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凡知道黄兴安已做了周密安排,心里虽有点犯嘀咕,也不好再问,起身告辞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会场上只有一团一营的几百人组成了一个方队。二团、坦克团、摩步团都只来了三两个人。主官都解释了部队无法赶到的原因。
一点半钟,简凡亲自带车,把大理石碑运到了。范英明一看,顿时傻了,红油漆写的“常胜军A师首败于此”几个字还没有干透。
黄兴安大骂道:“李连长,给你二十个小时,你只写了这几个字?”
李连长一脸委屈道:“找了三家石刻厂,都要价太高,再找呢,车又坏了。”
简凡抱着一叠白布说:“有个字总比没字强。时间太紧,我写了这几个臭字。反正这是个仪式,用白布一蒙,还庄重些。”
正说着,军首长的车子到了,简凡赶忙用白布把大理石碑蒙上了。
陈皓若一见到会人数太少,眉头紧蹙,对范英明和黄兴安说:“你们是怎么搞的?这像一个师的誓师大会吗?”
话音刚落,几十辆军车出现在盘山公路上。
焦守志跑过来向黄兴安报告:“师长同志,一团二营三营正在进行模拟开放演练,我们请求参加全师誓师大会。”
黄兴安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陈皓若看见一团的主力部队已到,面露笑容,“把车都开过来,排成两个方队。这才像那么回事。”
两点五十分,方英达乘直升飞机到达。他看了看颇为壮观的会场,走到被白布蒙着的石碑前,一只脚踏上去,挥着手说:“知耻而后勇。希望你们能从前一次失败出发,走向A师新的辉煌。”
范英明跑步过来报告:“副司令员同志,‘二○○○对抗军事演习’红军誓师大会已经准备完毕,请你指示。”
方英达看着陈皓若说:“陈军长,先把这块碑立起来,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站在这块碑前开这个誓师大会,意义深远。你看呢?”
陈皓若对范英明道:“开始吧。”
范英明跳上一块大石头,大声喊:“全体A师官兵都有了——脱帽——送石碑——”
八个抬碑士兵手戴白手套,分立石碑两旁,抬起蒙着白布的石碑,缓慢向上岗半腰走去。太阳钻出了云层,照耀着在微风中岿然不动的兵林。那块刺眼的惨白跳着跳着,终于在兵阵中引出了一片低沉的叹息。
这次立碑事件,实际上已经把黄兴安和范英明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尚难预料。
突出重围第七章
第七章
西南的暮秋依然是骄阳似火。红蓝两军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同时按预定计划向演习规定区域开拔了。因为A师机械化程度很高,范英明在起草开进方案时,提出运输问题全由A师自行解决的思路,想借此检验一下甲种师作长距离战略移动的综合能力,黄兴安也极力赞成。这样,A师就决定沿121战备公路南下。A师计划用五天时间实现近千公里的战略性跃进。C师因为是乙种师,机械化程度较低,不可能借这次开进再锻炼一次部队,那样的话非要把部队拖垮不可。因此,C师采取的运动方法只能是依靠铁路运送。这就需要C师先到一个火车站附近集结,然后乘铁路部门安排的军列南下。
这样,红蓝两军的较量便提前开始了。
C师先头一团一营刚刚由东向西沿一条三级公路越过121战备公路,A师的钢铁长龙便沿着121战备公路滚滚南进了。
A师一团代理团长焦守志发现车队停下来了,从安了伪装网的越野吉普中探出头,朝前面喊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走了?”
一个中尉从前面跑过来道:“焦参谋长,C师不让道,走不成了。”
焦守志跳下车,朝前面一望,只见一条蠕动的绿色长龙横在他的车队前。
中尉急得一头汗,“C师太不像话,看车队过来,故意放慢速度。咱们可耽误不起呀。”
焦守志再用望远镜观察一会,说:“你通知一连各车司机,不要熄火,瞅准他们排与排之间的空隙,把道抢下来。”
中尉举手敬礼,“是!”转身跑走了。
十字路口上,两支部队终于冲突起来。
C师的战士被A师车队强行抢道激怒了,奋不顾身冲上公路,再次把车队掐断。一个上士喊一声:“一班全体都有了!成两列纵队,跑步走。卧倒!”十个战士分两行卧倒在121战备公路上。A师的战士呼啦啦跳下来几十个,冲到路口处。有人喊道:“把他们抬起来!”两个师的战士厮扯起来,吵闹成一片。
兼任集团军演习协调处作战室主任的赵中荣得到报告,马上驱车赶到现场。这时,部队都停止了运动,A师士兵切断了东西道路,C师士兵切断了南北道路,十字路口成了方方正正的空地。A师一团代团长焦守志和C师一团的一个少校正在中间商量。
赵中荣一路呵斥着:“让开让开,这像什么话,像什么话!焦参谋长,这是怎么搞的?”
