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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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植物-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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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贞洁,显得比较的故事片。

    “这个年代多需要贞洁啊,瞧咱俩多棒啊,咱俩,这样地坐着,尽管心里都是
彼此那么的思念,啊,给那帮练气功的,专用眼神穿过砖墙看人家墙里面生活的人
也瞧瞧,这样的两个人多么的贞洁!纯洁!这个世界,哎你不觉得太需要贞洁了吗?
得给他们做一些榜样了,给他们一些没有污染的情节。”

    刘波回来的时候黑子正讲到如何和他儿子的老师打架。

    “我儿子的老师真是一个浑球,”他边讲边笑,“才偷不溜的长出个人模狗样
来,就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了。他跟我说你儿子上课不集中注意力,思想开小差,
做小动作。我说对啊,这就对了,你说一个七岁的孩子,要他一动不动地坐上四十
五分钟,我儿子要是再不思想开小差,再不做些小动作,这不有病了吗。”

    黑子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你猜猜老师说他做什么小动作?摸女孩子的辫子。你看看我儿子多像我,才
这么一点儿的就有了性别意识,啊,有了相当水准的审美眼光。”

    刘波晃着钥匙站在了门口。像美国电影里满怀深仇大恨的西部人,斜靠在门框
上。

    她靠着洗碗池坚硬的边缘。黑子半小时之前是从房子南边的晒台翻跳出去的。
他像没有看见靠在门框上的刘波一样,直接就从阳台门出去了。

    她是在火锅聚会上同时认识了黑子和刘波的,几乎从那时开始,当着她的面黑
子和刘波就没有再好好说过话。她不知道他们是故意在逗,还是真的。但是她不在
场的时候他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弟。除了她的话题,依然是无话不说。比如刚才黑子
来之前,他们很有可能是在一起吃肉喝酒。黑子曾经当众指着刘波宣布,“王八蛋
挤对我,要显得比我有魅力,显得我像过了季的小白菜,不给我留一点儿哪怕是错
觉的机会,到处跟人说按年龄我都该结两次婚了——他不说别人怎么看也不会觉得
咱像是结了婚的人哪,投井下石,啊,我今儿明说了,从今开始我就在你的对面唱
对台戏,本人善于撮合一个新世界,本人也同样善于解散一个旧世界。走着瞧!”

    在黑子从阳台跳到地面的过程中,似乎带翻了两个花盆。花盆跟着跳到地面的
呢当声之后是一片寂静。留下她和刘波在房间里像两个默片中的人物。他们一直成
功地保持了近二十分钟的沉默。然后刘波自言自语,说万一进来的是一个贼呢,明
天一定给阳台装铁栅栏。一楼真是不安全。宁可便宜了房东。

    她直接想到的就是“涣散”二个字。面对镜子里清瘦单薄的面容,她就像黑子
刚刚借给她的多倍变焦镜头一样,将自己看得就剩下两个大大的眼睛。涣散。她想
起上中学的时候在妈妈的一本很旧的大黑照相簿里看到的一张外婆的画像。眉骨深
陷,眉毛细淡得几乎没有,就像此刻这面镜子里的样子。

    目光涣散。

    外婆在1933年就故去了。在江苏的乡下。那张黑白的了画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
惟一现存的证据。她今天的存在也是一个现存的证据。她用手将蓬乱在两耳边的头
发全部拢集到脑后。于是在这面有水锈的方块镜子里,她与七十多年前外婆的黑白
画像重逢了。也许从灵魂的意义上来讲她和外婆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没有人会说是,
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不是。循环就是重复,历史会重复,但没有人会相信灵魂也会重
复。她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她现在每天在过的日子的质量,是和八十年前外婆
尚和她一样年龄时所过日子的质量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说出八十年前外婆的盼望
和她现在许多盼望也是基本一样的,没有根本性的不同。诸多的盼望归根结底是本
性的盼望。她看着自己高突的眉骨,和陷入在涣散中的眼窝想,传宗接代究竟是生
命的无可奈何,不能把握,还是有其深刻的、人难以洞穿的意义的。她望着自己的、
也是外婆的这双黑洞洞的眼睛,想着在很多种意义上,生命的重复其是最大的荒唐
和浪费。

