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和他们一样有仕途的,我做官是他们害怕的事情。我太前卫了,
这是在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少具备的一种觉悟!”
告别了有前卫觉悟的老总,她又去了斜街书店。现磨咖啡散发出缕缕让人清醒
的浓香。
她打开小蔓的信。
“……我这个懒于动笔的人,一封信拖了这么久;不过这一次有一些些值得原
谅的理由,我怀孕了。现在走路出门小心极了,真是如履薄冰。”
她潜伏在人类遗传中最坚固、最善良的温情,在她的心里慢慢地舒展开来。小
蔓怀孕了,她似乎能看到小蔓向前方抬起的目光,寻找中含着一些期望,好像在北
京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她。她看见小蔓一直盼望着的母性的宽容和温柔,终于在她短
发拂动的脸上浮现。像一片宽阔、荒芜的沼泽地上冉冉升起的清晨透明的雾。在被
可能最终会出现的明媚阳光彻底穿透之前,依然还带着晶莹的湿意,那是一些关于
北京和她爱过的男人的深刻、顽固的记忆。
但是这一切最终都会消失的。生命的活力不允许一切陈旧的停留。
“你看,我怀孕了,我真的也会要有孩子了,不管她(他)是白皮肤的黄皮肤
的,还是混血儿皮肤,巧克力皮肤,她(我希望是一个女孩)是一个正在来的途中
的我的孩子。你知道的,这是我一直的盼望和期待。孩子就是某一个爱情事件的结
束语,尽管有时候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她(他)来了,就会占据我所
有的时间,直到占满了我的一生。这样,我就会安静地在她的新鲜的成长中等待苍
老,然后,有一天可以坐在一张椅子上坦然而沉着地说,我曾经……”
一滴眼泪迟缓地滑出了她的眼睛。她似乎能够听见这滴眼泪重重地在浅蓝的信
纸上跌碎的声音。她低下头去,掩饰着面颊上不能抑制的泪水。她为小蔓终于要做
母亲了高兴,但是更多的是难过。为时间的无可挽回的流逝,为在这流逝中不可避
免、势不可挡地挟裹而去的东西。这些东西曾经是极真诚的,是最有价值的,支撑
了生命的。这些东西是裸体一般明澈、简单、诱人的一些男人,一些女人,和这些
男人女人所做出的事情,一起有过的希望。笑声,和眼泪。人像蚕儿做茧一样一层
层地将自己包裹,最终却不能化蝶而去,只是完成了其日益坚韧的、坚硬的、日益
麻木的过程。
这种坚韧的麻木是为生存所需要的,而非是生命的。这之中听力日益衰减,视
线日益模糊,感觉日益迟钝。生命的需要最后停留在吃饭、睡眠,和为吃饭和睡眠
的种种维持上。停留在现实范围中的需要和实现中。暮年如期而至。
她觉得自己冰凉的手指就像雨中的汽车雨刷一样,频频地将不断从眼睛里冒出
来的泪水刷去,刷去。她仿佛看见满街的黑发人转眼间白发覆面,生命在流向终点,
而那一个关于成年人的爱的故事,依然停留在地平线以外。
齐鸣等在南礼士路的地铁出口,站在缓缓攀援的自动扶梯上。她像一块被运出
地面的煤,冉冉升出地面的时候,她看见他颀长的身影摇摆在人群中,像一棵被风
吹得歪过来又歪过去的树,却依然坚决地长在那儿。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张望,在她
升到地面,升到和他同一海拔高度的时候,他准确地转过头来。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敏感的五官融化在这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中。柴可夫斯基
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像一列奔腾的火车轰然驰过这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她抬起头倾听
着、捕捉着,直到双耳再次被身边暄闹的人声,一切机动、非机动的车辆声所填满。
齐鸣握住她的胳膊。她感到面颊的皮肤因为刚才的泪水而变得紧绷绷的,微笑
一下子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冬季的风吹干了刚才丽珠一般滑落的泪水。空气中
