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捡的那些不能用。”他头也不回地说,留给她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岑可宣毫无理由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连生个火都不会,这令她感到些羞赧。任谁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很没用。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生死边缘 (三)()
刀柏峰一掌拍来的瞬间,段先生推开岑可宣,这一掌便直击他的胸口,“夺命无影掌”以强烈的掌力和内功为基础,若无与之相匹敌的内力反击抵抗,皆会一掌毙命,是以“夺命”二字为名,又因其速度快若疾风,迅疾无影,人称“无影掌”。
段先生中掌落地之后,一直流血不止,吓得岑可宣面色苍白,手足无措。寒越注意到这突然的变故,第一时间拔剑出鞘,横剑切了过去,这才阻挡了刀柏峰第二波的攻击。经过药物调息修整,寒越身体稍愈,恢复不少,与刀柏峰来回拆了数十招,一来一去,竟好似与他已是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胜负。
岑可宣却只瞧见那段先生为了自己挡下一掌,整个身体瘫软在墙角处,浑似已经不能活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面庞上泪流不止,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段先生面无血色,眼睛已经渐渐涣散,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小姑娘慌慌张张来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泪珠,稚嫩的面容竟然稍稍长开了,红润的脸颊也因几日的劳累变得苍白了一些,但那双如水般灵动的眼睛,逐渐与记忆中的白连瑛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的冬天,他与连瑛约好在明音寺相见,他在瑟瑟寒风中,等了整整十七天,最后晕倒在明音寺门口。他没有等到任何人,只等来了一个绝望的消息。
可是十七年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女儿。
她出落得那么玲珑秀丽,那么机灵动人,转眼之间,姑娘已经长大啦,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已是嫁人的年纪了。
他未能教她如何走路吃饭,未能教她如何读书习字,未能听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唤第一声的爹娘,今后的岁月里,他竟然也不能出席她的婚礼,不能参与姑娘这辈子最重要的仪式。
他竟然错过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再无法弥补的岁月……
“据御景山庄一个知情人说,她的孩子的确没有死,而是被秋辙带走了。”几日前他出现在碧柳园外,随白莫寅来到了一处茶楼,开始听他讲起了过去的一段隐秘故事,“听说是被带去了洛阳,一个姓岑的家族。”白莫寅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窗外,没有看他,因而也无人知晓他说这话时,有着怎样的情绪,又对此事有何看法。
段先生全名叫段文轩,他其实是个读书人。
一个毫无背景的读书人和一个武林世家的小姐交往,自然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白家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家姑娘嫁给一个文弱书生,且还是一事无成,家底薄弱的穷书生,段文轩除了一身文采和一腔热血,实无半分优势,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彩礼,更不会半点功夫,可以令白家人刮目相看。
门不当,户不对,道不同,路不齐,这便是悲剧的开始。
“当年秋辙身患隐疾,一直担心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离开时,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人,如果他不幸逝世,他希望此人帮他找到这个孩子。”白莫寅说完这件事后,忽然问道:“段先生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目光中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探寻意味,关于十七年前,白连瑛之死,以及白连瑛女儿的去向,其间种种,他也只能转述,不能确认。
所以与其说是在告知,他更多其实也是在试探,在确认,毕竟当事人中,可以有许多知情人,但绝不会有他,作为一个后辈,再如何优秀傲慢,也该有后辈应有的恭敬。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教养,同时,更是一个面具,将自己伪装得彬彬有礼,来掩饰那不愿被人触及的内心,以及真实的情感。
可是当时情绪激动的段文轩,并未意识到对方的不同寻常。“我在明音寺等了整整十七天,只等来了连瑛和孩儿的死讯,没想到……他骗了我,秋辙他竟然骗了我,他夺走了我和连瑛的孩儿……”他握住长椅,握得青筋暴露,浑身更是不住地颤抖,“他竟然欺骗了整整我十七年,哈哈!”
他不可思议地嗤笑出声:“我后来在御景山庄呆了那多么年,竟然从未知晓这件事!”
