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器和蒋芸姗狐疑着离开客厅,常小健似乎有些明白,试探着问道:“伯母,您认识家父?”
蒋清还在笑,只不过笑得很难看:“常啸天吗,天下谁人不识君!老上海谁个不知哪人不晓!你今年该有……二十岁了吧!”
常小健心中一震,又是一个冲口便能说出自己年龄的女人!
蒋清开始肆无忌惮,积怨如倾流入海的浦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没白养你,你出落得蛮象样吗!你长得很象你故去的父亲!”
常小健异样地提起眉头:“你说什么?”
蒋清突然显得惊讶:“怎么常啸天到现在还没告诉你吗?还是你姓惯了这个常字,已经不愿认祖归宗了呢?”
这一回听得分明,常小健呼吸一下急促:“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告辞了!”
楼梯拐弯处,蒋芸姗向表弟着急地招手:“阿器,你听姑妈在说什么?”
蒋器停下脚步,也好奇地和表姐一起听着。
蒋清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看我真是糊涂得可以,常啸天的名头这么响亮,不知多少人要拜在他的门下,你自然会舍不得这个名份!不过,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出身都不肯面对,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蒋清越讲越镇定,最后竟悠然坐上沙发。
常小健只觉得她气得失常已经口不择言,抬头向楼上:“蒋器,芸姗,你们来劝劝伯母好吗,她好象情绪不大对!”
蒋器探身瞪了常小健一眼,急忙下楼来坐在母亲身边,蒋清已顾不上避开儿子,指着常小健笑道:“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我先问问你,你知道你母亲是何人吗?”
“我妈在我出生没多久就辞世,我自然不会见过。伯母,不要再卖关子,您到底要说什么?”
蒋清悲天悯人地点点头:“看起来,你还真是不知道你是谁,真可怜!你过来,坐下!”
蒋清越平静,常小健心中的疑窦越大,他已经彻底为这个美丽夫人的神色所迷惑,连她的神情都觉得似曾相识,他没想到这是由于蒋清很象姆妈惠若雪的缘故,突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走过来坐下:“伯母,您知道我亲生母亲的事情,是吗?”
“还有亲生父亲!你不姓常,姓林!你的父亲叫林健,你母亲是护士,叫钟月儿!”
蒋清终于讲了出来,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双年轻的眼睛,而是十九年前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让她痛苦绝望地去国他乡,他让她孤独凄惨地诞下儿子,今天,他还在用自己的财势和她的家族争夺生意,还用自己教育出来的凶悍儿子欺负她的儿子!她终于找到一个报复的绝佳机遇,要不是蒋器受伤,这林小健又假惺惺来道歉,她还真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真是老天有眼,二十年,这个傻小子居然还不知自己是谁!
儿子的血让她彻底失控,她觉得就是为这一天,她的仇恨才有了长达十九年的煎熬与等待,现在,是到了发泄的时候了!
常小健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也似乎凝固了,他的思维也出现了混乱,他站起来喘息着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在撒谎!”
他嘴上这样讲,心中却在认同着这样几件事,钟月儿,护士,这和那位徐夫人讲得一模一样!林健,林健更是确有其人,不就是那个衣冠冢上的名字吗?!
蒋清冷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父亲和常啸天本来是异姓兄弟,他们一起闯上海,一起打天下,常啸天被同门陷害,却怀疑你父亲背叛他,失手向你父亲开枪,把他打伤致死。他把你接来养大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把你抱到上海时,你母亲已经死于瘟疫,你当时一周岁还不到……”
蒋清说着说着,十九年前的情形又历历在目,她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才失去她年轻时代梦寐以求的一场婚姻。十九年里,一个场景反复在梦境中出现,白色的婚纱化成漫天的雪片,似乎正铺天盖地向她落下来,落下来……
“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不是真的,我不要听,不要听!”常小健疯狂地揪住头发,他已经开始承认这件可怕的事情,直感在告诉他,一个高贵若此的夫人,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闪电骤然在窗外闪过,灯光暗了一下,雷声紧跟其后,蒋芸姗不由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在她眼中,常小健的头发在闪电中根根竖起,而姑妈的脸却正在扭曲着一种奇异的笑,蒋器已经变成了一只大号的呆鸟,他的中文听力发生了问题,只能吃力地扭着受伤的脖子看来看去,费力地琢磨着妈妈的话意,雷声一过,他终于忍不住用英语喊起来:“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不是小事情!”
