨进屋子,“演习用不了几天就结束了,你要留下。我要你留下。你对演习贡献这么大,应该留下。你,你好像哭过?怎么会呢?”
江月蓉支吾道:“谁,谁哭了?好,好,我留下,你让我留下就留下吧。”又把包里的东西朝外掏着,“你怎么不在指挥岗位上?”
朱海鹏说:“部队已经撤了回来,没什么大事了。我,我看你不在,就来了。不知为什么,我只感到心里空得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月蓉理理头发,“演习不是还没结束嘛,你不该离开自己的岗位。我留下来,你放心,我会等到演习结束的。悬念都没有了,用不着期待什么了……这可能是成功以后的必然反应。”
朱海鹏讪讪地搓着手,“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来坐坐。你不能走,我需要你留下。我过去了。”
看着朱海鹏走到门口,江月蓉禁不住喊了一声:“海鹏——”又没有话了。
朱海鹏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江月蓉说:“祝贺你。真心的祝贺你。”
朱海鹏迷惘地问一句:“为什么?”
江月蓉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希望你能成为将军。如果在战争年代,你会成为一位战功卓著的名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在和平时期,你有了这次经历,路就好走了。不值得祝贺一下吗?起码,你不用再考虑转业的事了。”
朱海鹏摇摇头说:“月蓉,你肯定有什么别的话!为什么不对我说说呢?”
江月蓉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很快我会从你的生活里消逝,我,我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所以……就显得心事重重吧。”
朱海鹏叹道:“恐怕不只是一种感觉。我知道你对我不太放心,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对我说出那三个字。你要是说了,我们马上可以结婚。可惜我还不配。你替我的前途想得太多了,其实用不着,真的用不着。你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