    也同样没有人能证明八十年前坐镇农村政府的那一班人马绝不是现在的这一班
人马;没有人能证明那些寄特快专递的湖北农民的爷爷奶奶们在八十年前没有派人
骑马送过特快专递。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也许时间是一个根本没有在动的东西。在动在走在遗忘
在重复的一直是人自己。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里面也许不仅仅就是八十年前的
外婆。是吗?无人能证明是,或者不是。如果这样,她想,该结婚了。

    所有拍婚纱照片的店里都挤满了人。业主和顾客在这个全新的行业面前全都是
显得兴致勃勃的。二十世纪末的新一代相机不但重新维护了它在一百年前的尊严和
体面,还复兴了人们在公众场合的一种一般性的关系。大家都尽可能地微笑着,不
失方寸地谦让着,以一个平和的好心情等待着自己坐在镜头前的那一刻,有关于一
生重大事件记录的那一刻。

    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着。小姐为她端来了一杯茉莉花茶。刘波靠在取照片
的半圆形柜台上,正与人谈得火热。这是刘波的本事。他招人喜欢的天性是超越时
代的。你可以无论站在哪个朝代来看他,都能看到他的完美,他的仿佛永不被淘汰。
他一米七八的个子,瘦而结实。一年四季穿各种款式和质地的夹克。腿长而直。笑
容就像北方一年四季的阳光,热情直率。假使他不穿夹克,不穿里·库普尔之类的
牛仔裤,换上一色的或是印花的商代宋代明代的长袍,他也同样是热情,质感,招
人注目的,性感的。本世纪这个年代崇尚性感。她想到刘波的父母。两位都不到一
米六零的胆小善良的老人。事情的起因和结果往往是出人意料地毫无关联,就像一
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最初微妙的结合。当它形成一个生命,并且越长越大,往往会
越来越游移它最初的本质,就连它的制造者也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了。

    她想起刘波的父母仰看儿子的几乎崇拜的表情。

    刘波笑嘻嘻向她走过来,她看着这颗人类结晶的善果笑了起来。她想究竟他的
出现诞生是一个无意识,是因借了他小个子父母的一时快乐呢,还是他的善良胆小
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结果性的出现,而做了一切,包括他们自己不厢情愿
的被出生,被随波逐流的为人一世?这个世界只是一座巨大的梦幻工厂,脆弱和不
自知的生命在其间盲目地飘摇。

    她坚持着不让化妆师画她的眉毛。她说只有在眉毛上还能认出我自己。我总要
想法让我的儿孙们在将来能够毫不费力地认出我吧。她说我有权利决定我的眉毛是
画还是不画。化妆师小声而坚定地说,这是规定,我们老板定的。她使劲地向后仰
着身子。

    她想着花可观的一笔钱来买一张画在自己脸上的流行脸谱,加入到消灭每一张
脸上五官个性的行列,使其成功混入这个年代大众认可的审美目光中,混入这众多
未来祖宗的大黑眉毛螺丝卷前额发的队伍,成为这个年代的一种象征。像是但凡过
年就一定要有的红烧鱼和红烧肉。她恼火地几乎快要将自己和坐椅一起仰倒到地上
去。化妆小姐及时扶住了她。友好的举动在她燃烧的心情上面长出了一株嫩绿的小
苗。也许她没有必要太坚持了,也许外婆的那张画像也不是她本人的,而是属于她
那个年代的流行。事隔多年之后,能够留下来的所有外婆们的淡眉毛的照片,也都
收藏在各家的私人相册里,或者连私人相册也因为属于年代的民族集体运动而所剩
无几。