又新添了一些新鲜的盐分。
他们像一对疲倦而热烈的恋人。像罐子里的炼乳,不分彼此地黏糊在一起,穿
过滚滚的人流。
仿佛一切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她觉得她有很多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但是当齐鹃直瞪瞪地来问的时候,她又
哑口无言了。齐鹃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说我有什么意思啊?齐鹃说你一个人
在北京飘来荡去的,你嫁个刘波什么的北京人,还图个将来有保障,这一个当不当
正不正地戳在你的生活里,你这人是个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上来。在退回到满街的人流当中来以后,她依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
意思。她并不是怎样怎样地思考了,然后才和齐鸣呆在一起。齐鸣是和身边生存的
现实无关的,是一个往事,是一段即使她为此耗尽一生的精力也无法回忆起来的记
忆,是一眼水井,是一棵惟一让她看见了的树,是在冒火一般的暑日,和被野兽追
击时候不假思索的惟一选择。如果齐鸣不在这一时刻出现,她就将被某种现实的东
西完全彻底地吞食掉了。
齐鹃说我反对你这样毫无道德感的生活。
她无话可说。
天色明朗,阳光秀亮,灰色的积雪仍然没有融化完。人如蚁虫,一旦风和日丽,
便几乎倾巢而出,满街地踌躇而行。
如果没有爱,那这个世界太可怕。混乱,嘈杂,一切都惨不忍睹。她似乎能看
见自己在人群中不断地被生存、被传统的欲望挤得跌跌撞撞。爱就像是最后的一道
防洪坝,把疲惫而绝望,而无能为力的人们暂时地隔在了这道坝后面,把我们自身
的贪婪、罪恶、卑鄙、阴暗,一切一切的垃圾都拦住了。在这道防洪坝后面,再坏
再卑鄙的人都会在自己的恋人面前变得简单和温柔,变得像一个人。尽管这个时候
可能会很短暂。
也许齐鹃说的是对的,是可以和身边这许许多多陌生人的观念达成一致的:我
反对你这样毫无道德感的生活。但是她觉得日日在身边接踵而至络绎不绝这么多人
共认的有道德的生活,放弃了爱欲(不是肉欲)的生活,也没有使生活本身看上去
显出多一点的道德痕迹。人们习惯以放弃自身的爱欲、自身的美好追求来标榜几乎
毫无价值的所谓的道德,也许只是对自己面对生活的无从把握、无可奈何的一个纪
念,像旧时的贞节牌坊。与此同时可以漠视各种的败坏,犹如夏日雨后的野草,随
意铺天盖地的蔓延。
这种败坏在任何一个城镇的街头、角落,都可以俯拾即是。
她和齐鸣像炼乳一般地胶缠在一起的时候,她第一次体验到皮肤像被尖锐的刀
片割划了一样的痛楚,体验到了生命仿佛就要转眼即逝般的短暂和美好。天空布满
红色的云朵,世界安静得好像回到了几亿年前。虫儿低鸣。这是她心里的道德,如
果这个世界的确存在道德的话。青春是一枝已经剪下了的玫瑰技,开放在浅水的瓶
子里,很快就会枯萎成一本旧书中的透明书签,标明逝去岁月中的某一年某一天。
她无可选择,在她爬上了一棵永远无法回忆起来的记忆中的树之后,她要看到自己
生命的玫瑰花枝在瓶中的似乎无限地盛开,她要像达利画笔下的那一面扭曲垂落下
来的钟面,将时间滴落成珠,在月光下晶莹;她要伸展疯狂的花叶,伸展成太阳光
芒一般喷射;她要变成了一股烟,一股上升的气体;那是她的童年的山,是这个世
界的开始;她粉红的俯视,依然可以看见晚归的鹅群,看见遥遥的炊烟,看见淡黄
色的野菊像迎面而来的火车头,一直疯狂地伸入云端怒放;她在云中凝聚,翻腾,
舒展,涌动,然后化作雨,裹着细微的风,淋漓飘扬而下。
那天下午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圆圆的、有一个酒涡的脸。某年某月的某一种灿烂的笑容相对永恒地凝聚
在这张脸上。她从床上跪起身来,迷迷糊糊,却又刹那间清醒无比地与这张胜一尺
之隔地对视着。
她的手还停留在齐鸣的肩上。
齐鸣像一块刚被刷洗完的洗衣石,一动不动地展在那儿,等待着干燥和冷却。
她说这张照片拍得真好,怎么我刚才没有看见。
齐鸣说这是一星期前托朋友带来的底片,让我放大明天就要带回去的。
她说只有在北京才能放大这样的照片吗?
