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鹏早就看清楚这次演习是个人利益驱动的结果,赵中荣和高军谊的密谈再次证明了他的这种判断。和平太久了,军人这个职业已经变成一种纯粹谋生的手段了。既然是谋生,个人利益就成了最主要的目的。随观察组来到演习区后,朱海鹏从导演部所带设备上,也看出了演习与军队的整体利益毫无关联,不然的话,一场九十年代中后期的演习,绝对不会只带七八十年代的落伍的装备。心境变坏后,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想借这次演习闹出点大响动的雄心,也没和C师常少乐师长通话,站着发了一阵呆。
正在这时,绿色电话机铃响了。朱海鹏拿起话筒一听,那边自报是黄兴安。
朱海鹏说:“赵副主任刚出去,我叫他去。”
黄兴安亲热地说:“是海鹏主任吧?”
朱海鹏面露惊讶,“黄师长,你怎么听出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四年多没见了。”
黄兴安道:“你的声音隔十年八年也忘不了哇。这次你来观摩A师的战役演习,可一定要在方副司令那里多美言。虽然你走了多年,我可一直是把你当A师的虎将看待呢。”
朱海鹏忍不住哼一声,“这种演习,多年不搞了,一搞就是一篇锦绣文章,用不着锦上添花。再说,我一个小小教研室主任,也没有资格对这种演习评头论足。”
黄兴安像是根本没听出朱海鹏话中带刺,依然十分亲近他说:“老弟太谦虚了。全区谁不知道在作战和训练上,你能当方副司令一半的家?我打电话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下方副司令从北京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我们也好先做个准备。”
朱海鹏听得心里有了气,眼珠子转转,咬咬嘴唇说:“黄师长,这次我来观摩,虽是方副司令点的名,但观察组就有四个人,我的评价影响力有限。方副司令怕是已经回来了,听说陈军长已经去接他了。他的方式向来很别致,我猜他肯定要直接来演习现场。这可是他任上最后一次视察演习了。”
黄兴安声音有点变,“谢谢你的情报,我一定好好安排,让老首长看个满意。”
朱海鹏本要放下话筒,像是意犹未尽,又即兴说道:“部队点验过没有?”
黄兴安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老首长的意图了?”
朱海鹏随口道:“方副司令是真打过仗,要退下来了,我想他肯定不会放过感受一下枪林弹雨的机会。,要是点验得不仔细,空爆弹中混上个把真家伙,这个……我只是猜的,不过他真要去一线,你们也可以拦嘛。”
黄兴安放下话筒,看着地图的眼睛发直了。方英达要做的事,集团军可没一个人能拦得住。从驻地开拔前,师里已经组织过一次点验。可演习已进行近一周,人员来往不断,会不会又出现新的事故隐患呢?近几年的官兵关系也大不如前了,还是谨慎一些好。他喊来一个参谋道:“给各团发个命令,今晚八点以前,部队再组织一次点验,严格查找事故隐患。”
朱海鹏和黄兴安通了电话,很疲惫的样子出了导演部指挥室,喊了正在和军区训练部部长、演习观察组组长童爱国说话的赵中荣:“赵导演,平安无事,再贻误战机,本人不负责。中间黄师长问方副司令行踪,我讲了陈军长正接他来战区视察。消息没传走样吧?”
赵中荣开玩笑说:“看你蔫得像个软茄子,怕是没候补上吧?”说笑着,和高军谊一起进了指挥室。
朱海鹏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越野吉普正朝这边开来,转身对童爱国说:“童大部长,对我区第一主力师这次战役演习感受如何?”
童爱国大校意味深长地笑笑:“站在训练部长的角度看,我相当满意。一团的整体素质,放在全军也是超一流的,一天一夜推进近七十公里,速度是二战后期巴顿军团推进速度的近五倍,比俄军九十年代平均日推进速度高出十公里,可以和美军比一比了。”
朱海鹏问:“站在作战部长的位置看呢?”
童爱国道:“我现在是训练部长,而不是作战部长。”
朱海鹏伸手捣了童爱国一拳,“少耍滑头。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这是耗资百万而百无一用的花拳绣腿,可你竟大笔一挥批了这样一个计划。大道理不讲了,拿这一百万,可以使一个甲种团实现指挥自动化。”
童爱国委屈道:“我的大理论家,你可别冤枉了好人。自从我当了训练部长,训练费可是一分钱也没打过这种水漂。这次演习费用,军区没拿一个子儿,A师出大头,军里出小头,请我们来捧个场,我们敢不来吗?再说呢,人家这个计划是先送军区白副参谋长画圈的,白少将画了圈,童大校敢不画吗?”
