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健人象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谭亭山从耳上撤下听诊器具,漠无表情地看着护士从常啸天身上摘下测量心电的线和夹子。他在诊病的时候永远是一副职业化的神态,也许是看惯了世上的疾患。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位淡泊处事的名医,孤岛时期坚决不为一名日本大佐诊病,因而失去了他的医院。战争结束,他没有再做院长,而是在爱多亚路开了私人诊所,他与常啸天私交依旧。
护士全离开了诊室,只剩三人。
“你的冠状动脉供血不足,气管也有些问题。”
“说具体点!”
“就是心脏病!现代医学还无法根治。以后你要坚持治疗,而且要随身携带硝酸甘油,以备急用。另外,你要控制情绪,少激动,少操劳,才能缓解病情。”
“有这么严重吗?”
“心脏病,如果急性发作,抢救又不及时,瘁死屡见不鲜。”
“爸!”常小健哽咽了一声。
“健儿,不要告诉别人!爸爸不想让人把我看成病人!”常啸天目光炯炯,神色如常。
“可……”
“照我的话做!”常啸天声音严厉,不容置疑。
谭亭山叹了口气,低头开药单。他知道,这位老友的脾气,是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的。
“那你要听谭伯伯的话,每天按时休息、吃药!”常小健坚持着:“我看着你!”
常啸天感到了温暖,不由抚了抚儿子的头发:“好,一言为定!”
淞沪警备司令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南京政府接收特派员钱敏德身穿美式黄呢将军服,佩挂少将一颗星,正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批阅公文。常啸天被引入在他对面坐下,他竟未加理会。过了一会儿,在身边副官的小声提醒下,才漫不经心点点头:“呵,终于来了!”
常啸天很少受到这种待遇,很怔了一下,这终于两字令人费解,没容他想下去,钱敏德已经放下笔,双手威严地支案,目光森然:“常啸天先生,久仰大名!你肯移大驾前来,是为了邵晓星的案子吧?”
这一句倒是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常啸天与他眼神对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常某此番前来,投案自首!”
“噢?”钱敏德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邵晓星定成汉奸,那我肯定称得上大号汉奸了,不知特派员要把我如何处置?”常啸天一再感受到他的轻视,心头火起。
钱敏德哈哈大笑:“常先生真会开玩笑,你爱国抗日,声名远播,我在重庆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一个社团首领,手下众多,良莠不齐也是正常的。这一次我们公事公办,还要请你多多支持。”
“特派员一直在南京,知不知晓我和邵晓星之间的关系?”
钱敏德面色一变:“在下不知,愿闻其详!”
常啸天知道他在装胡涂,心中愈加厌烦,强压怒火缓缓道:“邵晓星是常某人的义弟,也是忠义社副社长。他的事情就是我常啸天的事情,也就是全上海洪门兄弟的事情。也许我们不慎给特派员的工作带来些麻烦,我们愿意蒙受经济上任何损失,来确保政府的条令得以实施,但是,汉奸这顶帽子,戴在邵晓星头上重了一些,请特派员明查!”
“好,义气不减当年。他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为了兄弟两肋插刀!”钱敏德揶揄地一笑。
常啸天见他这副德行,几乎要发作,但为了邵晓星还是忍了下来:“特派员觉得我的话不妥吗?”
钱敏德敛起笑容,高声道:“邵晓星倒卖军用棉纱,收买日资工厂,与日本人互惠互利,更在胜利之后,收买汉奸逆产,企图为汉奸销赃。这些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常先生身为社会名流,商界巨子,不会因小失大,为汉奸开脱罪名的。希望你今后还能与政府精诚合作。孙副官,送客!”
常啸天碰了一鼻子灰,更领教了这位阴阳怪气的特派员的厉害,气鼓鼓地走出来。候于门外的阿三、常小健围上来,常啸天狠狠说了一声:“回去再说!”从小健手中接过手杖礼帽,先行大步离去。
一行人步出备司令部,突然,一辆白色的轿车绕过他们,嘎地停在路边,车窗一开,露出一张极年轻光鲜的脸蛋来,女孩儿的表情有几分促狭:“几位想知道邵先生的事情吗,跟我来吧!”
没等回答,她的车就慢慢开了起来。
常啸天抢步上了自己的车,阿三在外面大声道:“这小鬼头不知什么来头?天哥你先回去,我追上去截下她问问!”
常啸天在车内道:“不用,就跟着她走,一个小丫头怕她什么!上海滩敢公然设个陷井让我踩的人还没出世。倒是刚才这个钱敏德真是奇怪,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第八章 故人重逢
轿车带他们开上乡道,来到虹桥。停在一所宅院前,门上镌着红梅别墅四个苍劲的大字。院中铺满卵石,清爽之极,竟无一丝木气。厅中家俱到是上好的红木,黑黝黝颜色中,透着主人的奇特品味。常小健格外注意到地上一樽宋代大瓷中,竟插满白玫瑰,重彩和清淡搭配,倒也酣畅自然。开门迎客的全是二八女子,皆着长裤,短发垂耳,没一人着旗袍裙装。引路的年轻女孩更是个头高佻,毛衣随皮带扣入长裤,显得双腿修长,潇洒挺拔。她站在楼口,对三人稍作打量,伸手向常啸天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看着阿三和常小健道:“我家夫人刚从外地回来,只想见常先生。两位稍坐。常先生,请上二楼。”
上海的虹桥是贵族们乡村别墅聚集之处,常啸天对这里自然熟悉,他一直在回味着院门上的几个字,这会儿突然醒悟,问道:“这里难道是红梅夫人的府地?”
