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样子长得跟黄龙一模一样,只是个头不同,一种很小,发音“唧唧唧”,叫“松松”,一种很大,身子粗 如小指,叫“蛟龙王”。
蛟龙和松松一般在入秋时分销声匿迹,可蛟龙王则在中秋前后出现。蛟龙王有三怪:一是一律生活在光
秃秃的石子滩上,不知道吃什么;二是笨得不能再笨,不会跳,不会叫,爬得比蜗牛还慢;三是身上的龙纹
清晰而深刻,漂亮得无法言说,但中看不中用,将它们放在一起,任你怎样挑逗,彼此死了一般,趴在原地 一动不动,总是不开战。
我们自然喜欢蛟龙。蛟龙骁勇善战,爱鸣叫,“得啰吱——”,“得啰吱——”,其声音圆润饱满,爆 发力强,还带有长长的尾音,听起来特别悦耳。
蛟龙大多出在石碧。石碧是一个村,坐落在白龙山北麓;它更是一个小盆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春
夏之间,田畴满目青翠,连石头都绿得掐出水来,故名石碧。
我们常常去石碧捉蛟龙。
值得一提的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芙蓉养猪成风,我家虽做小百货生意,家里也养猪。猪要吃草,
而各家拔草的任务都落在了小孩子的身上。所以,每当放学之后,或赶上星期六、星期日,我们作小孩的常
常结伴去石碧拔猪草。这就给我们男孩子提供了一个捉蛟龙的好机会。
有时,我去石碧捉蛟龙,母亲不同意,我就推说:“我去拔猪草嘛。”
石碧不光猪草长得旺,蛟龙更遍地都是。特别是麦熟时节,我们男孩子一边在麦地、草子田里拔猪草,
一边翻找蛟龙,回家时往往双获丰收,但见竹筐里塞满了猪草,而竹筒或火柴盒里关满了蛟龙。有时,我们
拔草累了,就坐在田坎上休息,大家或将麦秆做成“螺子”呜呜地吹,或将某只蛟龙从竹筒或火柴盒里放出
来,一边不断地空拳相套,一边欣赏蛟龙在空拳间不停地向前爬行——蛟龙的六只脚轻轻地迈动,手掌心被
挠得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直至今天,我一想起蛟龙,手掌心还依然产生一种痒痒的感觉。这真真是一种 难以言状的精神享受。
山野田地里,长得跟蟋蟀相似的家伙有好几种,我们把翅膀上长有龙纹的叫蛟龙,把翅膀上长有蓑衣纹
的叫“蓑衣蓝”,把没有翅膀、光着屁股的叫“赤壳臀基”,而把翅膀不会发声、体态臃肿而全身黄不拉几 的叫土狗。
蛟龙与蓑衣蓝是性伙伴,蛟龙是雄的,蓑衣蓝是雌的,它们大部分同居一穴。少时,我们不懂,认错了
性别,一直认为蛟龙是雌的,而蓑衣蓝是雄的,因为蛟龙屁股底下什么也没有,而蓑衣蓝屁股底下分明长着
一枚刺——这枚刺,我们想当然,认为那是阳具,是“男人”身上才有的。
蛟龙和蓑衣蓝的头部和尾部是完全一样的,它们躲在洞里,不管头部朝外,还是尾部朝外,平时我们发
现了目标,总是设法先看清楚其身上的花纹再决定是否出手。如果看清楚了,洞内的家伙是蓑衣蓝,我们就 会甩袖而去。
蛟龙一般藏在双通洞里。我们每锁定一个目标,总爱用细小的草梗伸进去驱赶,或嘴巴对准洞口,不惜
尘土扑面,使劲地往里吹气,迫使它从另一洞口往外跳。有时,蛟龙负隅顽抗,赖在洞里不出来,我们就使
出烂招,索性脱下裤子,朝着洞口噗噗噗的撒上一泡尿,让它喝饱了再客客气气地爬出来。有趣的是,有时
张三库存不够,憋红了脸也尿不出多少名堂,他就会高声嚷嚷:“谁借我尿?谁借我尿?”每逢此时,李四
、王五等同党就会闻声赶过来,紧急支援:“我来!我来!”当然,有借有还,接下去,人家求援,张三就 得无条件归还“债务”。
蛟龙长有一对强劲有力的大腿,它纵身一跳,就能跳出两三尺远,而且,它还会飞,而它连跳带飞,瞬
间就会消失于草丛或乱石堆。因此,我们扑捉蛟龙,神情往往显得很紧张,眼睛无不瞪得大大的。有时,我
们过于紧张,好不容易扑住目标了,但慢慢展开手掌一看,天,那宝贝疙瘩却血肉模糊、一命呜呼了!
