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扔下衣服,走过来说:“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请进来坐吧。还哭。”
桂玲擦擦眼泪,抱着骨灰盒,“同志,军谊好端端一个人,咋就死了呢?不是说演习不会死人吗?”
邱洁如说:“还没有人告诉你们?”
小兰说:“来人是来过了,问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电话,抱走了微波炉,拿了存折,只说我爸牵扯王叔叔的事,已经死了。”
唐龙把高军谊的遗书掏出来,递给桂玲说:“这是高军谊生前留下的,上面写得很清楚。”
桂玲接过遗书,很难为情地说:“我,我认不得几个字,兰子,你给妈妈念念。”
小兰接过遗书看了一遍,“没什么好念的,我爸是自杀,说是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钱财,对不起党,对不起军队。”
桂玲哭喊着:“军谊,是我们娘俩害死了你呀!那一万块钱我不该瞒着你呀。你死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呀?呜——”
小兰走过来,夺过骨灰盒,放在碗柜上边,“就知道哭,部队来人了,你该和人家谈谈我爸的后事该咋处理。”
唐龙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兰,“这是火葬场出据的死亡证明。高军谊的遗物,等演习结束清理后,再给你们送回来。今天,我和邱洁如同志就是专程来通知你们的。”
小兰问:“就,就这么完了?”
邱洁如说:“是的,这就是组织的决定。”
小兰急了,“不能评个烈士?不是还有什么抚,抚什么金?我已经到街道办问过了。你们不能这样。”
唐龙沉着地解释说:“高军谊是自杀,按规定不能评烈士,也没有抚恤金。高军谊本来还得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他已经死了,才不追究了。这一点你们要清楚。”
小兰说:“你们可别骗我们。我爸好歹当过副师长,当了二三十年兵,给我们这一张纸就算完了?他立过多少次功,你们都忘了?”
邱洁如说:“他是畏罪自杀!他是为了你才堕落的!你怎么连颗眼泪都没掉呢!实在太不应该了。”
小兰充满敌意地看着邱洁如,“你如今是上等人,说这话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么用?能哭来钱吗?三年前,他要是让我当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样了,我也会哭。算啦,没有别的事,请你们走吧。”
桂玲骂道:“你个死妮子,说的什么屁话!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没有了,没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唐龙艰难地说:“大嫂,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说一说,如果我们个人能办到的,一定……”
小兰套上一件红毛衣,把小皮包一背,“你们就别假惺惺了。这种年代了,还能叫尿憋死不成?你们不走,我走。”说走就走,拉开门,冲进夜幕里。
桂玲疯了似的追出去,“兰子,回来——兰子回来——”
唐龙和邱洁如追到大门口,看见小兰坐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淹没在都市的夜景中。
万花筒一样的夜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开着车,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鱼汤,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方英达。四个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门口,遇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军医。
老军医笑着迎上来说:“你们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锅盖,看见冒股热气,马上又用盖子压住,“老鳖汤,大补。”
老军医说:“大补是大补,癌细胞吃了这好东西,闹起来更厉害。我不主张癌症病人吃这种好东西。”
朱老太太呆着脸说:“你这话可不中听。”
方怡解释说:“赵院长说的是科学道理。”
朱老太太反问说:“科学?一口一个科学咋救不下他的命?他还有几天阳寿?家里又不是买不起这东西,山珍啦,海味啦,鱼翅啦,燕窝啦都吃,吃了好做饱死鬼,到那边也没人敢瞧不起。”
赵院长讪讪地说:“大嫂说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还要治疗。”
朱老太大嘟囔道:“还用你交代,凉了喝起来一股腥气,不快点能行?”拉着两个孩子头里走了。
方怡道:“老太太很倔,这只老鳖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昨晚又炖了一夜。”
赵院长摇摇头说:“情况很不好。要让他十天后能去指挥演习,必须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验血液里的癌细胞比例已经很高。我们准备今天给他做一次透析。”
方怡忍着眼泪,低着头说:“只要能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怎么治都行。”掩面走了。
进了病房,方怡马上换了一张笑脸,走到病床前,“爸爸,你把眼睛闭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丫丫和龙龙吵嚷着,跑过去,一人一边,伸出小手捂住了方英达的两只眼睛。
方英达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头,搞什么名堂?快一点。”
方怡把装进镜框里的大照片,举到方英达面前,说:“你们松开吧。”
方英达睁开眼睛,愣怔片刻,伸出双手举起镜框,深情地仔细看着,喃喃道:“跟真人一般大小,比梦见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
龙龙倚在床边说:“这个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么没见过她呀?”
