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冰刺入骨的风穿过无数枯寂无叶的树枝,在农历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两天发出极
大的呜咽。
春节真的很快就过去了。整个冬天都很快地过去了。岁月如常,太阳日日东升
西落。杂志让老总也还是隔一段时间要和她谈一次心。一次一次地重申这个世界的
冷漠,痛诉一个中年男人内心的孤独,和对这个道德败坏、观念败坏、一切败坏的
世界的无能为力。仿佛唯他是圣贤。有几次她真的结搞糊涂了,当她沉默地聆听老
总痛心疾首的高谈阔论,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标准是否刹那间地和老总站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是自己失重地飘到了老总的那一个战壕,还是怎么了。她想起对老总一直
的嘲讽,不知这些嘲讽是否与也是自嘲有一些直接、间接的关系。她想人一旦孤独
落魄,似乎就很容易寻找朋友了。她这样想着,甚至自责着,直到她听到老总要求
杂志社的记者们要生有俩良心的本领,在面对这个世界人性的无常和混乱时。一颗
是保持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的,是袭承人性的本德,与所有的善良、美好,和爱
保持一致的,如果这个世界当真有过这些东西;另一颗是面对杂志社的生存的,是
不得不“有时可以面对或揭示另一个事实角度”的,也就是说“换个说法,假若这
样对杂志社、对大家的未来都有好处的话,某人含冤而死,而我们可以让人看到,
死亡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她如释重负。她弄清楚了,这个人夸夸其谈的时候只是
一份世界性的知识剪报,或者观念剪报,当他走钢丝一般面临诸多生存问题,面对
他双胞胎儿子的教育经费,他老婆较为说得过去的吃穿住行,他自己颇为得体的法
国式的上下一色,他才从那张世界性的剪报里跳回到他自己无法抵挡、无法改变的
真实里来。跳得也不乏轻盈,不乏优雅得卑鄙别致。
而一直在她心里煎熬着的沮丧和烦乱,让她无处可藏。她盼望着一种“能够脱
身”,无论从她睁眼就能看到的这个人群世界,还是她心里的种种念头。她难以摆
脱。最大的痛苦就是难以摆脱。她经常地幻想自己能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种
状态下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然后告别这一切。
永别
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架机器,竟然做到了不给齐鸣打电话,不再与他联系。
她呆子一般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打的或步行去采访不痛不痒的稿子,微笑或面无
表情。像老总说的,具备了一个记者俩心的要求。抬头就是天,在所有房顶的上方。
她天天能看到这座城市上空闪闪发亮的猩红色大“旷’。蓝天只是舞台布景一般的
景片,蔚蓝色的衬托。麦当劳每一分钟都是似乎充满着快乐的人们结了一层痴一般
的快乐、挠不着的快乐。他们之中没有优患,没有分离,也不需要面对种种可怕的
复杂。祝生日快乐歌在这个城市上空此起彼伏。
而她的每一分钟却在疯子一般地想念齐鸣。齐鸣是个鬼,是个影子,她无法摆
脱。她想她真是当街昏厥过去了,某天夜里一睡不醒了,当真永别了这个世界,她
也无法摆脱对齐鸣的这种思念。
齐鸣问过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他?她茫茫然地空白在齐鸣的问话里,
像一个八百年前的木乃伊,她的回忆在刹那间干枯了。连她的痛苦都和快乐一般转
眼间结了坚硬的茧。
她恍然觉得这是已经与齐鸣无关了的一种思念。齐鸣是一个挖掘者,他挖开她
一直深埋着的某种古老的情感,然后他就离开了。她汹涌地思念,她寝食不安地思
念,但是假如齐鸣真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知道也许她也不能够终止她的这种思念。
有时候她觉得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具有骇人生命力的,似乎不是记忆里的齐鸣,而
是这种思念本身。
一天一天还在长大的思念。
这是一回事。这又不是一回事。但是带来这种思念本身的,只能是举世无双的
齐鸣。
齐鸣!