齐鸣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托人把底片带到北京来放大。
她笑了一下,停顿在那里。
齐鸣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但这件事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莫名
其妙。
她说不,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相信吧,也可能是相信的,我忘了刚才怎么想的
了,只是,我一直是比较害怕一些现实的,我老觉得有些事情是应该和现实离得远
远的,我……这些事情好像提醒我了一些现实生活的界限和标准,而我心里要求的
东西是和这些界限和标准毫无关系的……
齐鸣握住了停留在他肩上的手,说不要不要,赶快把你现在心里的念头赶走,
我们不是在游戏吧,所以任何负疚的念头都是不对的,许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你
必须要承认在你没有出现之前我的生活中已经存在有无数个现实了,你的生活里也
有无数的现实,它们在这一瞬间不可能转眼间消失,我们不是十年前的年龄了,我
们是有判断和选择能力的了,我们现在在一起也是一个现实,如果这个现实是不对,
那我们没有在一起也不会是对的,嗯?你说呢?
她不知道,她觉得心酸无比。她想起萧蔓嫁到了遥远的欧洲,她想到总是有一
些盼望与疲倦的人们接肩而过。像有一阵的鼓声隐隐约约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响起,
传递给她这个流传了千年的心酸故事的叹息。
齐鸣捂着她的手,说你在意我们这样的关系吗?
她说不不,我在意的是这样的关系可能不会长久,在意我们不能总是这样地呆
在一起。
齐鸣望着她,她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落在了齐鸣的脸上,刹那间仿
佛齐鸣泪流满面。
齐鸣呆了半天,说,你可以流泪,我却只能流血;但是不管怎么讲,我们现在
总是呆在一起,是不是,这个时间是无限量的,如果我们能够确定我们在一起的意
义,我们就能够经常在一起了。
她说当然能够确定意义的,只是我们不可能做到全部的在一起,这是我不能想
象的……我这个人常常会这样的,不可理解,颠三倒四的,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总是
和地点和时间发生一些错乱,像一道做错了的数学题,但是几乎没有什么机会给你
去修改……
齐鸣伸手抹去她不断涌出来的泪珠;她努力地忍着抽泣,她想除了伤心,我是
绝不会觉得后悔和自责什么的。
所以当她在街上和满街阳光下的人们涌来挤去的时候,她想她是随时要接受齐
鹃所说的“我反对你这种毫无道德感的生活”这个声音的,那是她身边穿流不息的
人们随时会发出的巨大的声音。
如果她在这个声音中泪如泉涌,她就是“道德”这件事上的受害者。
但是她不会。如果她泪如泉涌了,那仅仅是因为她无法维持她心里的那个“道
德”了,绝不是人们一直认可的道德。
这个世界由植物和爬行动物、恒温动物。食肉动物,脊椎动物组成。一个由植
物和不同种类动物组成的世界,到目前为止没有太大的变化。
第二天,冬季的风抢夺了人们对阳光的眷恋,它们重新肆意在灰色的大街小巷,
将一直一个方向在阳光中赶来赶去的人们赶进了各种的墙里面。
她再次独自与冬季岁未铺天盖地的风周旋成一团。风在她的耳边叽叽呱呱,呼