方英达朗声大笑起来,“阿姨?你这个龙龙啊,这是你姥姥,你外婆。”
龙龙摇摇头说:“不可能,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可她比妈妈还要年轻,怎么能当妈妈的妈妈呢?”
丫丫很老成地说:“你真笨,这是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年轻年老,有生有死。老师教过的,你就是记不住。”
方怡和方英达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鱼汤,顺手在丫丫头上打个栗暴,“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话多。趁热再喝一碗吧。”
丫丫很委屈地摸着头,咕哝道:“我又没说错。人就是要死的嘛,谁不会死?”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走走走,啥话你都会说,看你能的,一个女片子家,缺教少养,讨人厌的。”
方怡说:“朱大娘这是怎么啦?”
方英达笑道:“朱大娘心细,嫌丫丫在我这个快死的人面前说了死字。”
方怡说:“这几天,她都有点反常。也不问我朱海鹏的情况,常对丫丫发脾气。这个甲鱼还是她掏钱给你买的。”
方英达放下碗说道:“是不是你说话不注意,伤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么,一定要给老人家道个歉。”
方怡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说什么别的。你被送回来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对她说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又把你打到医院了。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方英达瞪了方怡一眼,“这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老人家叫过来,我给她解释解释。”
方怡走到门口,几个医生护士推了一个小车拥了进来。
赵院长取了口罩说:“方副司令,你要是没什么异常感觉,我们就准备给你做透析了。”
方英达说:“只要保证我能去指挥演习,什么治疗我都配合。”
两个护士一阵忙碌,把已进入麻醉状态的方英达抬上了小车子。
朱老太太在楼道的一个僻静处对孙女讲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后,拉着丫丫回病房,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可要记住了。”
丫丫点点头说:“记住了。”
朱老太太说:“背给我听听。”
丫丫说:“不能说人家的短处,不能问人家的钱财,看生孩子要说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说生死。没记错吧?”
朱老太太说:“还有,女孩子不能话多。”
医生护士推着方英达过来了。朱老太太看着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一个护士举着血袋,中间躺着满头白发的方英达,惊得张开大嘴,朝小车扑过去,“这,这是咋回事,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一个医生把她推到楼道边上,小车在几团白的簇拥下,急急朝电梯门移去。
朱老太太说:“刚刚还喝了两小碗老鳖汤,咋就这么快哩?是不是真不该吃老鳖呀?”
方怡扶着老太太说:“大娘,没事的,这是去手术室做透析,不会有事的。”
朱老太太急急追着小车走,“姑娘,你可别骗我,是不是喝了老鳖汤不科学?”
方怡说:“说没事就没事的,你放心。”
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乘另一架电梯上楼了。
朱海鹏、常少乐和江月蓉走到方英达的病房,看见一个护士正在把床单、被罩往地上扔,立马脸色都变了。
朱海鹏颤着声音问:“方副司令员是不是住这间房?”
护士戴着口罩,含含糊糊说:“是的,他不在。”
“不在了?!”三个人同时惊叫一声。
朱海鹏眼睛马上湿润了,一拳打在墙上,“我们来晚了。”
护士取下口罩说:“我说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听清了吗?”
常少乐拍拍胸口道:“谢天谢地。他不在病房,证明他还能走路。太好了。”
朱海鹏问:“同志,请问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是从演习前线回来的吧?”小护士抱着床单和被罩说:“首长一定要把演习指挥下来,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十天后还能指挥作战,今天要给他做透析。你们要看他,明天再来吧。”
江月蓉瘫坐在一个沙发上,“吓死我了。海鹏,看你的脸青的。”
朱海鹏眉头紧皱着,“我和常师长回来,不就是为了能多见他一面。要是再也见不着了,要后悔一辈子的。”
“哇——”常少乐大叫一声,从床头柜上把镜框举起来,“真是绝代佳人,怪不得老军长三十六岁丧妻,一直没有再娶。”
朱海鹏咂咂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娶还有什么意思。”
江月蓉抿嘴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呀!哼!”
朱海鹏说:“常师长,你入伍的时候,方副司令的夫人还在,好像在A师医院工作,你就没见过?”
常少乐把照片靠墙放了,远远地端详,“我一个小战士,驻地离师部一百多公里,头疼脑热,连里卫生员就解决了,哪里能见得上师长夫人?可我们背后可没少谈论她。”
江月蓉道:“你们那时候的小兵,胆子也够大的,师长夫人也敢背后议论!”
常少乐笑道:“哪个时代的年轻人,都爱美。那时,师首长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师医院工作,两大美人,师长和老政委各占一个。连里战士,谁见过这两大美人,比立个三等功著名多了。”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后悔没有装过病?”
