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哧地一声笑出来:“两年前,我得了一种东洋药水,染的!不这样打扮,我怎么泡女人!”
阿三哈哈大笑,声震浴房。他伸手打了一下阿水的肚腩:“你小子,到老也不忘这一口儿!听说又有个女的领着孩子找你认爹来了。说真的,有一个排了吧?真假难辨呀,真难为你!”
阿水一点不恼,倒有些美滋滋的:“我通通一个办法,看了顺些眼的,给一笔钱打发掉;那些丑八怪,不知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的种,一律赶跑!我可不要给人当什么爸爸。你大大小小生了五个,天天在家里吵,烦也烦死了!也亏了三嫂的脾气好。”
说起自己的结发妻子,阿三什么时候都有得色:“阿意当然好!羡慕我,还不赶紧弄一个老婆放在家里?”
“没你们的福气!老婆这东西我是决计不要,娶个顾家的,有了名份非但不领情,还要想东想西搜尽你身上的铜钾,不让你再出去风流快活;弄个风流的,一看不住还要当活王八。与其找罪受,还不如我当个王老五惬意!”
“我是劝不动你,这回老大回来了,有人管你了!”
阿水一挥手:“天哥?我还等着帮他找女人呢!他和大嫂那个样子,我看着都难受!哎,三哥,你可又胖了!”
阿三望望自己松驰下来的肌肉,叹了口气:“岁月催人老呀!想我年轻时候,一顿可以吃七八碗,还是肌肉精干干,现在是光长肥膘不长块了!”
阿水趴在床上,任按摩男生的一双手捣蒜一般一路砸下去,闭目吐气道:“我可没你这些个感叹,当年一晚上干三个,现在加到四个也照样玩转!唉;胜利了,倒把日本娘们都遣回去了。这些个东洋婆,真是人间美味!”
阿三瞪他一眼:“你三句话不提女人就心痒吗?说正经的,这回天哥回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怎么?他对大嫂一向就那个样?大家早看惯了。”
“不是大嫂。天哥一向对兄弟最好,凡事同我们商量,在重庆在香港也没断了联系,这一次一回来就急着退隐,不由分说就把个小健推出来。听说,连书都没让他念完,这不象是老大一贯的作法呀!”
“哼!”阿水随口道:“天哥等小健长大,头发都等白了!要是小健是哪吒三太子能见风长,天哥十几年前就得让他当老大!”
“啊?这不成了过去的皇帝了!子承父业,让小健管管天哥名下的生意吗,情理上还过得去。可一个社团首领,应该是推举有德有望之人来坐镇。小健这孩子人是不错,可年纪太小,资历上欠缺了些,又是天哥的亲儿子;更会有太子之嫌,这对他没什么好处。阿水,这话我也是头一次说;你知道三哥是直肠子,有话向来就不会藏着掖着。我还要对天哥说。只不过他刚刚回来,事情太多,这个时候我还不想烦他!早晚我要一吐为快!”
“三哥,老弟劝你一句话,你还是不要说了,说了也是白说!”阿水翻身坐起,想了想,立了眼睛一歪头,两个按摩小子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三哥,有件天大的秘密,只有我和晓星、冬虎和老魏知道。现在老魏死了,只有三个人知道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讲给别人听,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连阿意也不要告诉,不然,老大一定会大发雷霆。”
“这么神秘?阿水,不要卖关子,讲来听听!”
“其实,常小健并非天哥亲生,他是林健的儿子!”
“什么?”阿三忽地一下扔开浴巾,眼珠一下瞪得老大:“你说林健!”
“这事说来话长!”阿水把十八年前的事简单讲述一遍,又道:“天哥对林健的感情非比寻常,他有心要栽培他的儿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念头,而是由来已久。我们还是不要乱管这件事为好!”
“林健!小健!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象!小健真象当年的林健,不过,比他爹开朗!嗯,不错!天哥对兄弟可真是没话说!”