“正是!”年轻女孩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得体微笑,不免也露出一丝自豪。
常啸天与阿三交换了惊诧的目光。红梅夫人?这个女大亨的名字,在上海滩太有名太神秘了。说她有名,是因为她以二八年华嫁给富商徐道藩,两个人相差50岁,在二十年代末曾轰动一时。然而更为轰动的是,徐道藩独占花魁两个月就一命归西,这位年轻夫人从此成为三十年代沪上最富有的孀妇,人送绰号红梅夫人。说她神秘,是因为她的绰号新闻虽大量见诸报端,但无人知道庐山真面,她从不抛露面,只是暗中经营着丈夫留下的大额遗产。据传此妇颇有手段,徐道藩大堆孩子都被她治理的服服帖帖,她也在五六年间先后开设了几爿大工厂,生意经营得比徐道藩在世还要有声有色。孤岛时期,才渐渐销声匿迹。但她的传奇经历和浓艳绰号,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常啸天在上海识遍大亨财阀,却始终未有机会得见这位神秘女大亨,听到今天要见的居然是她,不由疑窦丛生。
常啸天缘梯走上楼去,二楼正对了楼梯,是一个比楼下还要宽敞的大厅。因为暖气充足,所以竟开了一扇落地窗,长长的枣色窗帘在风中缓缓拂动,一张雕花大椅上,端坐着一位西装短发女子,搭在扶手上是一双苍白的纤手,指间一缕轻柔的烟雾淡淡飘散在空气中,转过头来,素面朝天,声音沙哑,但很痛快:“常啸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语气和钱敏德同出一辙。常啸天稍做迟疑,猛地识出:“红梅夫人,你是梅萍!”
梅萍含蓄地笑了一下,皮肤上显出一些纹路,毕竟岁月不饶人,她已经四十二岁了。
常啸天大脑飞转:“你和钱敏德什么关系?”
梅萍大笑:“哈哈,不愧是常啸天,真聪明!敏德是我表弟。钱家当年只有兄弟二人,敏德的父亲是我大舅,很早就去逝了,留下这一个儿子。舅舅和我母亲当年都对他视同已出,所以我们感情很深。”
常啸天至此大彻大悟。当年死于他枪下的钱朗,膝下只有三女,并无一子。所以常啸天并未从钱敏德的姓氏,想到他身上去。这一回他方明白,为什么方才看钱敏德的相貌、神情都觉得似曾相识,他竟会是钱朗的侄子。
“梅小姐,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梅萍站起来:“我已经随了先夫的姓,叫我徐夫人就好。亏得你当年手下留情,我才逃得一命,苟活这二十年。”
“邵晓星的事情是你们姐弟搞出来的?”常啸天不愿与她扯往事,话锋一转,单刀直入。
徐梅萍伸手让坐,复坐下,在烟缸上掸掸烟灰:“别误会,我可不是个衔恨复仇的人,我只是个商人。”
常啸天被她绕得有些迷茫:“我不明白,你见我的目的是?”
“叙旧!我们也算老朋友。”梅萍语气加重:“邵先生的事情我昨天看了报纸才知道,敏德有些冲动。所以我愿意做个和事佬,不要大家弄得太僵。我这个表弟心高气傲,他一直忘不了叔叔的死,也一直对帮派势力恨之入骨。这次你们被他抓了把柄,于公于私都很难脱掉干系。不过,他一直很尊重我这个阿姐,很听我的话。”
常啸天已听出梅萍威胁之中掺杂的暗示,心想只要能救出邵晓星,不管什么条件也认了。他爽快地一笑:“徐夫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和我还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吗?只要能放过邵晓星,万事都好商量。”
梅萍一拍椅子扶手,冷笑道:“痛快,常啸天说话就是痛快!我徐梅萍当年只是废了一身武功,就是蒙你这痛快两字。”
说罢,她打了个手势,那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子走入,将一叠文件端端正正递在常啸天面前。常啸天接过只翻了两页,便停下手,惊讶地看着梅萍。梅萍并不看他,漫不经心道:“两条路,由你选。一是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把你在原来租界里一切投资全部授权给我,由我负责经营管理。二是宣布你永远退出忠义社,新社长的人选由我决定。”
常啸天顿了一霎,哈哈大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知道你有些能耐,不过一个女人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真令我大开眼界!”
梅萍反唇相讥:“不要小看女人。常啸天,你可以拒绝,不过,你还要接受一件事实,下周公审邵晓星,死刑也许当即执行。”
“你敢!”
“没什么不敢!邵晓星触犯国法,要办他的不是我,也不是敏德,是南京政府!”
“你们这是公报私仇!”