有天中午她在斜街书店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梵高的向日葵画。她从来都是不喜欢
梵高的画的,但是那个中午她一直站在那张画前,望着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花瓣在
空气中的扭曲、舞动,那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和热烈,希望被纠缠,又渴望挣脱,像
是极度的悲哀,也像是巨大的狂喜……她想这就是我了,就是我,一朵疯了的向日
葵,一朵诞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向日葵。
她站在这幅画前凄然泪下。
她恨不能天天如此这般地开放在天空下,扭曲着,舞动着,开放在人群中,开
放在麦当劳门口的每一个快乐小丑旁,以示众人。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疯了的向日葵。
齐鸣回家以后她就关掉了呼机。她和杂志社的同事说不管难找我,公事让他留
言,私事让他呼我,然后她就关掉了呼机。刹那间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脱离开了,
仿佛一节悄悄滑开的车厢。她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她认为与她最紧密
相连的一个人——齐鸣的目光中飘移了。她再不知道有关齐鸣的一点点消息。与她
疯了一般对齐鸣的思念相比,她更惧怕的是等待,对齐鸣传呼的等待,对齐鸣生活
的等待,对齐鸣的等待,以及隐藏在这些等待后面的无数痛苦深渊……但不可理喻、
不可抑制的种种等待,将会把她焦灼致炭、致灰。
她宁可是一朵疯了的向日葵,尚能保持住某种挣扎。
她不需要和齐鸣保持联系。在她和齐鸣之间不存在友谊。他们只有与生俱来的
爱情,罐子里的炼乳一般交融在一起的恋情。
她翻来覆去地想所有关于她和齐鸣的一切。这样的时候她又找到了另一个可以
退回一下的缺口:倘若他们一起了,朝夕相处了,她和齐鸣的恋和爱,是否值得与
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相交换?假如成交了,交换的结果还能保持他们的恋和爱吗?
天长日久?
这样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她心里的焦灼和痛苦像循环往复的春草,枯黄了,又
泛滥,又枯黄了,又蓬勃。她弓;导着自己,仿佛另一个事实不存在了,齐鸣现实
生活的事实。
而这才是真正阻挠她不顾一切和齐鸣呆在一起的原因。她宁可让她的爱情海阔
天空行云流水地无边无际地飘荡,也不要头破血流地去和现实碰撞。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到,被众人的普遍观念和判断同化是可悲的;反叛
众人的这一切,也反叛自己,被自己异化也不是可喜的,同样的是可悲。
于是她努力挣扎着尝试和过去的每一段日子告别;而记忆却像是一支尖锐悠长
的萧,时不时地在她出其不意的时候吹响了她费力掀过去了的某一段生活。
她期望的忘却是永远不能的。
萧蔓一直没有再来信,就像她那个架在粗木条框黑影间的梦,不知在等着谁来
的黑白色的梦,一直没有再来。有时她就在白天想那个黑白色的梦,想她梦中黑色
的裙裾如何在无风的桌边水波一般起伏荡漾;又在梦中断断续续他梦见萧蔓,醒来
后的记忆残缺不全。
黑子回来过一次,透着彻头彻尾的失望说无处遁形匿迹。说这个世界热闹得已
经是如果你不参加你不投入,你就他妈的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神经病了。她问黑子
究竟去了哪里,黑子说甭说去了哪里哪里都一样,货币统治了这个世界,无论它是
日元,是法郎,是美元还是人民币,它们是如今新的统治者,是他妈的一切。连泸
