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娘娘赞许。”王羲之收起扇子,合手对石一诺以礼。
“我们是旧识,无需多礼。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一诺姐姐便行。”石一诺笑道,“逸少,这边请。”
说完,作出一个‘请’的手势,率先领路走到湖岸一个木制的回廊里。回廊依水而建,可以将对岸卫枫呆的风竹雨荷,和萧月痕和刘烈所在的花园看得一清二楚。
王羲之看到回廊尽头,宫女已经摆好了席位和茶点。王羲之看向石一诺,用扇子戳着脸颊笑起来。石一诺当然不曾错过他的表情,也笑起来,语气轻松的问道:
“逸少笑什么呢?笑得这么诡异。”
“呵呵,一诺姐,我笑我今天恐怕是任重而道远哟~~”
“人道是:自古美女爱英雄,自古少年爱嫦娥。我看我们姐弟俩遇上的都是些怪人。凡事都有两面,就看你是怎么想了。要是看得开,任不重,道何远?”
石一诺笑容不变,走至摆好茶具的桌前,摆手请王羲之坐,自己则先行跪坐在对面。王羲之等石一诺坐定后,方才坐下,摇开扇子望向对岸,看到凉亭里的卫枫突然站了起来,眼神飘向花园。随后,身处花园里刘曜,离开萧月痕,向卫枫走去。
王羲之望着走进凉亭的刘曜,感慨地说道: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有些东西,就算自己再怎么喜欢,是别人的,终究还是要还给人家的。与其如此,又何必执著?”
石一诺一边倒茶,一边喃喃道:
“人就是这样,要说缘分也好,时机也好,人与人的相处,本来就是这么荒谬。就算两个人在开始时可以很投契,日子久了,本来是一起走在路上,两个人也会变成一前一后,就算你发现的及时,想停下来等对方,可能他已经拐弯走了。就是因为大家已经有了各自想走的路,所以有时不必执著永远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羲之回过头,摆弄起桌上的茶具,看着石一诺玩弄功夫茶,撑着腮帮子答曰:
“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现在有人后悔,回来想从头走过,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石一诺依旧神色平静,手上的动作不曾停下,头也不抬的说道:
“人生如此,有时你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看过很多被处死刑的犯人,大多数在死之前都问同一个问题:‘我一生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这样?’逸少,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佛。不过我是信的,我相信因果报应。有些时候,我不得不信命。”
王羲之不解的看向石一诺。石一诺递给他一杯泡好的茶,整整衣袖,从席上站起来,走到回廊最接近湖面的地方,向对岸跑到湖边对自己招手的刘烈微笑,也摆了摆手,笑得很温柔。继续说道:
“你可知道,当年我叔叔石崇死的时候,我曾经得过失心疯?”
“依稀记得一点。”王羲之点头。
“当时我爹的势力并不大,又急于给自己兄弟报仇。我母亲死得早,我是女孩不受重视,家里根本没人管我的死活。我父亲最亲近的男宠,给我爹出了一个主意:将我送给好色的匈奴大单于刘渊,用和亲作借口,与匈奴汗国结盟,共同攻打赵王伦。我爹心想我可能不会好了,只好答应将我嫁给当时已经年迈多病的刘渊。是刘聪,顶着八月的毒日头,跪在他爹书房外整整八天七夜;刘曜忍着养父无数次的鞭打,每天偷偷给刘聪送东西吃。刘渊最终心软妥协下来,同意把我改为刘聪的王妃迎娶进门。”
王羲之并不知道这些,闻言,停下了手上喝茶的动作,望向眼眶湿润的石一诺。湖风吹动碧绿宽大的荷叶,荷叶上的露水球随风滚动,却始终离不开荷叶,落入湖中与家人团聚。
“夜深人尽时,我也常常会想:‘我一生没做什么好事,何以得如此?’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吧?但……命好并不代表不需要努力!”
石一诺话锋一转,收起充溢眼睛的多余水分,走回席上坐下,严肃的对王羲之说道: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上,女人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属品,没有说话的权利与地位。美女如果有心计,就可怕。美女如果没心计,就可怜。 做女人难,做美女更难,在女人堆里做美女难上加难。这些年,我所作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保住目前的幸福:我的婚姻,刘曜的归宿,还有刘聪的江山!”