焦守志道:“赵处长,我们团正在通过,他们突然就把我们的路切断了。这种机械化运动,这么耽误可耽误不起。”
少校说:“我们团正在通过路口,是他们先抢了我们的道。我们要乘军列南下,时间更耽误不起。”
赵中荣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A师向演习区域运动,本身就是训练的一部分。军列什么时候开,我不知道?少校同志,让你的人把道让开。地下走路,时间来不及可以搞急行军嘛。”
少校一声不吭地站着。
赵中荣火了,“我以军演习协调处的名义命令你,马上把路让开!”
少校强忍着怒火,后退几步,“三营注意了!向左向右转!跑步走——”
C师的士兵眼里喷着火,把道路让出来。一个战士说:“不公平!”几十个战士一齐喊:“不公平。”赵中荣也不计较,身子靠在自己的车上,掏出一支烟点着了。
常少乐一听赵中荣这样偏袒A师,把训练软军帽抓下来朝桌子上一甩,喊一声:“给我接陈军长。赵中荣这种势利小人,欠修理。”
朱海鹏过去夺过参谋手中的话筒,放到电话机上,“常师长,用不着惊动陈军长。”
常少乐道:“这口气我咽不下。同样参加演习,同样是军区、集团军的部队,为什么总搞这种厚此薄彼?”
朱海鹏叹一句:“我们不是还没有拿出响当当的成绩嘛。包括方副司令在内,恐怕内心都未必承认上次我们是赢了。急也没有用。”
常少乐气得在原地直转,“他们一个誓师会,中将少将去了一堆,我们开誓师会,最高首长只来个童爱国大校。名义上叫对抗演习,实际上是把咱们当敌人看哩。这个小小的赵中荣也竟敢骑到咱们头上屙屎屙尿。不行,这件事不能算完。”
朱海鹏深知两军在军区决策层的分量有天壤之别。传统和历史这两个词,真是有千钧之重。包括方英达在内的军区高级将领,潜意识里恐怕都希望这次演习结果,能再次证明A师是不可战胜的,起码是处在世界军事潮流前沿的。虽然他们也都清醒地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但危机没在自己身上爆发,幻想就依然存在着。海湾战争,吃亏的只是伊拉克,别的国家不过是从中感受到了战争观念的根本变化。第四、第五次中东战争,已初步显示出了电子战的威力,因为伊拉克那时是局外人,十几年后,他们还是在电子战中吃了大亏。看来,必须在这次演习中舍得一身剐,用残酷的现实把那些将来只会导致民族灾难的幻想粉碎。想到这里,他的眉宇间逐渐聚集起一股凛然的杀气,“当敌人更好,我还担心部队不能很快进入状态呢。我们得好好用用这件事。”
常少乐道:“怎么个用法?”
朱海鹏道:“把战士们逼出点狠劲儿。憋他们,一直憋到开战,个个都有了恶虎之气。给我接楚团长。”
常少乐问:“你要让他干什么?这要一打架就是大事了。”
朱海鹏笑着摇摇头,“一打架,气就泄了。楚团长吗,我是朱海鹏,前面的事我和常师长都知道了。命令过了121公路的部队也停止前进。命令一团就地埋锅做饭。离公路较远的营、连,每个排抽五名正副班长,强行军赶赴路口,沿121公路两侧,列队观摩A师开进。”
楚天舒问:“目的是什么?”
朱海鹏道:“给部队打气。就说演习打赢了,下次就轮到我们坐车了;打不赢,就只能站着看人家先走。”
楚天舒问:“可不可以在A师车队间隙把部队运动过去?我怕赶不上军列通行时间。”
朱海鹏道:“顶多等到明天清晨,军列推迟一整天,铁路客货运每天时间基本不变,不必担心给铁路上增加负担。在A师没全部通过路口前,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过121公路。”
楚天舒问:“晚上怎么办?”