“嘿!你这弯子转得倒快,怎么小健姓林你就觉得合情合理了?”阿水不免有些失望。
“当然!说起来,林健是忠义社的开山功臣。当年没有他救出天哥你们,留下那笔黄金,哪里会有我们今天的发达。他的儿子应该是我们大家的儿子!”阿三肯定地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小健再怎么说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和林健是两码事!”阿水眯起眼睛:“我们都还五十不到,胜利了,发财的机会又多了,我可不服老!”
“天哥对小健这样好,真是难得!”阿三还惊讶地沉浸在回忆中,并不理会阿水:“为了他,天哥连蒋小姐都没娶!”
第七章 祸起萧墙
常啸天视察天华总公司第一机械制造厂。
邵晓星陪在一旁,十几名厂长经理前呼后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鹤立鸡群,这是新请到的德国总工程师。八年间,上海的工业全面萎缩,这间制造厂却坚持经营下来,目前是天华公司最大的财源。邵晓星通过翻译向德国人介绍公司大老板常啸天,洋工程师仍是板了面孔,严肃地点点头,转身领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常啸天素闻德国人古板认真,作风严谨,今天确实在这位工程师身上开了眼。
外国工程师一路随行,向他们一一介绍着产品,天华机械制造公司的产品以出口居多,在国内同行中数一数二。来到精密制造车间,常啸天看到有十几种出口的飞机零配件时,不由停下脚步,审视良久,感慨万千。
二十年前的苏州河边,小小的飞机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地飞。林健眼睛放着光,描述着梦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间大工厂!我一定能造出一流的飞机来。”他呢,他当年拍着胸脯向兄弟慨然保证:“阿健,相信我!等我们在上海出人投地,攥好多的钱,也成为闫爷那样的大亨,我就开一间最大的工厂给你,让你什么飞机轮船通通造个够!”现在他真的拥有了这样的工厂,那聪明绝顶的好兄弟却早已化为尘土。
邵晓星见他久久不动,看出他的心思,问道:“小健在大学是不是还象小时候那样,总拿第一名?”
常啸天点头感叹:“对,小健相当聪明,和他爸爸一模一样!”
“天哥,如果健哥泉下有知,见到小健被你养得这样出色,他一定很欣慰。”
“是啊!转眼小健快十九岁了,我想让他快些熟悉社团的运作,逐步接手重要的工作。晓星,你会不会觉得我操之过急?”
“天哥,你做任何决定都不要考虑我。在小健身上,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我从未把小健当成一般的孩子,对他我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何况我们也真的年纪大了,早晚有一天要靠阿健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心,我会象你当年培养我一样,好好带阿健。”
“兄弟之中,你最理解我,谢谢你!”
“天哥,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们一去香港五年,这期间,小健知道他的身世了吗?”
“没有!他已经跟我姓了十八年常。我一时真不知怎么样同他讲起。不过,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小健正式接手社团那一天,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姓林,他的亲生父亲是林健。只有这样,我才真正完成对月儿的承诺,才能一了平生最大的心愿!”
“但愿小健能不辜负你的期望!”
说话间走出厂门,阿三、阿水都等在外面,等大哥继续巡视天华公司的各处生意。
阿水先从车中探出头来:“老邵,先去我那里,中午在大上海吃饭,我已经叫阿辕安排好了。”
兄弟们谈笑之间分别上车,车还没发动,突见大门转角处,几辆早就停在那里的军用吉普车驰了过来,拦在邵晓星的雪弗来座车前,跳下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不客气地大拍车门。邵晓星摇开车窗,只交涉几句,就推门下车,向后边不安地看了一眼,侧头向白冬虎急急吩咐了几句。众人只见白冬虎百米冲刺一般向常啸天的车奔来,扑在车门上大叫:“天哥,我大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露面!”