“言重了!我说过,在商言商。我对你既无好感也无恶感,邵晓星我连认都不认识,只不过孤岛时期我的产业损失严重,急于重振,才和你做这样的交易。这样吧,如果那两个条件你有困难,就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我办件事情,不,应该说,让我们共同来做一笔大生意。”
“讲来听听。”常啸天知道她绕了一大通,方说到正题上。
“听说抗战时期,滇南的鸦片交易还是很活跃,只不过在大后方,这个行业全被四川的哥老会垄断。”
“那又怎样?你不是要涉足这个行当吧?”
“说对了,我急于重振,只能做一本万利的买卖。我在四川遇上了些麻烦。我知道你和袍哥齐麻子关系很好。”
“何以见得?”
“齐麻子心狠手辣,黑白两道都不买账。但两年前戴笠因为川人暴动要治他,你在重庆给他说了好话,才让他免除没顶之灾,事后你又不要他回报,他自然对你感念于心。”
“你很神通,连这也知道了!”
“没什么,消息灵通一些罢了!我遇上这点小麻烦,如果有你肯出面,一定会摆平。以后,我们还可以共同来做这个买卖。内地的销路我可以打开,政府那里更不用你操半点心,我只要借助你和齐麻子的关系,将烟土包运出川就成了。说好了,这头一回收益我们三七开,我帮你说服敏德放过邵先生。以后吗,我们可以再做商量,另外……”
常啸天强抑惊讶和厌恶,挥手道:“不必讲了!梅萍,你这样做和玩火没什么分别!你现在地位、财产应有尽有,难道还不满足?偏要涉足这种令人不齿的生意?”
梅萍被他打断,有些恼怒:“常啸天,我的话你居然都不肯听完,这种耐性会害了你!”
常啸天冷笑:“我从不怕被人要挟!常啸天已经二十多年不碰烟土这个行当,上海滩很多人知道,这是我的原则!梅萍,多年不见,看来我是不能小觑了你,可我常啸天也从不想把女人看得神乎其神。道不同不相与之为谋!你尽可以叫钱敏德杀了邵晓星试试,铤而走险对我而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许你忘了,你舅舅是怎么死的了吧?”
梅萍脸上肌肉跳了起来:“我从不相信原则这回事!原则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时过境迁,你不会为了区区原则而放弃邵晓星的性命,也不会为了邵晓星的性命铤而走险!”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当年日本人炸了你一条船,你屁都没敢放就吓到香港去了,说得难听些你老了,全无斗志了;说得好听些,你已经年到半百,功成名就,不会因为一时之怒而再逞匹夫之勇;为了一个人葬送整个忠义社的前途!”
常啸天站起来怒极反笑:“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们就来赌一赌,看看时隔二十年常啸天是不是廉颇老矣!”
“常啸天,我们都年纪不小,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互相卖个人情,你帮我这一次,我助你渡过难关,大家都不费什么力气。你还是考虑一下吧。还有,不要义正辞严地和我讲原则,你是怎么起家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常啸天瞥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迈出客厅,走下楼去。他的原则是为兄弟林健而立,但此时他不屑于解释。时隔多年,这样利欲熏心的女人还会记得林健吗?
客厅里的阿三和常小健站了起来,梅萍的女秘书从楼上跟下,脆声道:“常先生,夫人请你考虑一下,明天她等您的回音。”
常啸天气头未过,但知道不能就此翻脸,心烦意乱地点点头,率众而出。
三人还未走出大门,那女秘书再次追来:“常先生留步,夫人请您等一等!”
常啸天站下来,不明白这女人又要搞什么,远远见到梅萍匆匆走过来,大声道:“为什么不等主人送客?”
阿三和她交过手,认了出来,大吃一惊:“老大,这不是梅……梅萍吗?”
常啸天向他微一点头,对梅萍抱了一下拳,转身欲跨出大门,梅萍有些气喘地跟上来:“这里还有两位,怎么不介绍?”
常啸天惊讶地转回来。梅萍已不睬他,只拦下常小健上下端详:“这位小兄弟好面善,你叫什么?”
常小健看出父亲对这女人不待见,简单答道:“常小健!”
“什么,你姓常?你不是……”梅萍一脸惊谔。
常啸天抢上来截住话头:“这是犬子。小健见过徐夫人!”
常小健不知父亲为何又语意殷切,判若两人,孤疑着浅行一礼:“徐夫人,您好!”
梅萍看看常啸天,又看看小健,突然失笑:“我弄错了,常公子好相貌,倒叫我忆起一位故识。”
常小健被她盯得全身不自在,不由看向父亲。常啸天与阿三全都心中雪亮,梅萍是认出了小健这张面孔。常啸天隐隐觉得不妙,梅萍也许根本就没有忘记林健。
当年,梅萍对林健情有独衷,虽不忍追杀林健,林健却喋血在她身边,若非她手下留情,对钟月儿网开一面,小健决计不可能出世,这样算起来,梅萍对小健还有救命之恩。常小健外貌和父亲相似,大家只当他是常啸天的私生子,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血缘。可梅萍却不同,二十年前的一场相思,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