王羲之越听越汗,喝了一小口茶,想起昨夜郗璇拍着自己的肩膀说:
“哈哈,不要小看女人……”
现在他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在战场上拼杀过,政治阴谋里挣扎过,后宫粉黛中沉浮过,幸存下来的。她是一个成熟的阴谋家,她的智慧与城府绝对不比任何一个男人来得肤浅,甚至远远超过一些自以为是的政客。
王羲之不说话了,因为年仅十六岁的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石一诺非常有道理的说辞。石一诺一脸柔和,好像刚才讲述的故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将近十年的光阴,就被她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
王羲之突然很好奇,问了一个很孩子气的问题:
“你丈夫……哦,不是,我是说……”
“没关系,你说吧。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以前的朋友了,那时候真的很快乐。”石一诺笑笑,示意他继续。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单于他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如果他知道,他恐怕会害怕吧?”王羲之眼珠一转,口出威胁。
石一诺不愧是‘老姜’,闻言只是嘴角一扬,向后依在竹制靠背上,款款道来:
“美貌只够用来欺骗男人,聪明却可以用来欺骗世人。只可惜男人在看女人的时候,往往只看其外表,并不重视其内涵。如果我对风泄露了秘密,我就不应当去责备风对树林泄露了秘密。我会对你说,我就不怕你告诉别人。”说完,莞尔一笑,倾城绝色,看得王羲之汗毛倒竖。
“哈哈哈哈,一诺姐,你真逗,我怎么会说呢?我对谁说去?谁会相信呀?哈哈哈……”
“呵呵,你知道就好。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掌握得了的,你明白吗?”石一诺推过茶点,对王羲之说道,“尝尝这个香芋卷,挺好吃的。”
说完,自己拿起一个,和坐如针毡的王羲之一起看向对岸的凉亭……
河对岸,刘曜故意从卫枫可以看见的花园穿过,大声喊过萧月痕,斜眼瞟见卫枫正在看这边,得意一笑,动手帮萧月痕捋了捋耳边绒碎的秀发,余光瞥向凉亭那边的卫枫,微笑的问萧月痕:
“好玩吗?”
“好玩~~”萧月痕失忆以后,除了上次在刘粲家,就再也没有和这么多人在一起玩过,兴奋得不行,疯跑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像个弱智!
“高不高兴?”刘曜拿出手绢帮萧月痕擦擦额头。
“高兴~~”萧月痕眼睛亮亮的,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那你亲我一下。”刘曜微微弯下一点腰,把脸颊凑到萧月痕面前,而目光则直视向凉亭。
萧月痕闻言,脸更红了,左右看了看,确定应该没人看见吧?这才踮起脚尖,“啵!”地一下快快亲在刘曜侧脸上,然后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好了,去玩吧。我还有客人要见,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刘曜奸计得逞,摸摸萧月痕的头,像哄狗似的把他送到眼神复杂的流星那儿,这才提脚向风竹雨荷走来。
卫枫看着刘曜故意为之的举动,分明就是做给自己看的,他哪能不明白。卫枫是单纯爽朗之人,不像司马邺那般心思狡猾。卫枫看到眼里写满了优势的刘曜走进风竹雨荷,很有风度的请自己坐,为自己倒茶,与自己谈笑风生……
卫枫从来没有如此希望司马邺此时在这里。刘曜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聊天,其实字字句句刀光剑气、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那些表面如同赞扬的词汇,内里全是劝自己知难而退的皮鞭。
卫枫颦起娥眉,又似有反胃的冲动,他想伸手进袖管拿手帕之时,看到了他右手腕上,那个一直不曾取下的黄金手镯:那个害得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吕不韦送给赵姬的,他送给萧月痕的,萧月痕像捧宝贝似的供着,最后又送还给自己的定情信物……
卫枫迷茫的眼神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生动起来,他抬起略显稚气的娃娃脸,打断了刘曜的逐客令:
“赵王殿下,恕我无理。我等了你三天,不是想来这里兜圈子的。我知道你公务繁忙,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痛快!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刘曜生气的顿下茶杯,由于用力过大,茶杯落下之时,将底座敲碎成两半。
卫枫低眼一瞟,毫不畏惧的说道:
“人生会有许多遗憾,因为得不到而美丽,还是留点遗憾在心里好了,有时候欣赏遗憾也是一种风景。”
刘曜也毫不示弱,蓝色鹰眼直视卫枫的脸庞,讥讽道:
“明白的人懂的放弃,真情的人懂的牺牲,幸福的人懂得超脱!公子眼带忧伤,一看就不是身处幸福之人。我是否应该劝你看开一点?”
“不必了!我的幸福是被你抢走的,你只要把他还给我,我很快就会幸福起来,用不着你劝!”
卫枫越说越气,拿起一颗核桃,随手一扔,竟然嵌入凉亭木柱三分,核桃掉落地上之时,木柱上留下了一个半圆的凹槽。意思就是:比武功,我也不比你差!!
刘曜闻言,顿了一顿,装起颠来:
“卫公子,本王怎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本王拿了你什么东西吗?”
“你居然把他比作东西!在你眼里,他是一只猫还是一只狗?!又或者他连一件活物都算不上?你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供人观赏的花瓶?!”
“胡说!你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就不要乱说!”刘曜被他挑唆成功,上当了……
“哼!你终于承认啦!刚才是谁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不是挺明白的吗?”