阿水和常啸天坐同一辆车,在车中刚骂了声:“老邵搞什么鬼?”就惊见邵晓星被挂上手铐,与此同时,大批记者蜂拥而至,高举相机采访本,隔了警察跟着猛照。
阿三阿水纷纷跳下车来,上前拦问。警察中为首者面色紧张,语气却很强硬:“我们是奉南京特派员的命令,捉拿汉奸分子邵晓星,谁要敢阻拦,一律军法论处!”
镁光闪烁之下,邵晓星被押上一辆戒备森严的警车。在场警察个个短枪在手,如临大敌。警车先行,军用吉普呼啸跟上。白冬虎跟随邵晓星多年,此时恨不能追了警车去,但仍按邵晓星的叮嘱,守在常啸天的车门旁。常啸天冷峻地坐在车中,目睹了邵晓星被捕的全过程,他明白晓星不想他在这样的场合下曝光,只咬牙道:“冬虎,去给我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天华总公司。
常啸天坐在邵晓星的办公室中,盯着桌面上一只淡绿色的台灯,半个小时没动位置。阿水走来走去,骂骂咧咧:“妈的!南京政府才还都几天就冲着我们来了,这些年,大哥哪一样违背了他们?让走就走,让到重庆,大嫂就真带了孩子去一住四年,那个铁杆大汉奸张笑林是怎么死的,还不是我们一手包办上西天的。现在摆明了是跟我们忠义社又干上了!我早说过,搞政治这群王八都是婊子,还没我们这帮子流氓有人味。”
白冬虎和阿三匆匆走入, 阿三道:打听清楚了,逮捕令是南京政府的接收特派员直接下达的。他叫钱敏德,是个什么少壮派军人,三青团的重要人物,还在总统侍从室呆过,来上海之前是国防部的高级军参,和军统中统都没什么关系。这回来查逆惩奸,态度强硬,已经有不少军政工商界的名人着了他的道,这回小邵犯在他手里,怕是有些不妙。”
阿水气鼓鼓道:“怕他个鸟甚,他敢把阿星怎么样?!汉奸?我还说他是汉奸呢,有证据吗?现在的接收大员们无非是为了个钱字。没听市面上说吗,叫做有条有理,无法无天。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有了金条就有理,没了法币就别见天日!钱大钧在伪储备银行提了大把的金条,那就叫接收,我们买几栋破房子就叫逆产,操他妈!”
白冬虎道:“这件事情怕不是这样简单!据说,这钱特派员已经放话了,要杀一儆百!”
阿三接着焦虑道:“我们和政府一向不亲近,在上海这么多年,也算树大招风,虽然现在大处上没什么闪失,但保不齐没出过一点纰漏。三个月前,那批日本人留下的棉纱棉纱,我们不该接手;还有那间火柴厂也是日本人经营多年的老厂。这两样加在一起,加上大嫂买下的两处日本人的房产,足以定个汉奸罪。我和晓星也早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手。”
常啸天一直一言不发,此刻向后一仰,冷然一笑:“整个上海都晓得,抓晓星,是杀鸡给我这只老猴看!冬虎,晓星现在怎么样?”
“关在警备司令部的看守所一间单人牢房中,我们已经打通了关节,保证星哥在里面不会吃苦头。但是他们不许探视。据说,要公开审讯。”
“马上安排一下,我要见这位特派员!”
常公馆。
晚餐快结束时,二少爷常小康回家了。他哼着歌走进餐厅,叫声:“爸、妈、大哥吃饭。”坐下来端起一碗饭就吃。
在他的直感中,只要有大哥在桌上,爸爸一般都会心情很好。但是,他今天撞鬼了!常啸天阴着面孔放下碗箸,接过一条毛巾揩揩嘴,丢上桌:“你怎么回来了?还回来这么晚?”