朱海鹏冷笑一声,“一个师拿六七十万做这种官样文章,就不心疼?这要多少个战士养几年猪种几年菜呀!说白了,不就是想让方副司令退二线前高兴一下吗?我看未必。你也该给方副司令提前汇报汇报。不说了,看来我是迂腐透了。”
童爱国摇头说:“可怕的是促成这场演习的原因根本无法找出来。我也不是表白自己,几个节骨眼,我都想越级向方副司令反映,每次他都不在。这也是天意吧。”
一个精精干干的中尉走进来,面对朱海鹏和童爱国敬个礼,把一个纸条递给朱海鹏道:“朱主任,常师长说如果方便的话,务必请你今晚去一下。”
朱海鹏展开纸条,探头过来的童爱国已念了出来:“‘猫头鹰的眼睁开了。’这是什么意思?”
朱海鹏登时精神焕发,收起纸条,神秘地说:“这也是天意。这支部队总还有敢舍身家性命求发展的人。如果不是看到这种希望,这身军装我一天也不愿穿了。组长同志,请你批准我到C师‘前指’走一趟。”
童爱国说:“你是观察组副组长,你本来就有权到处观察观察。看你的样子,像是吃了兴奋剂。你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朱海鹏伤感地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事你知道太早没好处。我是想让这一百万演习费花得值得。具体你就别问了。很可能这是我在军队的最后一次亮相。赵连长,咱们走。”
童爱国等朱海鹏跑到北京213跟前,忙追过去喊道:“海鹏,你说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朱海鹏探头说道:“这件事如果砸了,明年咱们就是军民鱼水关系了。”
吉普猛地蹿了出去。
C师师长常少乐就在附近的树林里等朱海鹏。
常少乐一上车就说:“我要拉你去喝几盅,这两百多万投进去,我可是压上了身家性命。”
朱海鹏接道:“还有一个职业军人的沉浮。”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时子,“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五十三岁的正师,只有沉没有浮。”
朱海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常少乐,“要是有识才的,只会让你浮出来。这一周看到的、听到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就想,你们能压上身家性命,把两百万投进去,我也该压上身家性命,让这两百多万在合适的时候放出光来。”
常少乐笑道:“这两年没你这个忘年交不停地打气,我可撑不下来。不服高科技是不行,我一看那玩艺儿,整个懵了,黄兴安的整个部署真清楚得跟照片一样。”
朱海鹏说:“这场演习真是时候。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方副司令可能会喜欢看这个节目。”
常少乐问道:“是什么节目,你能说说吗?”
朱海鹏道:“这要看A师配合得怎么样了。没想到江月蓉用十几天就把它调试出来了。”
常少乐笑道:“C师若能打个翻身仗,你和江小姐都是大恩人。我呢,也替你做点工作,已经打探出来她如今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你们俩现在还是江总、朱主任这样叫,彬彬有礼。我想当个红娘,促你们两家合一堆过,用这方法还你们的情。你看行不?”
朱海鹏说:“你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战在即,提说这种事。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判断出她是单身女人了,她恐怕也猜得出我也是光棍一条。叫江总、朱主任,只是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你想用当红娘还情,太便宜你了。”
常少乐挠头笑道:“我的眼拙,第一回你带她来,我看你像是第三者插足。你们认识小一年了,真的就没谈家长里短?”
朱海鹏道:“谈,只谈各自的女儿。”
这个时候,方英达乘坐的直升机徐徐降落在集团军军部礼堂外的一片草坪上。陈皓若军长等人已早早迎在那里。
方英达结实魁梧的身体踏上几个战士飞快抬过去的台阶,仰起刚毅、坚韧的泛着高原红一样的脸,眯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看在蓝天上飘动的一群群绵羊一样的云朵;一头雪亮的白发像一面生命之旗,随风飘扬;两道半黑半白的浓眉,使方英达更添几分通常讲的仙风道骨般的神韵。他的脸色红得有点不正常,透出的信息只能读作疾病或过度的疲倦。他慢慢走下四五级台阶,中间略作停顿,两眉蹙了蹙,面部肌肉紊乱地跳跳,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过,他一直挺拔地走着,点头向站立一排的下属致意。突然,他的右腿一顿,身子向右一歪,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腹。一个上尉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了方英达。
方英达慢慢扭头,威严地盯住上尉,慢慢说道:“我自己不会走路吗?”
上尉讪讪地松了手,闪在一边。这突然的变故,使平素的寒暄无法进行了。陈皓若少将只好跟着方英达走。当陈皓若发现方英达没有走向草坪外停放的奥迪轿车,而是朝礼堂走时,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方副司令,你从北京飞回C市,又直接从机场飞到这里,四个小时了,还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吧。”
方英达脚步没停,脸微微偏向陈皓若说:“不是赶着看你们这场演习吗?先把演习方案拿来我看看。给我泡杯热茶来。”
几个参谋干事飞快地跑走了。方英达刚在礼堂落座,一个漂亮的女战士就跑步过来把茶杯摆在一把椅子上,因为慌张,茶杯盖子掉到了地板上,一声清脆的了当,像定身咒语一样,把大厅的人都定在原地。
方英达弯腰拣起没了提手珠的杯盖,笑着说:“小鬼,没关系,你还是个列兵嘛,要学会沉着,错就少了。你们都坐呀,站着干吗?”
