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演习,是刘东旭来A师后参与的最主要的工作,结局却是大败。作为师党委书记,刘东旭心情很沉重。按照一般规律,这种大挫折,只有大胜才能消除它的负面影响。从这一点看,下一步大演习,A师必须争到一个主要角色。唐龙这么悲观,有点出乎刘东旭的意外,他认真说道:“唐龙,没这么严重吧?”
唐龙自信地说:“政委,信不信由你。演习不设导演部,与实战已经没什么两样。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师师团一级军事主官,除了范英明勉强能跟朱海鹏过着外,其他的都无法同场较量了。”
刘东旭将信将疑地看着唐龙道:“你没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还是要努力把演习任务争过来。走,回师部。”拉开车门又说:“范团长最近好像不正常,该找他谈谈。”
这时,黄兴安和高军谊也得到了军区要搞大规模演习的消息。
高军谊放下赵中荣的电话,走出参谋长办公室,去了黄兴安的办公室。上次演习,黄兴安叫他去导演部,高军谊心中很不高兴。种桃树的过程,大家吃住都在桃园,摘桃子的时候却被支走了,当然不会高兴,但还是二话没说就服从了。演习的结果让高军谊暗自庆幸过。接着他又为自己庆幸A师失败暗暗自责。
作为一个自当士兵开始,没离开过A师一步的老兵,高军谊很珍惜A师的荣誉。两年前,军里槁一次比武,高军谊和B师参谋长较劲比赛军事五项,甩手榴弹把胳膊都摔脱臼了。可两年后他竟能面对A师失败感到高兴。这巨大的反差,让高军谊自己都害怕起来。他承认自妻女以随军的名义,从陕北小镇曲线迁入C市后,自己对个人得失考虑太多了。可不考虑能行吗?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社会上已闲逛一年多了。妻子桂玲所在的轴承厂,这几年每况愈下,已经开始靠贷款给下岗职工发生活费了。桂玲作为军属,自然还在岗位上,但工资还不够开支娘俩在C市的基本生活。高军谊想升成正师职,说不上有什么野心,恐怕更多的是考虑正师比副师每月多出的几十元钱。黄兴安不动,他就动不了。A师不打个翻身仗,黄兴安就没法动。这个账,高军谊很快就算清了,也很明白赵中荣这么快就把消息告诉他的用意。范英明挨了处分,赵中荣升任A师参谋长的机会就多了一些。
高军谊说:“老黄,军区还要搞演习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黄兴安道:“我正想找你商量这件事。朱海鹏和常少乐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这个机会不好好抓住,想翻身可难。咱关住门说,毕竟人家把装甲车开到了咱的指挥部。这口气不能咽下去。”
高军谊道:“B师钱师长已经给赵处长打了招呼,也要争这个任务,还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活。全区有八个甲种师,都知道这是个露脸的机会,咱们刚刚败过,要尽早做准备呀。”
黄兴安叹了一声,“军中无小事,这话真不假,一个闪失,干啥都硬不起来。”
刘东旭走进来道:“哪个地方硬不起来了?”
黄兴安站起来,迎上去道:“刘政委,还要演习的事你知道吗?”
刘东旭说:“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咱们师争不到这个任务,三年翻不过来身。”
黄兴安一拍巴掌道:“打好了,马上就能翻过来。你围着首长转的时间长,点子多,你看咱们该用啥法子要来这个任务?”
刘东旭道:“攻心为上。一旦演习的事确定下来,我们就先造声势,把士气先鼓起来。方副司令、陈军长都是A师的老师长,心里肯定希望A师能从失败中尽快走出来。要从这里做文章。”
下班的军号响了。
黄兴安说:“吃饭去,咱们边吃边谈。”
范英明正端着饭碗,在三营训练场地和战士们一起吃饭。边吃,边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画出几个三角图形,对几个中尉少尉讲着:“步坦协同作战,不能硬搬教科书训练。如平地推进,步兵应在三十度小扇面内跟进。坡度越大,扇面越大,但不能大于六十度。培养出这种意识,战时就可以减少百分之十五的伤亡。”
一堆嘻嘻哈哈吃饭的战士发现了一辆白色小车向这边驶来。
一个中士手搭凉篷看着,嘴里说:“乖乖,还是个奔驰,我的乖乖,还是个女的。”
一个下士说:“靓,还是个靓妹子。”
中士拍拍一个上等兵,“是不是你那个歌手小蜜来找你呀。”
下士说:“下来了下来了,哪个狗日的,艳福不浅呀。”
三营长认识方怡,快步走过去,朝下士屁股上踢一脚,恶声骂道:“混账!都给我闭嘴。”扔下饭碗迎了过去。
范英明站了起来,嚼着饭,看着和三营长说笑的方怡,心里想:她来这里干吗?