蒋清看也不看儿子:“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为这位公子不值!二十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怜可悲!”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您是谁?”常小健咬着牙,腮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着。
蒋器此刻真的觉得常小健很可怜,他上前想要安抚他,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蒋芸姗也快步走下楼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姓林,这个事实没人能改变!包括常啸天!他没福气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和他只该有仇恨而不该是亲情。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邵晓星、陈阿水,还有那个司机,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蒋清律师出身,确实口才出众,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避开了常小健的质询。
常小健推开蒋器的手,夺门而去,外面的暴雨还在酝酿当中,闪电和闷雷间或地闪响,他飞奔过一条窄长的石巷,手臂抖动着开车门,拧了几下,钥匙竟折在锁孔中,他用肘砸开车窗,伸手进去强行拉开车门,等蒋器和蒋芸姗追出来时,他已将车子启动,箭一般冲入夜幕之中。
“他不会出事吧?”蒋器茫然无措地问表姐。
蒋芸姗没回答,她开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觉得心怦怦乱跳。
蒋器又自慰道:“我想大概不会。这人还算有教养。我去年当众打过他一拳,他根本不还手;今天蒋清这样说他,要是放在我身上,我一定不会就这样走掉。他好象和他弟弟不一样,并不象你形容的那样。要不是知道他欺负过你,又是常小康的哥哥,我都快对他有好感了……
他还未讲完,蒋芸姗突然疾跑起来,急得他大叫:“姗姐姐,你要做什么?”
他连叫了几声没叫住,雨下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反目成仇
常啸天回到公馆还在生气。他今天一整天都心情极差,因为天华和美国轮船公司的生意砸了。他本来自信以天华在全国机械制造业的领先地位,接下这笔大订单应该易如反掌,可小健病后,他亲自和美国人接触多次,却久攻不下。直到今天,他方得知,上海又冒出两家和他们抢生意的,一个是黄浦泰利实业公司,一个是振笙贸易公司。他不担心杜月笙的振笙公司插手,老杜产业势力虽然遍及全沪,可单在工业制造方面远不如他,他在意的是黄浦泰利,因为那儿的后台老板叫蒋湛,他的妹妹是蒋清!
山不转水转。蒋家的人他已经快二十年不见,并不是没缘得见,而是因为他刻意回避。他发过誓,永远不和蒋清的家人打交道。他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在公司大发无名火,继而牵怒在家养病的大儿子,要不是他替大学生强出头,耽误了那天和美国人的谈判,结果也许会大不一样,至少不会象他这样为些个陈年旧事心存顾忌,瞻前顾后。一桩大生意必定要放弃了!
他最近常常控制不了脾气,回到家中,见佣人都在贴墙走,见了他活像老鼠见猫,上来侍侯脱衣的福贵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刚好开始急雨入窗,几个佣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关窗掩门,大厅内乒乒作响,一派忙乱。
他皱起眉来,厉声喝道:“都慌什么!吴妈呢?”
没人知道吴妈去了那里,常啸天又问阿芳:“怎么样?”
阿芳知道是问小健,赶紧低眉顺眼地说他出去了。
听说大儿子离家,常啸天更加不快,追问去了哪里。阿芳说不清楚,惠若雪在一旁站着,突然掩口失笑:“阿健该不是又去找那位蒋小姐了吧?他刚刚可是接了一位小姐的电话。”
常啸天想不到居然听见这样一桩大新闻,而且出人意料地出自惠若雪口中,这位夫人固然俗不可耐,但却从不开大儿子的玩笑,他便有几分上心。阿芳今天看出他的火气蛮大,也不去触他的霉头,赶紧吩咐开饭。惠若雪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稳稳坐于丈夫对面,无论在家中地位如何,她这个夫人的位置都是铁打不动的。吴妈只是个佣人头儿,阿芳也未登堂入室,只是保姆身份,她们都坐不到这张饭桌上。
惠若雪舀了一碗人参鸡汤,却不急于喝,一点点地吹着,眼睛老是向外瞟。她在等一出好戏,她刚才的几句已经为这戏敲了开场锣,多年没唱戏了,大幕拉开之前还是稍有紧张,好在是演员出身,她不会怯场,还带着几分兴奋。
常小康气喘吁吁地进了饭厅,先叫了爸爸妈妈,接着问:“大哥呢?他没事吧?”
常啸天看也不看他:“大学生都闹完了!你不好好上学,回来做什么?”
惠若雪嗔笑:“啸天,你总是不关心康儿。他这些天一直在阿水那里帮忙,大学里头早就停课了。”
常啸天看看小康:“好,好!学会罢课了!你刚才问你大哥做什么?他生病好几天了也没见你回来看看他。”
常小康道:“大哥病了?不会吧!我和他刚才还在和平饭店,他很好呀!”
常啸天奇道:“和平饭店?你大哥到那里做什么?”
常小康突然低下头:“爸,是我错了!其实,我是照水叔的话去做的。哪知大哥发了那么大的火,差一点要打我,真把我吓坏了!”
常啸天越听越糊涂,放下碗箸,以手支桌,象审犯人一样直视儿子:“搞什么鬼?你和阿水又搅在一起有什么好事?”
常小康斜一眼妈妈,看见鼓励的目光,就硬了头皮把台词背说出来:“大哥看上了我同学蒋小姐,谁知这蒋小姐脚踏两只船,和她的表弟早有一手。那表弟仗了他是美国人,狂得不得了,当众打过大哥,还对我动粗。我气不过就请水叔去教训那小子。谁知大哥今天接了蒋小姐的电话,反而赶到和平饭店去救他的驾,还骂我不懂事。我说不过大哥,阿辕他们也怕大哥,就都回来了。”
惠若雪自知不能演得太过分,要懂得见好就收,便指着儿子训道:“你大哥做事情比你有分寸,用得着你去为他强出头。快吃饭,今后管好你自己,少惹你爹生气是正经!”