朱海鹏道:“就地搭帐篷宿营。”
常少乐打了朱海鹏一拳,“没想到你的着也挺狠。”
虽是暮秋的太阳,晒上半小时以上,也不会有人向它唱赞美诗。楚天舒显然又把朱海鹏的命令进行了发挥。C师靠近121公路的士兵,都背着背包握着枪,笔直地站立在路两旁,在十字路口南边和北边栽出两行兵林。这阵势倒像是C师在护卫A师前去军事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领取金牌。
唐龙在检查一团开拔情况时,路过这一地段,看见这种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从C师士兵的眼神中听到了仇恨的磨牙声。一辆军车开过,车后面丢下A师士兵即兴表演的节目。一个模仿老者的声音响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一片夹杂着笑的回响紧跟着炸出:“为人民服务。”唐龙调转车头,加速朝师部方向开去。
A师师部车队正准备开拔。黄兴安背着手一个车一个车查看。
看见简凡从前边赶回,黄兴安问:“路口抢道的事怎么样了?迟点就迟点,不能出事。”
简凡道:“早处理了。赵处长这回够意思,让常麻秆稍息了。我刚从那里经过,看见C师正在埋锅做午饭。”
唐龙赶回来报告说:“师长,C师有几百士兵立在路旁,看样子是有组织的。朱海鹏已经在打心理战了。演习中一般不加入这方面内容,这要生恨的。还是和C师轮换着过路口好。”
简凡笑道:“唐参谋,你这是草木皆兵了。军里让我们先通过是为了省点油钱。他们看是看个稀奇。C师那些战士,大部分是从菜棚、养猪场拉上来的,哪里见过咱们这种装备。”
黄兴安道:“唐参谋,这是军里决定的事,你就少操点心吧。”
这时,几个战士抱了几台步话机往车上装。
简凡拦住说:“要去打现代化战争,你们带这些老古董干什么?拿回去,拿回去。让人看见,丢人现眼。”
一个中士说:“这是范司令专门交代要带的,刚才又从坦克团打来了电话。”
黄兴安意味深长地笑笑,“都说小范全面,真全面呀!占不了多大地方,带上吧。”
简凡闪到一边,教训道:“别一口一个范司令,在A师,从前有个范团长,现在有个范参谋长。”
唐龙听不下去,开着车到通信站那边一看,只剩下几个留守女战士在清扫马路。
一个女中士说:“来迟了一步,邱队长中午在白马镇就餐。”
唐龙车一开走,女上等兵就笑道:“这个唐参谋真是心细,搞得跟十八相送一样。”
中士道:“这种男人好,做饭干家务肯定卖力气。邱队长多有福气呀。”
唐龙的心细马上又以行动验证了。他跑到县城一家妇女用品专卖店,在几个女服务员纵横交错的怪异目光和意味深长的笑容的包围下,从容地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两打内裤和文胸,而且各种型号都有。然后,他开着车沿路追了过去。赶到白马镇,邱洁如的小分队刚刚吃完午餐,正准备上路。
唐龙抱下一个箱子,正抱第二个箱子,几个女兵吵吵着,就把地上的箱子打开了,都哇地一声呆住了。邱洁如满脸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唐龙。
唐龙急中生智,大咧咧地挥挥手,“去去去,害什么羞啊?战场上没有性别。我这是来给你们送配发战备物资。美国女军人,在野外工作的,都发这些东西。演习地区非常潮湿,想洗个澡可没那么方便。你们不怕得皮肤病,这些东西我就拿回去了。”
邱洁如愠怒地盯了唐龙一眼,说道:“小娜,把组织的关怀搬到车上去。”
卡车开动了,邱洁如抓着车篷支架站着,黑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在视野里渐渐变小的唐龙,一只手轻轻地挥着,嘴里禁不住轻轻地哼着著名的战地爱情歌曲《丽莉·玛莲》。刚刚唱出一句,女战士们就齐声跟唱起来。悠扬动听、略略有些伤感的歌声飘出去,绕着长蛇阵一样向南滚动的钢铁热流,渐渐地,那些隆隆向前的坦克上,那些在拖车后面默不作语的高炮上,那些刚毅的、唇边刚刚生出茸毛的男兵的脸上,似乎都有了这种动情音符的跳动……
还在当排长的时候,朱海鹏就仔细读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那时,他立志想成为一名能用自己的战争理论改变一个时代战争格局的军事家。克劳塞维茨对于炮兵作用的推崇和研究,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战争观念。如果把二十世纪后半叶出现的导弹看成是炮弹光宗耀祖的后代,克劳塞维茨在今天的影响只能是更大了。随着岁月的流失和对现实认识的深入,朱海鹏也知道以前的憧憬只能作为今生今世的梦在独自一人时细加品尝了。世界军事领域近二十年发生的巨大革命,在海湾战争中以有形的结果展示了出来。朱海鹏彻底绝了成为一个大军事理论家的念想。中国的战争观念和武器的先进程度,和发达国家相比,其差距至少和经济水平的差距一样的大。常规武器时代,克劳塞维茨没有出现在中国,高科技武器时代,中国也不可能出现可以影响整个世界战争观念的当代克劳塞维茨。进入九十年代后,朱海鹏清醒地意识到,当前,中国可能更需要一批军事领域的改革家,需要一批面对各种深厚传统敢于吃螃蟹的人。他没有想到机会会在他尚不到四十的时候就降临了。方英达等高级将领对他的支持,让他看到了中国快速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希望。同时,又是方英达等高级将领对A师这样的部队表现出的让人一言难尽的情感,又让他感到这条道路可能荆棘丛生。朱海鹏深深理解方英达为什么对A师这样的部队一往情深。这样的部队就像现在困难重重而过去曾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国营大型企业一样,其前途命运、其改良与改革的成与败,更容易让高层领导者们牵肠挂肚。军队又与企业存在巨大的不同。对企业前途决策上的失误,可能会导致亏损和工人失业。但如果对军队的发展前途产生错误判断,一旦爆发战争,那便是亡党亡国了。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才在个人前途上取浅层的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彻底脱离部队,不在其位,不为之忧心;要么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以无可争辩的事实,让方英达等决策人下定决心。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是战略性决策,它的意义如同改革开放实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指导方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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