他情绪激动,整个人近似癫狂,白莫寅却并未出言安慰他,或者对此发表些许感慨,又甚至提供一些帮助和建议,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段文轩,问了一个很现实,也很直接的问题,“倘若确认她是你的女儿,段先生又是如何打算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段文轩喃喃低语,“她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
当日,白莫寅离开后,他一个人坐在茶坊的楼上,望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许久都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响,至深夜茶坊打烊,他才恍然回神,一个人匆匆离开罗洛阳城,回到了明音寺。
要不是听闻事情有变,他绝不会从明音寺再出来。可是眼下,无论有过怎样的遗憾和懊悔,犹豫和挣扎,他已经有了答案,再无半点踌躇。他颤抖着握住岑可宣的手,说道:“丫头,能见到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我今后……不能……”他说得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有血液从嘴角溢出,令他的话语变得模糊,也变得厚重。
他的左手握着岑可宣,右手已经无力地瘫软在地,手边不远处,是之前一直执于右手的蜡烛,撞击后从他手上滚落,烛火仍旧未曾熄灭,寒越和刀柏峰的打斗声越发激烈,风来风去间,令火焰不断摇晃,越来越微弱。
如同他逐渐微弱的气息,以及即将逝去的生命。
“段先生,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岑可宣吓得眼泪直流,除了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再说不出别的字。那段先生却摇摇头,吊着最后一丝力气道:“我最后还有些事要说与你听,你听我说……”岑可宣含泪点头,哽咽着没有吱声,或者说她一开口,便会哽咽着哭出声,而除了哭泣,她根本毫无办法。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婚约……那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你倘若果真喜欢……那寒越……”
岑可宣不断摇头,道:“我没有,段先生,我……”然而躺倒之人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你倘若不愿意嫁给那白玉枫,你……”他说得越来越吃力,岑可宣听不清,只好低下身子凑近他,附耳问道:“您说什么?”
“……你去找白家的二公子白莫寅,他答应了我,会助你离开的。”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去找他,他答应了我的……”说音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手颓然掉落,双目也紧紧闭上,自此再未睁开。
距他不足半步远的地面上,滚落在地后一直燃烧着的烛火,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弱,这一刹那,终于熄灭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分道扬镳 (三)()
火光燃烧起来时,山间的潮湿终于散去不少,空中的冷气也不再那么冰凉,岑可宣靠在火边取暖,脸上映照着淡淡的火光,透出一丝恬静安宁。寒越又扔了几节枯枝在火堆里,让火焰燃烧得更为旺盛了一些,“你就坐在这里,暖和些。”他隔着火光,对着岑可宣说道。
火焰晃荡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竟令他的眸光明亮了不少。
岑可宣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我不坐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寒越说完后,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直接去到水边,干干脆脆脱掉身上的衣服,露出结实有力的上半身,他把衣服往岸上一扔,折身下到溪中,蹚水抓鱼去了,连他一直随身不弃的那柄寒雪剑,也被搁置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孤孤单单躺着,泛着点点暗光。
剑在人在,寒雪剑离了身,便是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岑可宣内心的阴霾瞬间如被一阵暖风吹散了,她轻轻弯起嘴角,将手里的兔子放到火上,翻转一遍,很快就沁出油水,“滋滋”响着,开始直往火里面滴,兔子最面上的一层肉渐渐泛黄,散发出阵阵香味儿。
她肚子正饿着,此时闻到了香味,心里一乐,叫道:“快些上来,我给你留一只兔腿!”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继续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树枝,让兔肉翻个面,又忽然笑道:“要不两只兔腿都给你好了。”
寒越仍不回她,她这次却一点也不气了,她总算摸清了这人的路数,哪怕再关心你,嘴上也不会说出半句,前两日多说了几句话,怕是因为受伤太重,意识不太清晰了。
他的关心和在意,往往是在行动上,这只做不说的性子,细细一想,其实比那些只会甜言蜜语的家伙好多了。至少他不会满嘴谎言,骗得人团团转,让人对他心生倾慕和爱恋,实际上半点心思也不肯透漏,日日呆在一起,却连他想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她握紧手心,想到那一身白衣的人,满心的哀怨就出来了:分明对她的心意心知肚明,那个人仍旧一副不为所动,装作不知的样子,到底有没有半点心动过呢?