沽湖都将生儿育女喜怒哀乐当做演示,啊表演,啊旅游团,小喇叭“旅客同志们旅
客同志们”……外面的游客巴不得天天能在有习俗的地区“走亲”;这些地区的乡
亲们盼望着好像会变戏法一样的游客来履行他们的人生,带他们出来四处打工,唱
卡拉·OK。
然后黑子又走了,说他要到“更深入”的地方去,货币飘扬不到的地方,他说
他完全放弃了种种挣钱的念头,因为他突然厌恶了这一群群不同肤色的人们发明创
造出来的各种不同颜色的货币,缔造和挖掘出人们的种种劣质的货币,迫使全球无
辜的人民觉得必须毕生为之拼命的货币。他说他人过四张该觉悟了,他就是那一小
部分该觉悟的人,连儿子都可以不那么在乎地放弃了,儿子顶多再过十年就会有人
来不要命地爱他,像他自己一度被若干异性不要命的爱;而现在,但凡只要还有一
点生命能力的人都去爱钱了。他说他渴望在某个风黑月高的夜晚,被林子里冒出来
的膀大腰圆的女匪首迎面绑架。女匪首目不识丁,更不识货币,只要求他去做压寨
丈夫让她能够生孩子,那他就高举着双手,欢呼着跳上马,做无可奈何走投无路状
地一路雀跃绝尘而去。
当这个城市秃寂寂的枯枝上爬满了茸茸绿叶,绿叶又蔓延了成片的绿荫,长成
了即将飘落的老绿,二哥破天荒地来找她,说他们应该给黑子开个火锅形式的追悼
会以资纪念黑子。
刹那间所有的人都知道破天荒的黑子死了。
那是新一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中午,太阳在天空中烧成了一个发白的圆球。火锅
店的空调出了故障,她和二哥他们只有围坐在门口的树荫里。其实门口槐树的树荫
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只是凭借了一个想象。
以前经常在一起吃火锅的人,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来了,刘波也来了,挽着他
的手臂和他同来的已经不是去年年底在“M”当劳见到的那个“椅子”,换了一个
长发女子,浓妆短裙,年龄难辨。短裙女子依在刘波的肩上,仿佛刘波是一个写错
了的字,不断地被她的身体和长发摩摩擦擦。她和刘波熟人般地寒暄问候,无风无
浪无潮。他们一度的相亲相近,曾经将近五年的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在事隔九个月
后的这个中午,在为纪念黑子来过这个世界的火锅边,被正当天空的那个发白的太
阳烧灼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人提起黑子。大家较沉默地伸筷子,捞火锅。大家在白色的太阳下面汗流
满面。仿佛黑子也在他们其中,仍在大家的身边一如既往地全力以赴对付火锅,她
知道的总是为某一种理由而聚会的火锅。如果黑子真的死了,那这次火锅的意义就
显然比纪念某人磕掉一颗牙,某人剃了一个大秃瓢要重要多了。她隐隐地觉得这次
火锅之后大家不会再这样见面了。起码她不会了。她是在火锅边认识了黑子和刘波
的。现在对她而言,真实意义上的黑子和刘波都已经不存在了。
据说确定黑子死亡是在一个月之前。五月在云南边境地带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凹
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尸体已经难以辨认,也许可能还遭受过野兽的袭击,天长日久
的了。但是在旁边的泥里发现了一张身份证,根据身份证上的模糊破损的数字和隐
隐约约发呆状的头像照片,公安人员排列了十多个黑子般的死亡嫌疑人。身份证拿
到黑子媳妇手上时,似乎更加的残破,难以辨认了。但是黑子媳妇还是毫不犹豫地
认定这就是黑子的身份证,与身份证一样残破不已的残废者必黑子无疑。
于是有多种的猜测诞生了。有说死的的确是不幸的黑子,黑子壮志未酬他媳妇
还会认错吗;有说那张身份证根本就不是黑子的,破成那样的了,还能认出是谁?