只有陈皓若挨着方英达侧身坐下了,其他的校官尉官都站着。女兵早流了眼泪。
方英达和蔼地笑笑,“小鬼,哭鼻子可不好,已经是列兵了嘛。”
女兵呜地一声,掩面朝门外跑去。
一个中尉追几步,喊道:“回来!”
方英达摆摆手说:“蛮有个性,像我家小三小时候,你们不要为难她。”
方英达的随行秘书梁平一见方英达有了笑脸,自己坐下来,招呼道:“坐下吧,坐下吧,又不是没位子。”
方英达呷口茶水,朝沙发上一仰说:“形势逼人呀。这次会正式确定了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发展方针。陈军长,这次演习,都有哪些新鲜的内容?”
陈皓若还没回答,参谋已将演习方案送到方英达手里。方英达仔仔细细看了前两页,后面便不耐烦了,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把演习方案重重地拍在椅子上,侧过脸盯住陈皓若看。陈皓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英达也站了起来,淡淡地说一句:“陈军长,你们的闲钱不少嘛。”迈步向外走,“还是看看演习情况再评价吧。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话是绝对真理。陈军长,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许这种演习也有了新东西,这几年A师的装备也算说得过去了,前年配了自动化指挥系统,三个月前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也下发了,用这种办法演练一下也好。”
陈皓若下着台阶说:“吃完饭再去吧,你也该休息休息。总攻时间是明早八点,你在军部歇一晚也来得及。”
方英达径直走向飞机:“晚饭到军‘前指’吃。”
陈皓若硬着头皮跟了过去。方英达的期望显然与演习的实际情况相差太远。事到如今,演习已进入单行道,无法改变了。陈皓若怎么也想不到,乙种师C师正准备刮起一场风暴。
常少乐、朱海鹏下了车,不由得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指挥所右侧本是一片低矮的香樟林,偏有几棵高大挺拔的银杏玉立在香樟群中。银杏树下,江月蓉身穿一套白色套装,慢慢在银杏树下行走,不时仁立树下,仰脸凝望高高的树冠。此情此景,朱海鹏一下就想起了法国风景派画家柯罗的那幅著名的风景画《蒙特芳丹的回忆》,正在想眼前这幅景色和名画有哪些不同,腰眼处被人捅了一下。
常少乐推朱海鹏一把,压低嗓子说:“眼看着是在怀春嘛,这时候进攻,事半功倍。”
朱海鹏红了脸,咬牙说道:“这是怀旧,你懂不懂?回忆往事。”
常少乐正要说什么,看见江月蓉已发现了他们,正朝他们走来,忙拉了朱海鹏一把,迎上前去。走近了,朱海鹏才发现江月蓉出浴后的成熟少妇的美不可抗拒。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线条优雅的身体上,随着身体的起伏,像在演奏着迷人的乐曲;满脸熟透了的桃红,在饱满的胸部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鲜艳欲滴。火红的夕阳挤过树缝,照得人怦然心动。
朱海鹏生涩地笑着,多少有点失态地搓着手,略带口吃地说:“江,江总,没想到是你。我还没见你穿过便服。”
江月蓉大大方方看着两个男人说:“一次性调试成功,任务算完成了。我只带了一身军装,这几天脏得像个泥猴。常师长,你的战士可真好,在这种条件下,竟烧了十来盆热水让我洗澡,这才换了衣裳。这不算违反战时纪律吧?”
常少乐哈哈笑道:“你天天这样到我的士兵面前走一走,C师的战斗力能长百分之三十,犯什么纪律?”
朱海鹏接道:“江总给你们师开通一只天眼,你那个长百分之三十,太保守了。”
江月蓉摆摆手说:“总设计师还没验收,这样评价太早了点吧。”
常少乐说道:“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你们一个总设计师一个总工程师先单独谈谈,我去炊事班看看能不能喝二两庆功酒。”
常少乐走后,朱海鹏和江月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又像是所有的话都已多余,僵在那里,僵得有点尴尬了。
江月蓉终于说:“你真相信我有这本事?”
朱海鹏说:“坚信不疑。”
江月蓉抿抿嘴说:“总算没让你失望。”
朱海鹏说:“放眼全区,你我肯定是最佳组合。”像是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双关,便顾左右言地说:“你该回去看看小银燕了。”
江月蓉说:“你还是去验收验收吧。”
两人一起向临时搭建的指挥所走。夕阳把两个和谐的剪影在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画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现代化指挥中心,一块两米见方的大液晶显示屏占据了最突出的位置,作战地图已被挤到门后的墙壁上,表达着与历史丝丝缕缕的联系。蓝军司令、C师一团团长楚天舒,正在指挥操作员输入A师各部的番号。显示屏上,一个蓝圆圈被半个红圆圈紧紧包围着,仔细一看,这个半圆红线中间断裂出两三厘米长的间隙。
楚天舒道:“不可能是显示屏出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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