呼啦啦,诉说着一个从来没有人听懂过的秘密。风用力地掀起她冬衣的衣摆,几次
企图将她推倒在街面。她像一粒风中的种子。她想多少春天的种子也就是这样被带
来了。
她在风中跌跌撞撞。“红焖羊肉”的种种招牌在风中噼啪作响。
她顺手推开了一家百货商场的门。风顶得她喘不过气来。商场里空空荡荡的,
所有柜台后面的眼睛都在她推门进来的同时从各个角度看向她。她又一次自觉走入
的是一个舞台。她老是有进入各种舞台的错觉。这个舞台的布景从街上静默的楼群,
移动的车流,闪烁而过的行人,换成了空荡的商场,柜台后面的视线,玻璃柜里的
冷肉,酱成了红色、紫色、玫瑰色的动物肢体。她穿行其间。柜台后面或冷或热的
视线,是一束一束蓝色白色红色的舞台追光,始终将她确定在这个移动舞台的中心。
她台步准确飘洒。她像一名受过正规训练的话剧演员,在向舞台深处一无反顾地走
了若干步之后站住,回头环顾。四周鸦雀无声。她像一个伟大的悲情演员,低头沉
思,转身,按原路退出商场。
但是她再也无法按“原路”退出齐鸣的舞台,或者让齐鸣退出她的舞台。东直
门地铁站的自动扶梯,将她像被埋葬多年的煤块一样地运出了地面,她就不能再被
埋回去,她只有等着被投入火中燃烧的命运。她也无法退回到那个大雪纷扬的车站
广场,早五分钟,或者晚五分钟地出来。齐鸣就像街拐角上的那个烤羊肉摊,她注
定是早晚要碰到的。是哪个了不起的人说的,选择是幸福的?好像是了不起的杂志
社老总在一次例会上说的,说你们选择了这里,这里也选择了你们,这是时代赋予
我们的选择,选择是幸福的。她在风里笑了一下。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在为人一世
之前就可以像吃自助餐一样端着盘子四处走动,往盘子里捡各自的未来。那她首先
要选择自己是一只鸟儿,或者是一只到了春天就能做到不回家了的猫。她叹了一口
气,人是根本没有选择的能力的,在很久以前她就体会到了,一切的貌似选择的背
后,都是命定的被选择。
无论你面对的是所谓的一个选择,还是让你心乱的无数个选择。而命运只有一
个。
她躺在那儿,墙上的钟与她迎面相对。她更多的时候是夜里看书或者写稿,白
天一个人的时候与墙上的钟面面相对地躺着。闭上眼睛时是它,一睁开眼睛时还是
它。钟告诉她总是在行走,总是在流逝的时间。
这是一面七十年代以后的钟,当它以椭圆的形状首次出现在墙上,其风靡的程
度曾经一度取代了墙上挂了二十多年的领袖像。钟的镀金部分已经被短短二十年人
类呼出的二氧化碳所氧化了,泛出了乌涂的黑色。分针赶时针,嚓嚓作响。让她想
起小时候走路鞋底擦着地面的声音,汽车发动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风吹树动,
无数个夏到冬踮着脚尖从树梢上一掠而过的声音,冰雪在无尽无止的企盼中溶化的
声音。一切过去了、消失了的声音。
她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盯着这面钟,仿佛辨认一个多年的老友,仿佛仇人
相见。钟声嚓嚓作响。分钟有条不紊,按原计划越过了时针。
一切的开始都要结束,一切的今后都要成为现在,一切的分离都要代替相聚。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是下午一点了。
刘波去河北拍照了。去了两天。两天来他们没有联系。昨天下午五点刘波开始
呼她。她一直没有回电话,然后就关了呼机。她想事情总得有个开端,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