常少乐道:“这倒是没有。我们连,除了连长、指导员见过她,战士只有赵小山见过。赵小山那年得盲肠炎,在师医院住了七天,还是师长夫人亲自主的刀。他出院回来,在全连人眼里一下子高大了许多。”
江月蓉问:“这个赵小山后来怎么样?”
常少乐淡淡地说:“当年就复员了。”
朱海鹏说:“怎么就复员了呢?”
常少乐看看江月蓉,神秘地一笑,“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政委夫人当时是护士长,手术时给师长夫人打下手。”
江月蓉又追问说:“打下手也没什么呀。”
常少乐一咬牙说:“割盲肠要备皮!这件事有损政委声誉。”
江月蓉红着脸道:“这个政委也太霸道了。”
常少乐道:“这是个红军出身的老政委,比他的夫人大二十四五岁,常抓不懈的工作,就是突然间到师医院查哪些人经常住院。第二年,政委夫人就改司药了。从此,下边只敢议论议论这位第一夫人。”
朱海鹏说:“听说那个政委夫人还真有点什么事。”
常少乐说:“事有没有,不敢说。七一年老政委病故。政委夫人就提出要和一位连指导员结婚。僵了半年没批准他们结,年底就让他们俩都复员了。听说他们的儿子就在A师。”
来海鹏笑道:“这个故事有点意思。”
朱老太太领着两个孩子走到门口,正好听到朱海鹏的笑声。老太太脸黑了,手抖了,眼红了,打雷一样吼一声:“海鹏——”
三个人扭头看朱老太太。朱老太太二话没说,一巴掌打在朱海鹏脸上,把朱海鹏打个趔趄,跌倒在沙发上。
方怡从后面蹿上去,抱住朱老太太,“你,你为什么打他?”
朱老太太余怒未消,指着朱海鹏说:“他知道为啥打他。”
江月蓉说:“大娘,海鹏做错什么了?”
朱老太太骂道:“老娘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我说叫你让着点,你就是不听!最先给我说是打仗,那也该狠点,也就算了。自家人跟自家人打,你逞什么能!他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几天?你就不能让他赢一回?”
朱海鹏一句话没说,抓起军帽,大步走出病房。
方怡搓着手说:“大娘,都怪我不好,没给你解释清楚。我那天也不是埋怨你们海鹏,我只是觉得他太用心打了。你怎么问都不问,抬手就打呢?”
江月蓉翻了方怡一眼,“你们家的人,可真难侍候,打败了,你爹不满意,打好了,你又不满意。跟老人家说什么说!”
方怡捶首顿足道:“我是一时气话,大娘是个多明白的人,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江月蓉说:“你给老人家解释清楚吧。”跑出去追朱海鹏。
常少乐说:“老人家,你确实错怪了海鹏。你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他可是方副司令最喜欢的学生。”
朱老太太伸出右手看看,“你们都说我打错了?可他为啥总要吃尖呢?这不好,以后日子还长,出头的椽子先烂。”
方怡说:“大娘,我爸这次住院,与海鹏没什么关系,是海鹏和这位常师长他们的对手太不争气,我爸是生他们的气。”
朱老太太看看常少乐,“大兄弟,你是海鹏的领导吧?海鹏太要强,你要多批讲批讲他,磨磨他的棱角他的刺。活人难呢。”
方怡说:“大娘,海鹏他们还要再打一场,我带你去找他解释解释,要不太委屈他了。”
朱老太太收拾收拾桌上的碗说:“打错了就打错了,又不是第一回打错了。娘打儿子打错了,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妈了。这件事你们别管,连这点屈都受不了,还能干啥大事。”
常少乐走过来对方怡说:“小三,见了你爸,就说我们来过了。这是一位好母亲呀。”
方怡苦笑一下,没说话,坐在沙发上发呆。
常少乐找到停车场,看见朱海鹏和江月蓉已经在吉普车上,上了车说道:“海鹏,你妈可真是个好母亲呀。”
江月蓉指指朱海鹏左脸上的几个指印,“老太太的手可真狠,看来是真生气了。”
朱海鹏吐口长气说:“她右手纹是断掌,又做的体力活儿,当然有力气。她一巴掌能把我打倒,可见她的身体不错。可惜没把钱留给她。”
江月蓉笑道:“说你是个好儿子,你一点也不谦虚呀。住在将门巨贾府上,要钱干什么?”
朱海鹏叹道:“老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留点钱好应急。”
常少乐说:“海鹏,你今天受了委屈,找个地方喝两盅,给你压压惊。”
江月蓉灵机一动,指着三个人身上的作战服说:“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酒馆里,晚报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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