猜不透,看不懂,近在咫尺,求而不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憋屈难言了。
若是不喜欢,便不要与我说话,不要对我那般温柔,平白让我误会,越陷越深。
她心里埋怨着,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走了神,手上差点被烧到,忙换了一只手,将烫到的手掌缩回来吹了两口。命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她转头冲着寒越喊了一声,“你小心点,不要着凉了。”寒越这次倒是点点头,还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了。
月光下,他的身上还淌着水珠,身材紧实有力,看起来十分矫健,都是习武之人,比起白莫寅那略显苍白的面容,寒越看起来反倒显得明朗健康多了。说起来,那个人分明武功极高,怎么就总觉得身子不太好,气色也不太好呢。总令她隐隐心疼,莫名其妙地担心他……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白莫寅,岑可宣苦笑一声,忙闭上眼。
再睁开时,篝火在她眼前不断摇晃,她透过火焰,看见水中的寒越正站起身,手里握着一条鱼,那鱼的身子摆动着,明亮的火焰也燃烧着,渐渐的,眼前的火焰竟与寒越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摇曳的火光,如同印在了他身上。
岑可宣揉了揉眼睛,原来不是看错了,寒越的胸口,竟然有一个火焰图样的刺青,带着灼伤人的色彩,难辨真假。
“刺青?”她喃喃说了一句。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刺青,很陌生,也很惊讶。
她自小便常常往岑子非房间跑,从来不敲门,撞见过好几次哥哥不着衣物的模样,小孩子间少忌讳,因此年少时的岑子非,好巧不巧地被她光溜溜看了个遍。
岑可宣年纪小不懂事,没觉得有何不妥,长他几岁的岑子非可不一样了。他面色通红地直把她往门外推,着急地说:“可宣,快出去。”连声音都变得不太平顺了。
岑可宣连忙跑到柱子后藏着,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说了句“哥哥小气鬼!”这才跑开了。
岑子非愣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就成小气鬼了。
然而也正因为这些经历,她至今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年幼时的岑子非身上,是没有这个刺青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刺青,是怎么来的?又究竟有什么含义?
“兔子烤好了,快上来吧。”她冲寒越喊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溪水亮澄澄的,宛若明镜,她心里一动,起身摘了一片如同荷叶大小,状似芭蕉的宽大树叶,擦掉上面的尘埃后,放在地上平整摊开,将手中的那串烤好兔子肉放上。然后,竟然提着裙角往溪边去了。
“你做什么?”寒越见她过来,将手上那条鱼往岸边一扔,目光忙投到了她的身上。
“我也要下来,你等着。”她说着,已经走到了河边,“我来试试!待会儿把我的匕首给我,今生第一次杀生见血,就拿这鱼练手了!”她脱掉了鞋袜,径直要往溪水里走,眼里还透着些兴奋。
岸边草地湿润,青苔滑腻,她边说着话边走,冷不丁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仰去,寒越欲来拉她,一个不稳,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你……”出口的话一下子就顿住了。
满天星光下,他被她拉着倒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岑可宣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清了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又仿佛在夜色中宛若苍穹明亮,他的发梢有些湿,水珠顺着脸滑落,她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将他脸上的水珠抹去。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每一个表情,她看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中的温暖令她逐渐沦陷,她的脸上渐渐染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陷入了过去和今日的时空间隙里。
会是他吗?会是哥哥他……回到我身边了吗?
她忽然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是陷在自己的回忆和执念中,内心一瞬间变得十分温柔,眼眶涌起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草丛里,伴随着深夜的虫鸣声。
下一刻,眼前一暗,嫣红的唇被他的唇轻轻覆盖住,带些温热,带些深情。
她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不对……错了……一切都错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分道扬镳 (四)()
“不对——”她忽然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推开他,突如其来的荒谬感瞬间笼罩了全身,令她不住地战栗。寒越竟然被她那么一推就开了,他顺着这力道侧身,然后躺倒在地面上,仰头直直看着天空。
广褒浩瀚的苍穹,银河星光璀璨,静谧无垠,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绿树碧草,山涧流水,月上山头。岑可宣抱着身子缩在一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脚趾微微蜷起,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感。
那种无人理解,无人知晓的情绪,令她无端开始思念起一个人,这个人仿佛存在,又仿佛早已经消失了。
这世上唯有岑子非能令她全然依赖和信任,可是她把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渐渐入了夜,两人沉默着吃光了烤兔和烤鱼,又各自收拾了一番,将外层的衣物晾干了,也将身上的水渍拭去,寒越整理完后,便坐在她对面,两人围着火堆,难得的静谧了下来。
篝火相对,夜半无人,原是彻夜长谈的好机会,也是相逢叙旧,重温情感的好时机,然而一切都似乎不对。岑可宣透过燃烧的火焰,望向对方那双沉寂的眼睛,竟突然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原本是打算找到哥哥,与他一起计划将来的,然而现在……
“天一亮,咱们就回去取走段先生的尸首,将他好生安葬。然后……”突然开口的寒越停顿了一下,还是将离别的话说出了口,“自此别过吧。”
果真如此……岑可宣猛然抬起头,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光,压根没看她。灼热的火焰在他眼中微微晃荡,将黑色的瞳孔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岑可宣喉咙哽咽,觉得不该如此,又不知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于是她闭上眼,没有回话。
“你回了碧柳园,想必白家人定会保你周全,不会让你这般受伤。”他难得解释了一句,只是目光仍旧落在火堆之上,仿佛唯有那火焰才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
这话听起来,倒好像是在为她考虑了。
见岑可宣神色阴郁,兴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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