卫枫激动地站起来,愤怒的扭过头,看向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的萧月痕,深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事实,身后的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既然如此,能使自己抓狂的东西,也同样能使他激动无比。
有时,伤人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也不需要刻意的动作。如果是自己在乎、紧张的人,哪怕是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话语,也会伤人于无形。
刘曜被卫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来他就不善言辞,刚才那些挖苦卫枫的话,全是石一诺教他讲的,原以为这些话足以使他望而却步,谁知眼前这个看似若不经风的少年,却有着非常执著的信念。
究竟他和萧月痕之间发生过什么?值得他为他走到如此份上?刘曜的心在滴血,在愤怒,不过更多的……是嫉妒!
“请问公子打哪来?”刘曜好不容易压平声音,恍然若失的想转移一下话题。
卫枫头也不回的望向蔚蓝的天空,说出一句令刘曜最为恐惧的禁语:
“建业。”
零六章 大悲无泪
刘曜闻此,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杯掉落在桌上,茶水撒了一片,一如思绪幻化开来。
“我要去建业!我要去建业!!有人在那里等我……”
印象中,萧月痕失忆之前叫喊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从此之后,‘建业’这个词成为了赵王府里秘而不宣的禁忌。
刘曜紧张的看着宫女过来收拾桌子,心里已经方寸大乱。短短两个字,已经使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萧月痕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情郎。为了离开自己去见他,萧月痕可以忍受席管家每个月总是无缘无故扣工钱;也可以忍着肚子饿不去买东西吃,存钱南下;还可以从忘情花的非人痛楚之中撑过来,只为了留住一条命,去与他相会……
刘曜心痛、妒嫉、愤怒!他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算什么?我的付出难道可以忽略?
正当刘曜心烦意乱之时,卫枫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走回桌前坐下。当他看到刘曜失神的呆在原处,好像很痛苦的想着什么。卫枫看出他是真心喜欢萧月痕的,凄然一笑,有种心心相惜的感觉,问出了一个最为错误的问题:
“他……他为什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俗话说,同情敌人,就是对自己残忍!刘曜本来还处于下风,听到卫枫的这句话时,却突然醒悟过来。对呀,萧月痕根本就不记得他了!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他的心在我这儿!
刘曜发现自己有一张最为有利的王牌之后,重新牛气起来,大呼一口气的说道:
“治红斑的时候,他昏睡了一个月,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干嘛要治红斑?”卫枫不明白的问道。
“因为他想去找你……”刘曜将真实理由同卫枫说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卫枫闻言,大惊、自责、后悔、气愤……诸多感情在心里如打翻五味杂瓶般搅和在一起。他含着眼泪看向桌子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负责任的刘曜,咬着牙低吼道:
“所以你就骗他,说他是你的男宠?你如果真心爱他,你怎么忍心让他背上如此不堪的身份?你有想过他的感受吗?还是一开始,你就只是打算把他当男宠对待,玩玩就算了?!”
“你管得着吗?”刘曜高姿态的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扶住圈椅把手,神情很是悠闲。
(插句嘴:汉朝时就有椅子了。我查过了。只是那时的椅子没有腿。《汉武大帝》里也有出现过。)
卫枫生气地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茶杯叮当作响,里面的茶水也晃荡不已,大有跃跃欲试之势。他愤恨的瞪视着刘曜,失望自己错看了他,更为萧月痕感到痛心不已。
石一诺收回望向对岸的目光,端着茶杯,斜撇了一眼焦急的王羲之,嘴角微微一扬,建议道:
“逸少想过去吗?那我们过去吧,看来他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王羲之远远看到卫枫频频生气的站起来,又坐下去。这会儿又拍桌子又瞪人的,估计谈得并不顺利。湖不大,却听不到对岸的声音。王羲之听到石一诺的建议,立刻响应,率先跳下了回廊,站在渡船里,伸手去扶石一诺下来。
很快,王羲之便扶着阴私得跟狐狸精似的石一诺,来到了风竹雨荷。刘曜和卫枫看到她,纷纷站起来,迎她入亭。
石一诺一进凉亭,马上笑道:
“哟,这位就是卫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
“娘娘见笑了。”卫枫对石一诺行礼,脸色仍旧很黑,只是碍于有女士在场,又是一国皇后,不好发作。
“你们在谈什么呢?好像不高兴我来呀。”石一诺明知故问的看向刘曜,眼神皎洁。
“在谈月月呢。”刘曜脸色也不好的回道。
“哦?我弟弟又捅什么篓子了?”石一诺故意看了一眼刚刚坐下的王羲之,余光瞟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卫枫,口出惊言。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毫无预警的落入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顿时魂飞魄散……
“他怎么是你弟弟?”王羲之迷惑道。
“你也认识,小时候你见过,你还和他一起吃过冀州城里的麻辣串呢。”石一诺故意引用王羲之的原话,头顶上的凤冠闪耀着刺眼的金光。
“你……!他居然是……对呀,萧月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是月哥哥?!”
这回换王羲之失神了,他抱歉的看了一眼满脸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