说真的,扑捉蛟龙,我是绝对的高手——每次用手掌扑住蛟龙,我用力总是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既
不会捏伤蛟龙,又不至于让蛟龙挣脱掉。可以说,在同党中,我的失手率是最低的。
蛟龙爱躲藏在草丛、石堆、土丘中,目标很难被发现,平时我们就常常用脚去乱踢,希望轰出目标来。
有时,一脚踢过去,脚下果然轰出一大堆东西,里头有蛟龙、蓑衣蓝、赤壳臀基,还有土狗、牛屎滚、蟾蜍
的,它们乱飞乱蹦乱跳乱窜,让人看不清楚哪个是真目标,急得我们不知从哪儿下手。有时,明明轰出一对
雌雄蛟龙来,可它们偏偏分开,迅速飞向不同的地方,让你一时乱了手脚,不知该先追哪一只。
有时,我们追错了对象,捉住的不是蛟龙,而是蓑衣蓝,这下,蓑衣蓝就倒霉了——它往往被摔成肉酱
,或是被抓住屁股底下的刺,连同肚肠一并被热乎乎地拉掉。这是何等的残酷啊!为此,我多次想过这么一
个问题:蓑衣蓝为何是雄的,它是雌的那该多好啊,因为我们男孩子跟“雄的”过不去,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
捉蛟龙(2)
不过,幸亏那时我们不懂,认错了性别,否则,蓑衣蓝就更倒霉了。
在芙蓉,除了石碧之外,营盘、东山垟、后边溪等地方蛟龙也不少,只是黄龙不多,捉住的大部分是黑 龙。
说来也怪,在小芙蓉西殿甲靠近营盘的地方,黄龙比石碧还多,一个半天,可以捉到二三十只,但这些
黄龙中看不中用,几乎没有战斗力,一上战场,它们往往丢胳膊掉脑袋,成了对手的口中餐。
我发现,一年当中,麦熟过去,农民耥田准备插秧这个时候,蛟龙最容易捕捉。因为这个时候,田里全
是水,蛟龙无处藏身,只能躲进田坎边上的草子堆里(草子堆发酵后可作基肥),所以,你用脚一踹草子堆 ,它们便成群地轰了出来,或蹦或跳或窜或飞,很热闹。
蛟龙习惯于分散居住,不爱集会,它们集会的场面,我少时从未见过,不过,我长大成人而参加了工作
之后,却真真切切地见过一次。那是一次很特殊的经历,颇值得一提。
1988年夏,芙蓉发生了一场特大洪灾,历史上从未决过口的后边溪海口段堤坝,被冲开了一个大口,海
口村、下街村遭到重创,许多房屋、田园、庄稼被冲毁。当时,我在城关工作,闻讯后便回老家了解灾情。
那天,芙蓉境内汪洋一片。我弃车步行,顺着上埠头至芙蓉的塘坝急急往家赶。塘坝左右全是白洋洋的水,
它只露出一条窄窄的三四十公分高的背脊,背脊上缠满了各种杂草,远远地望去,它就像一条蜿蜒游动的蛇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条“蛇”上行走,我每踩一脚,脚下的杂草里都会窜出成群的蛟龙,它们乱蹦乱
跳乱飞,让你简直无法前行,而这条“蛇”就像一排跳动的琴键——数以万计的蛟龙在齐齐歌唱,奏响了一
支雄浑无比的纯属天籁之音的交响曲。说真的,这是一次奇遇,哪怕在全世界,恐怕也很少有人见过这样的
情景。事后,我常常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向人家借来录音机,将这支雄浑无比的纯属天籁之音的交响曲记录 下来——要知道,这支交响曲价值不可估量啊!