常小康听出父亲声音不对,口中含了一口饭,抬头看看妈妈和大哥,这才发现大家全挂着脸,心知不好,囫囵着咽下去,磕巴着道:“我到,到校图书馆看书来着,回来取东西……”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得到一个情报,他心仪的那位学姐最近总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出现,今天居然被他等上了,虽然没说上话,也算一解相思之苦,所以,他今天简直可以说是心花怒放。
常啸天却冷笑了好几声才停住:“常家二少爷何时学会了用功读书了,真是天大的新闻。你还不如说你看电影、泡舞厅、赌马赌狗去,我多少还可以一信!”
常小康当即语塞,他确实时常旷课,去和几个死党玩这些名堂,今天被父亲一顿披头盖脸地冷嘲热讽,还真不晓得他究竟知道多少他的行径,心一虚,头就低了下去,听父亲继续怒道:“小小年纪,只懂得交些个孤朋狗友天天吃喝玩乐,居然还花天酒地玩起女人!简直是不可救药!惹急了我,送你到外地去念书,叫你也尝尝住校吃苦的滋味,免得这一副德行在家里气死人!”
常小康迅速扫了一眼哥哥,常小健知道弟弟误会他告了御状,又不能在这个当口说什么。惠若雪听不下去了,强笑道:“孩子刚从重庆回来,你又要送他走,不怕人家说你这当爹的狠心?”
常啸天看也没看她一眼,继续吼道:“半年不到,在圣约翰把常二少爷的名号打得很响,连考试都雇枪手,胆子真不小!”
惠若雪一听糟了,心中奇怪丈夫回来半月不到,居然把儿子的作为调查得一清二楚,急忙接言:“考试的事情不能怪康儿,他当时正好右手受了伤,用不上劲,就叫同学代写一下,谁知这学校管得太严,居然贴出了告示……”
“受伤?怎么受的伤?”常啸天瞥了她一眼。
“打,打球摔的,阿康在学校蓝球队打球。”惠若雪煞费苦心地为儿子遮掩着。
常啸天忽地站起:“哼!分明是在阿水的赌场和人家打架伤的,还要瞒我!来人!”
连这样的事情父亲都了然于胸,常小康心凉了半截,开始旆糠,惠若雪象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直面那只暴怒的老鹰:“有天大的事,让孩子完饭再说吗。小康,先吃饭……”
常小健也站起来:“爸,妈说得对……”
常啸天一眼瞪回大儿子,他终于找到了一天怒气的发泄点,怒望向惠若雪,就是这个混帐女人把晓星送进了警察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会带出这般好儿子!你给我记下了!”
他带翻碗箸,大步出餐厅而去。惠若雪半月之内再次挨骂,颜面丧尽,表情木然。常小健也还不知爸爸火从何来,同情地望着小弟,正要劝解。忽见忠贵跑入:“大少爷,老爷叫你马上到书房。”
他只得拍拍小弟,赶紧走了出去。望着常小健的背影,惠若雪牙根直咬。常家的两个儿子相差不过三岁,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她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儿子一眼,当了下人的面仍保持了优雅的姿态走出去,没忘了对站在门口的吴妈吩咐一声:“叫人给少爷热一热汤,都凉了!”
饭厅之内只余常小康一个人了,没人同情他,没人劝慰他,傍晚与心上人邂逅的旖旎情怀,此刻早消失殆尽。他很想掀了桌布,将眼前的一切全砸在地上,却实在没有这份勇气,只狠狠一脚,将在脚边发贱的一只猫踢了出去。那只纯种波斯小猫是惠若雪的宠物之一,它实没想到经常在一起睡觉的二少爷会痛下毒手,只嗷地一声惨叫,从此落下了脑震荡的病根儿。
常啸天面色青白,瘫坐于书房的沙发上,常小健大惊失色,抢扑上来:“爸,你怎么了?”
“健儿,不要惊动任何人,你去拿车,送我到老谭那里!”常啸天头一次觉得自己虚弱。
常小健人象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谭亭山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