    闻声而来的照相店胖胖的老板说怎么了,是不是对化妆品有过敏,没有关系,
我们有抗过敏的,包你满意。说完亲自弯下腰来给她检查皮肤。她说我不过敏,我
刚才不想画眉毛来着;胖老板说嗨画两根眉毛有什么可怕的,不画眉毛那才叫可怕
呢,秃了吧唧的像只鹦鹉,人人都有的东西你不要,那多亏得慌啊。说着拣出一根
眉笔,化妆师马上娇声地说小姐你真有福气,我们老板是从美国学回来的。她笑了,
说世界大同将从人类的眉毛开始。胖老板说你希望画什么样的,她说随便吧;胖老
板说别啊,别随便啊,看看,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又要放弃了,所以美国人的人权和
自由是美国人民自己争取来的……你就告诉我,喜欢谁的眉毛吧;她想了半天,说
那就毛阿敏那样的吧,威风神气一些的;胖老板说毛阿敏那样的对于你今天是不合
适的,你今天是新娘妆,要温柔秀丽一些的才好。

    宋祖英那样的好不好?她说不行吧,宋祖英的脸是月亮一样满满圆圆的,我的
有点像四川盆地,眼窝又这么深,宋祖英的眉毛如果长到我的脸上来,那我这张四
川盆地就剩下这两撇眉毛了,两座峨嵋山;胖老板说“有道理有道理”,几乎是惊
喜地说出了一个流利的英文名字,并问她说这个人的眉毛怎么样;她问谁的,谁?
胖老板说就是演《风月俏佳人》,演漂亮女人的那一个,“茱莉亚·罗拔丝”。哦,
我说我画上她的眉毛后会和她一样那么漂亮吗?胖老板说别的不讲,最起码的你们
的眉毛是一样漂亮了。就是为了把长在别人脸上的好看东西因人而宜地挪用。不要
说两根眉毛了,男人都可以变女人,女人也可以变男人,很平等的。其实说一句实
话你的脸要是配上山口百惠那样的眉毛会显得更加清纯动人的。只不过她的眉毛现
在已经不流行了。

    胖老板又给她修了嘴型。说嘴要画得大而饱满,像三十年代周旋、蝴蝶那样具
有传统风格的樱桃小嘴现在是绝对吃不开了;现在的人讲究性感,就是自己的丈夫
也希望妻子是性感的。再说在我们这拍的照片是挂在墙上给所有人看的,给未来的
那个时代,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看的,直到永远的。

    胖老板的手一直在她的脸上摸摸索索,说她的脸“底板”真好,这样的脸他就
极有创作欲望。在胖老板的手终于挪离了她的嘴部之后,她面对镜子,盖满油彩的
脸果然是神采飞扬。有一些顾客围过来看。胖老板像欣赏一幅油画一样退后了三步,
将头歪到左肩的四十五度。他几乎是在宣布,说“这是我亲手画的第一万零二张脸”。

    一万零二张脸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做起了算术。如果胖老板坚持三百六十五天天
天画三张美丽的脸……

    她索然无味地觉得无聊无比。她要去为一个商人做一道数学题吗?

    先前给她画妆的小姐围着她“喷喷”称赞,说画得真好,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
联欢晚会都绰绰有余,绝对没有问题。

    她看自己。一对幽长的、紧压眼窝的美国眉毛,一张饱满结实的意大利索非亚
·罗兰式的嘴。这张圆润结实的嘴令她想起挂在墙上的重量级拳击套。漫出自己嘴
线的部分像吃完了油腻的东西之后没有擦干净一样,绷在嘴边有点紧张和难受。她
顿生一种“重生”之感,几乎忘了自己现实的生存之烦恼。

    她想人类的诸多行径可能都是人们这样的脸上涂满了色彩以后面对镜子想出来
的。她联想到最早的人们画在脸上用来保护自己、吓跑野兽的脸谱。还有用于识别
同族同类的脸谱。不知道现代这种流行脸谱的用意与远占时期祖宗们的用意是否有
相吻合相呼应的地方。可能在“保护自己”这一点上用意是相雷同的。还有就是使
自己等同于同类。