蛟龙可以昼捉,也可以夜捉。夜捉蛟龙,芙蓉人叫“听蛟龙”。
少时,我们就常常去“听蛟龙”。
蛟龙有个特性,早晨、晚上爱钻出洞罅,或游荡,或求偶,一边频频振翅高歌。特别是夜里,天漆黑一
团,它们胆子更大,欢欢地叫,声音显得特别嘹亮。不过,夜里它们出现在哪,人们无法看见,只能耸起两
只耳朵,如同寻找一根针似的细心,先测听其所在,然后蹑手蹑脚,循着声音靠近它们,最后扭亮手电筒,
突然出手捉住它们。有时,我们利用晚上,把测听到的方位记清楚,第二天再去那个地方翻找,这样,成功 率往往很高。
我是听蛟龙的高手,单凭声音,就能分辨出对象到底是硬家伙,还是嫩头青。
蛟龙有老龙、新龙之别,老龙战斗力强,声音苍老,而新龙就是嫩龙,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声音比较
清脆。所以,听蛟龙有个好处,它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选择优秀分子的机会。
我们自然是循着声音苍老的走,而捉到的自然也都是老龙。
由于石碧离芙蓉街比较远,夜里,我们不敢去那里,一般选在后边溪、水碓沿等比较近的地方听蛟龙。
一次,我和同学周建亚在原芙蓉小学的北面麦地里听蛟龙,遭遇了人生最可怕的一件事。
周建亚是芙蓉小学教务主任的儿子。当时学校正在放农忙假,他和他父亲没有回老家虹桥黄塘,仍住在
学校里。那天晚上,空中没有一丝风,除了蛟龙的鸣叫声,麦地四周静悄悄的,而附近道路上也不见任何人
和动物的身影,当时,我和他在麦地里测听到了一只蛟龙,正扭亮手电筒准备出手,突然,“呜”的一声,
身后响起一阵可怕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其速度之迅速,音量之宏大,酷似台风呼啸,震得你双耳发颤
——显然,我们是遇到鬼了!我们来不及哭喊,便没命地沿着学校的围墙外侧往回跑,然而,天啊,那呼啸
声却紧追不舍,而且声壮如雷,直到我们急转身,冲进了学校大门,那声音才突然消失!那天晚上,周建亚
吓得脸色发白,大半天吐不出一句话,而我则躲在他的房间里,怎么也不敢回家。后来,在他父亲的再三鼓
励并护送下,我才咬着牙,先在校门外找回跑丢的一只鞋,然后拣着灯亮处,一路发疯般地跑回家。
直至今天,我仍闹不明白,那天晚上,我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怪物。我是唯物论者,自然不相信世上有鬼
。我猜想,或许那次是遭遇到了一大群野蜂——它们在麦地见到了手电筒的光亮,是追着光在跑吧?