常啸天听得亳无头绪,厉声唤来阿芳,劈头就问:“怎么阿健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我却不知道!”
阿芳一着急便不会讲话,眼看常啸天盯着自己,双手乱摆:“阿健不会的,不会的……”
惠若雪看不惯冷笑一声:“阿芳你怕什么?阿健生得面孔漂亮,人又能干,自会有女孩子喜欢。你不是还接到过这位蒋小姐的电话吗?”
常啸天狐疑地看着阿芳,见她突然满脸通红,心里便有九分相信了惠若雪的话,一推碗箸,饭也不吃了,起身走出饭厅。
阿芳狠狠瞪了惠若雪一眼,噙泪回房生气去了。吴妈撑了一把伞从外面进来,鞋子、衣服都叫雨水打湿,她小声叫着常先生赶过去,常啸天也没理她,径直走进了书房,把书房门重重关上了。
被关在外面的吴妈满怀心事,欲言又止。
饭厅里。常小康小兔一样跳在妈妈身边:“妈,怎么样?”
惠若雪心疼地将汤推到儿子面前:“成了。依你大哥的脾气,断不肯说出你和那姓蒋的丫头的事来。退一万步讲,他就是逼急了说出来了,也没什么,这件事情就是他做的没道理吗!自家兄弟还胳膊肘向外拐!你水叔也很生气,说好了会为你开脱遮掩。这一关算是躲过去了!妈可就为你挡这一次,以后,不许你再为女人惹乱子!”
“少和我再提什么女人!”常小康有些悻悻然:“我早就忘了她了!”
“也好,一个大姑娘家抛头露面的,又勾三搭四,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狐媚子。这种家世的女孩子上海多的是,不愁找不到好的。妈早想劝你了,你年纪还小,玩玩可以,可不要太认真,痴情只会害自己,就象妈这样。”
常小康不由心烦:“妈,这可不能相提并论!你是女的我是男人!”
“感情上的事情是不分男女的,反正痴情没有好下场!”惠若雪想起了师弟罗凤扬。
风雨雷电交加,夏季的第一场台风将要登陆。
常小健失魂落魄走进书房。
常啸天见他脸色苍白,脚步软弱无力,确象大病未愈又情场失意,心里的怒火便如岩浆滚滚而起,一轮新的火山喷发了:“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常小健机械地停下脚步,直直地瞅着父亲的脸,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什么似的,看得有些贪婪。
常啸天只顾自己生气,根本没察觉儿子的异样:“六月五日你为什么和那些学生掺和在一起?说!”
常小健不答。
常啸天越发生气,讽刺道:“是去众里寻她了吧!
常小健仍是一言不发。
常啸天以为被他说中了,逼问道:“你违背我的话,就是为了一个女学生,阿康的那个同学?”
常小健丝毫不为之所动,一脸漠然。
常啸天当他默认,痛心疾首:“你真有出息,英雄救美!为了个女学生神魂颠倒,丢人现眼。你太叫我失望了!你又在和平饭店充英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义气,什么叫做兄弟情义?你这样当老大,怎么能叫兄弟和手下折服?我告诫过你多少遍了,女人这东西,万万不能沉迷进去,再则只会贻患无穷。你为什么听不进去,为什么偏偏要和我对着干!”
常啸天比比划划,边走边喊,声音大的把雷声全压了下去,整个公馆全听到了他的雷霆万钧。
常小健仍沉默着,象石像一般凝立不动。
家人都给喊出来,吴妈、惠若雪、阿芳全到了书房门口,佣人们也聚在一起探头探脑,支起耳朵听着。常小康一吓之下腿肚子又开始转筋,生怕大哥把实情说出来,连惠若雪也开始后悔,她没想到丈夫居然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她的记忆中,连小康都没挨过这样的训斥。
外边站满了家中的女人,大儿子非但不服软,连句象样的解释也没有,常啸天更觉颜面无光,一指指在常小健鼻尖上:“混蛋!跪下!”
常小健动了一下,和父亲四目相向,僵持了几秒钟,常啸天真的忍无可忍。走过去重重地踹在常小健的膝弯,常小健不由自主跪下去,双手撑地转头怒视,几天前那个屈辱的夜晚又清晰再现,他此时此刻已经丧失了分析能力,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他不是你父亲!不是你父亲!”
吴妈首先跨入扑上前来,拉住常啸天的手臂:“常先生,小健还没好利索,别打他呀!”
阿芳也跟进拉住小健:“阿健,你说话呀,快告诉你爹你和那个女孩子没什么的!”
惠若雪也急了,抢进来大声道:“福贵,快扶大少爷上楼去!啸天,你也消消气,有什么话等阿健病好了再说也不迟吗!”
常小康已溜至客厅门口,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好,扶他起来,让他解释!”常啸天见所有人都来为小健求情,觉出自己又冲动了,语气缓和下来。
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