    像兽要有兽味儿一样。

    当她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她的“眼神”,在它们的轻轻一碰之间,她刹那间又看
到了“涣散”,这种飘忽的神志那么轻而易举地将她从这堆鲜艳的眉毛嘴唇之间拉
了出来。她出神地站在那儿。

    胖老板擦着手又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然后围着她看了一会儿,非常灵智地说,
哦没关系的,呆会儿我会给你打眼神光的。

    她依然涣散地站在那儿。镜子里,在她涣散的眼神之间,是另外一些鲜艳和微
笑的人们,另外一些修长的眉毛,一些饱满的嘴,白色的婚纱,粉红色的婚纱,新
疆服装一般的婚纱。

    任何问题只要想通了也都未尝不可。战争也罢,再婚也罢,画两根美利坚眉毛
也罢,被老板占点便宜也罢,被时代淹没也罢。眼神还可以打眼神光呢。说到底个
人的力量个人的性格是极其不值一提的。自古以来如此。妥协是迈入人类主流社会
最便捷的门。行动是一致的。人类大部分时候是裹挟着前进,奴隶主制度,君主制
制度,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任何一切都大家一起来承担和考虑,一起行
动。一起将房子雄伟地建造起来,一起将房子摧毁轰塌……

    她挽着刘波的胳膊站在聚光灯下。胖老板温柔而充满感情地指导他们。她面对
着刘波靠近再靠近,微笑再微笑。胖老板告诉他们相视的眼神再温柔一点,再融化
一点。有几次胖老板忍不住将刘波推开,自己站到了他的位子,直直地、暖洋洋地
望着她,然后又站到她的位子,同样直直地、暖洋洋地望着刘波。胖老板反复示范
着,渐渐地弄得满头大汗,并且一直表示着对他们模仿的不满意。反复提醒他们望
着对方时“想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最后胖老板不无遗憾地说,只能是这样子
了。

    之后好几天,她都想着胖老板提示她和刘波对望时“想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
她问过刘波,他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是什么。刘波说不知道。她觉得不识时务的
婚纱摄影胖老板还真是一语惊动梦中人。她一直觉得,或者认为应该这样觉得,和
刘波在一起,被刘波巨大的眼神注视,是最美好最美好的事。看来真的不是。自己
都没有看彻底,或者不愿意看彻底的事被胖老板无意中慧眼识破了,被他毫无遮拦
地看出了事情的本质,一语道破了。

    在刘波这样望着她,和被她同样望着的时候,他们被提醒要想着心里最美好的
事……

    若干天以后她捧夹着这些照片站在街边打的,心里充满了怪异感。她是捧住了
自己也不是太清楚的未来了吗?每一张都是他们做亲密状地挨靠在一起,或眼神交
错,或胳膊交错。她不知道这些照片捧回去以后要摆放在哪里。是主要给自己看还
是主要给别人看。她突然地想到那间紧紧密密的房东的屋子里,是没有放这些照片
的余地的。

    她拿到的是二十七日晚上的火车票。老总指定她去安徽农村采访,写一篇关于
农民农闲生活的稿子。“我国人口中农民所占的比例,正如我国人口所占的世界人
口比例。所以农民的生活我们一定要关注,关注他们的劳作,也关注他们的农闲。”
老总再也不提这些重要人口中的一部分人寄来的那份厚厚的特快专递。这一天刚好
是刘波的三十一岁生日。她给刘波买了一个非常大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像北极
地的冰川垂满了蛋糕的四周。

    她将衣服,还有几本书、音乐带,一股脑儿地塞入大帆布袋。呼机“嘀嘀”地
叫起来。她抓过来看了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她听见刘波在屋里大喊“穿上外衣!”

    好像要下雪。空气凉丝丝的,低低的沉重的云好像一伸手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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