能认出是谁了还会有十几个死亡嫌疑人?他媳妇等的就是这一天,黑子远走他乡就
是因为他媳妇与他貌不合神也离的难言之苦。他媳妇如何如何……
无论认为男子已死的或者没死的,有一种相同的传闻比较一致,即黑子参与了
边境的贩毒。据说那个山谷是贩毒者的必经之路。
她宁可相信黑子没有死。她愿意相信黑子最终是找到了他想象中的“女匪首”,
于是他扔掉了一切他觉得没有用的东西,包括有他呆傻傻目视前方的照片的身份证。
也许那张身份证就此躺在山谷里,面容不清身份难辨……
无论如何黑子再也没有在今后的岁月里出现过。他像蒸汽一般蒸发了,飘散了,
无影无踪。
她有点晕眩。在这个太阳当空发白的中午,她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具体地在想念
黑子,设想黑子,有关黑子的来龙去脉,黑子的音容笑貌。黑子说的在海底架一个
大火锅,直接地打捞那些海鲜,捞了就吃;黑子说的去今日尚且人迹罕至明日难保
塑料袋快餐盒飘扬的深山老林录一些鸟儿、娃儿的遗言……
当一个人远离了,这个人才有可能真正和你呆在一起。才有可能真正想起他,
无论是五分钟,是一小时,或者是一天。人生很短。别人的人生更短。
这天晚上她在睡眠中听见自己和邻居家的各种没有关紧的门窗,被风吹刮得乒
乓作响的声音。她一直想着该起来把它们都关上,但是她一动不能动。她感觉到周
身温暖,软绵绵的,像是抱在了温泉里面。她看见和她料想的一样,黑子果真是和
那个膀大腰圆的女匪首坐在一起。她笑指着黑子说好呀你把我们大伙儿都骗了。黑
子不理她,正起劲地和女匪首说着话。她看见黑子蹲在木头墩子上的脚,袜子破了
一个大洞,呼呼的风声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袜子像一张兜风的帆,正在飘扬着鼓起
来。她看着这张飘扬的帆,原来又是那黑色的裙裾。她看见粗粗的木条染成的一个
一个方格子,浓黑地投影在四周。她想我又到这里来了。她闻见了咖啡苦苦的、浓
郁的香味。白色的咖啡杯像一枚小小的太阳在双手间闪闪发亮。桌上盛开着妖艳的
黑丝绒一般的玫瑰。风声退却了,黑色的裙据却依然水波一样在黑色的桌边荡漾、
起伏。她突然感到巨大的心酸,似有一股力量,压迫着她酸楚得想放声大哭。她想
怎么了,怎么了?然后她看见齐鸣坐在那惯常的黑色衣衫的后面。她惊讶万分。她
每次看到的都是自己坐在那儿,但是这次她看见的是齐鸣,齐鸣那样地望着她。她
就问,齐鸣你是不是又来北京了?她看见齐鸣哭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揉着眼睛。她
突然觉得这是自己五岁的弟弟,每次被别人欺负了,总这样坐在她的面前操着眼睛
哭。但是弟弟早就没有了。于是她也大声哭了起来。
这一场病生了有将近一个来月。也查不出什么,就是一直发烧。她清醒的时候
拒绝任何人的劝说去医院看病。她说她发着烧的时候比平时要舒服多了。她迷迷糊
糊的时候就身不由己地被朋友们弄到了医院。她挣扎着不让任何人动她,但她还是
被依次地打了针、吃了药。她苍白、消瘦地躺在各种不同的床上,急诊室,观察室,
病房,租来的家里,朋友的家里。她似乎在跟所有的人作对,一直低低高高地发着
烧不退。似乎她喜欢保持着她发烧的状态。她迷迷瞪瞪地陶醉于其中。她偶尔醒来
的时候沉默不语,迷迷糊糊的时候却老是笑着。但她还是在慢慢地好起来。她每天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一天她似乎完全地好了。她对在旁边的朋友说“行了,
我度过了成长的烦恼。”旁边的人笑了起来。她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不认识。
她有点不知所措,说怎么了,是不是我发烧的时间太长了,我怎么不认识你。旁边
的朋友就报出了几个人名,她说她知道其中的一个。旁边的朋友说你交往的朋友太
少了,你病了这么长时间你这几个朋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