三营长大声喊:“周班长,来份饭。”转身对方怡说:“嫂子,将就吃点吧。”
一个上士报告说:“营长,饭、菜都吃光了。”
方怡笑道:“不用客气,我和你们范团长说几句话就走。脚下有四个轮子,还能饿着了。”
范英明放下饭碗,转身朝树林那边走,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等方怡赶上。
下士一屁股蹲到地上,哀叹一声,“完了,干了两年,一句话全完了。”
中士安慰道:“别怕,刮的西北风,团长不一定能听到。”
下士说:“团长听不到,营长咋就听到了?”
三营长吃着剩下的饭,边嚼边骂:“瞧你们没出息的熊样!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能当团长?听见了,或许就把你这个下士记住了。”
几个战士吐舌头的吐舌头,挠头的挠头,都压低了嗓子嘻嘻地笑,目光又都小心谨慎地朝小树林溜一下溜一下。
方怡有些不屑地看看一身尘土、满脸污垢的范英明,说:“当了团长再干连排长的活,而且乐此不疲,恐怕难成大器。毛泽东戎马大半生,可没摸过几回枪。”
范英明道:“十个将军十种带兵方法。我也没想成多大气候。你大老远跑来,恐怕不是来看我如何带兵吧?要么就是改变了主意?”
方怡说:“爸爸的病确诊了,肝癌晚期。我到卧佛山去找一种石头,顺便来告诉你一声。这里离C市不过一百二十公里,你自己又会开车,希望你能每周回去一趟。”
范英明踢踢脚下的石头,“这里也叫卧佛山,这种石头也能治癌。我早听说过。”
方怡拉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事干了,咒我爸早死呀?”
范英明说:“好好好,我们别争吵,我信还不行吗?肝癌晚期,肝癌晚期。”
方怡噙着眼泪说:“范英明,真看不出来你的心是石头长的。爸顶多还有一年时间了……”
范英明央求道:“你别这样,战士们看见了不好。你要我怎么办吧。”
方怡说:“明天是星期六,你回去把我爸的病告诉你爸你妈,把龙龙带回去,以后每个星期六,龙龙都在我家过。”
范英明说:“以后我每周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问候爸行不行?你不觉得再待在一起已经很不合适,相,相当别扭了吗?”
方怡没明白范英明的意思,说道:“这有什么不合适?你我一天不解除婚约,你就是方家的女婿,女婿到岳父家度周末,有什么?”
范英明发急了,打着手势比画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太正统,思想一点也不解放。我回去不合适,晚上走吧,爸要起疑心,不走吧,又怕你抹鼻涕掉眼泪,心一软又要做那种事。我,我怎么说呢,我觉得这跟偷人一样,你能习惯,我不习惯。”
方怡怔住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指着范英明,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无声地流着,终于出声了,“好,好,范英明,我明白了,”突然间怪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闹了半天,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偷人养汉的女人了。”
范英明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了。”
方怡大声说:“你不要解释了。算我瞎了眼。”
那边,几个战士又在小声嘀咕。
“像是吵起来了。”
“团长也真是的,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三营长大喊一声:“集合——”
战士们纷纷跃起,迅速在营长面前排成四行。三营长又喊:“向右转,跑步走。”
方怡一扭头,转身走了。范英明悔恨地望着方怡的背影,张张嘴,扬了一下手,最后什么也没做,慢慢转过身,向训练场走去。方怡红杏出墙的传言,他早听妹妹讲过多次,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信的。今天说出这种话,他感到吃惊。这不是表示他已经信了这种传言了吗?
范英明度过一个辗转反侧之夜,决定回C市看看方英达。如果方英达真的病重,为了回避方怡,不去看老岳父,就太自私了。
范英明叫过来参谋长焦守志,说道:“老岳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要钉紧点,节假日容易出问题。”
焦守志说:“你昨天都该和嫂子一起回。老爷子膝下无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有个病灾全依靠你呢。看你黑着脸,昨天下午也不敢劝你。”
范英明问:“你消息挺灵嘛。谁说的?”
焦守志笑道:“一个团不就一个团长?团长夫人大老远来看团长,饭没吃上一口,临走还抹了眼泪,这不是天大的事?”
范英明没再追问,打开车门拿了抹布擦着挡风玻璃说:“城市兵多,离县城又近,以后各连节假日外出人员再减少两个。发现谁到发廊洗头,半年内不准外出。都是寸头,用得着到发廊洗吗?发廊可是事故高发区。”
焦守志说:“憋紧了也不好。城市兵难管理是不假,可这五年,没弄出一个大肚子也是真的。我当连排长那些年,这种事一个营每年都有一起两起。”
范英明瞪着眼说:“那是谈婚嫁,真真假假也有点情。现在要出,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丑闻。军区可能要搞大演习,紧点好。”
焦守志忙问:“多大?”