在捉蛟龙、听蛟龙时,我也多次遭遇到蛇。但由于蛟龙太有诱惑力了,我却全然不顾这一切。
我们把捉到的蛟龙往往先关在竹筒或火柴盒里,回家后,再将它们换放进铺有泥土的罐子或小木箱。少
时我们不懂,没有将它们分别关押,而是将它们统统关在一起,结果,罐子或小木箱里密密麻麻,黑戳戳的
全是蛟龙,它们同居一室,自相残杀,斗得天昏地暗,鸣叫声此起彼伏;同时,我们搞性别清洗主义,没有
安排雌雄同居,罐子或小木箱里关的尽是雄性蛟龙,而这些雄性蛟龙往往因孤独、寂寞而变得性情暴躁,它
们乱窜乱咬,不计后果,结果常常挂彩,有的甚至捐躯。其实,蛟龙分别关押,特别是雌雄同居,它们情绪
会显得安定,不会乱窜乱咬,而且养精蓄锐,战斗力会大大提高。
捉蛟龙(3)
蛟龙爱吃新鲜的松松草、墙壁藤叶子和稗穗,我们常常一天给它们换两次粮。
当然,我们捉蛟龙,目的是为了观赏它们打斗。芙蓉人把蛟龙打斗叫作“打蛟龙”。
少时,我是一位狂热的“打蛟龙”的发动者和参与者。
我住在街上,每天乱窜窜,老是打听同党的收获及底细,信息相当灵通,况且,我是街上当之无愧的“
蛟龙大王”,家里常常养着上百只蛟龙,因此,我组织大家打蛟龙,号召力显得特别强,往往找到一处地方
,站在那里高高地吆上一句:“打蛟龙喽!”大家便脚底生风,蜂拥而至。
打蛟龙时,我们总是先在泥地上挖一个“P”字形的小沟,盖上砖头,接着,选择一人坐庄,让他的蛟
龙先爬进小沟,以守住地盘,然后,大家再轮流将手中的蛟龙放进小沟,进行挑战。因为蛟龙有强烈的排他
性,所以,为了独占小沟,坐庄者见挑战者爬进来,就振翅鸣叫,一边冲出来撕咬驱赶,而挑战者则不认输
,总是奋力迎战,它也振翅鸣叫,一边拼命往里冲。这样,双方就展开了残酷的打斗。当然,打斗的时间长
短不一,短者只有几秒钟,长者则达几分钟,甚至十来分钟,而碰到后种情况,我们往往揭开砖头,让它们
在光天化日之下拼杀——有趣的是,有时双方势均力敌,你咬我脖子,我就咬你大腿,而你咬我大腿,我就
咬你脖子,彼此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拼个没完没了,最后往往两败俱伤,彼此丢胳膊断腿的,其状惨不忍 睹。
蛟龙在光天化日之下拼杀,当地人叫“开打”。每逢“开打”,我们大家总是拼命呐喊欢呼,又蹦又跳
,特别是“坐庄者”和“挑战者”的主人,更是又惊又喜又急又担心,他们瞪大眼睛,伏下身子,屁股蹶得
山高,眼睛几乎贴着地皮,并且,随着蛟龙站位的变化,其身子转来转去,步子嚓嚓作响,有时,他们的宝
贝蛟龙在地上拼得天昏地暗,而他们竟因话语冲突而在边上也打起架来。
俗话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显然,经过轮流打斗,哪只蛟龙最后牢牢占领那小沟的,它就是王,就
是“元帅”。由于我兵源丰富,加上我善于调兵遣将,因而在同党中,我麾下的“元帅”最多。有时,以示
区别,我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如最灵活的叫“孙悟空”,最威风的叫“武松”,最凶猛的叫“张飞”,最 稳健的叫“林冲”,等等。
我发现,不管是黄龙还是黑龙,除了头大身粗外,其翅膀的颜色越深,花纹越明显,或是大腿上的刺越
粗,其战斗力就越强,其鸣叫声就越洪亮。这可以说是一大经验。凭着这个经验,我花钱从同党手中买进了
许多真货色、好货色。正因如此,每次打蛟龙,我几乎场场凯歌高奏,而同党中总会有人不服气,在临别时
悻悻地甩下类似这样的话:“你别高兴得太早,看我明天捉一只大元帅来,好好收拾你!”
当然,“大元帅”不是想收拾我,而是想收拾我的蛟龙。的确,在蛟龙大会战的日子里,大家分别与蛟 龙组成了统一战线,可谓人虫一体,不分彼此了。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母亲多次抱怨,说我的蛟龙夜里叫得太吵,搅得她无法入眠,对此,我就是不认账
。我钢嘴铁牙,一口咬死:“蛟龙叫起来多好听,哪里是吵啊!”
2005年7月10日于乐成马车河
木屐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