范英明上了车,关上车门道:“一个甲种师对一个混编师。甲种师肯定要A师上。”
焦守志说:“咱们师刚吃了亏丢了人。”
范英明高深莫测地一笑,“正是因为吃了亏丢了人,这任务才跑不掉。正是我们挨了处分挨了批,主攻团才非一团莫属。”
焦守志两眼放光:“咱就先搞封闭式训练。”
范英明把车发动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基本功用不着再练了。朱海鹏这次是踩到鼓点上了,各领风骚三五年呢。听唐龙说这次不再设导演部,这肯定是朱海鹏出的主意,他这是欺野战部队无人!”
焦守志惊得张着嘴,“没有导演部,那不是和打仗一个样了?”
范英明叹道:“可惜咱们只是一个机械化步兵团。这两天照常休息,我回来后再商量。总不能让朱海鹏把风光全占了吧。”
范英明赶到方家,方英达正满面红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方英达问道:“部队不正在搞整顿吗?”
范英明说:“爸爸,工作都安排了。听说你病了,我抽空回来看看你,好点了吗?”
方英达哼一声,“一点小病,吵嚷得满军区都知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些小事,不要整天老放在心上。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病?医生总是爱小题大作。”
范英明观察了一会儿,确信方怡说了谎,过去坐在方英达对面,点头说:“是,是。”
方英达放下报纸,“你回来得正好。前一段演习的事,听说给你记个警告处分?”
范英明说:“是的。”
方英达说:“不要觉得是受了委屈。上次演习,暴露了许多问题。暴露了问题不可怕,解决就是了。朱海鹏提了个思路,准备把全区尖端部队抽一部分装备一个乙种师,和一个甲种师对抗一下。昨天常委会定下来做这件事,已经安排训练部、作战部搞方案了。你觉得哪一方胜算大一些?”
范英明谨慎地说:“那要看是个什么方案。”
方英达说:“这次不设导演部,双方都可以拼出全力。一个武装了许多高科技武器的乙种师,突然侵入一个甲种师的防区,引发一场局部战争。基本思路就是这个。”
范英明说:“如果是这样,我还是投甲种师一票。”
方英达说:“说说理由。”
范英明道:“一个甲种师的防区,面积有几千平方公里,地形有山地有丘岭有平原。拿A师来说,有三个步兵团,一个坦克团,一个高炮团,一个摩步团。这些主干部队,完全可以构成梯次防御。如果这些主力部队在战略性空中打击阶段没受重大损失,有一半的制空权,在防御战中,还是有实力和任何一个师对抗的。”
方英达点点头道:“它的指挥系统、通信系统,这些年也有大的变化,战斗力和反应能力应该不错。我同意你的判断。这样一场演习,指挥员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英明,你认为黄兴安指挥A师与朱海鹏指挥的合成师作战,胜算有多大?”
范英明道:“原谅我不能回答。”
方英达笑了起来,“是我不该这样问。这场演习,实际上是一次考试,目的是发现十年以后军队核心的指挥员,应该把最优秀的选拔出来。这事就不说了。英明,这一年多你好像变化很大,话也不多了,劲头也不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英明支支吾吾:“爸,你,我没什么变化,和往常一个样。”
方英达叹道:“你瞒不了我。你和小三之间恐怕存在着大危机了。是不是呀?”
范英明嗫嚅着:“这,这……”
方英达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一个上校团长,连面对家庭危机的勇气都没有,能带好部队吗?”
范英明牙一咬,心一横,看着方英达说:“爸,一年前,小怡就提出分手的问题。”
方英达说:“你的意见呢?”
范英明说:“开始我感到意外,不同意。过了一年,我想明白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最近我们正在商量分手的事儿,因为你的身体,小怡说等一等再说。”
方英达背朝范英明站着,望着窗外的一双老眼一片迷茫。感情上,他无法接受这个委实有点残酷的事实。过了很久,他用发颤的声音说道:“龙龙怎么办?”
范英明答道:“小怡坚持由她带。”
方英达猛地转过身,冷冷说道:“他是个有残疾的孩子,你们不知道?”
范英明狠着心道:“我和小怡都不想再维持下去了。我想我知道怎样做父亲。”
方英达坐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摸着茶杯盖子,低头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好样的,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女儿的挑战,证明我没有看错你。婚姻失败了,也是败仗。希望你还是一个成功的军人。”
范英明说:“爸,我取点东西就回部队。”
方英达摆摆手,没有说话。小夫妻走到这一步,肯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方英达也不愿细问。可是,他实在又不想看到他们分手。方怡的婚姻,毕竟浸透着方英达的许多心血和十分隐秘的希冀。妻子淑娟临终前还把没和方英达生个儿子看作一生最大的遗憾。方英达也不是没有这种感受。让三个女儿都当兵,都嫁给军人,不正是方英达希望家族里军人血统能延续下去的委婉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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