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来没有找到过,起码在我的撒哈拉威朋友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石块
,是因为在一本述说抄器时代的书本上看过同样的图片。
一直带著这两块东西,深夜里把玩的当时,总会看见石器时代的人群,活活的
人群,在我眼前的大平原上呼啸而过,追逐著洪荒怪兽,他们手中举著的矛,在烈
日荒原下闪闪发光。
这两块石片里,浸过兽血和人汗,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材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
石水漏、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纪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捞起的巨型水瓶、游
牧民族的手织大地毯……都存在加纳利群岛一间锁著的空房子里。
其实,这几年已经不很看重这些东西了。或说,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们的
欲望越来越淡了。
没有人能真正的拥有什么,让美丽的东西属于它自己吧,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如
此。
《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多么真切∶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一般人不喜欢听真切的话,所以最不爱听好了歌。把玩这些美物的时候,常常觉得
自己是一个守财奴,好了好了的在灯下不肯闭眼。
为了这张图片,前两天去了一趟洛杉矶中国城,站在书店翻看了一本《撒哈拉
的故事》,在那本书第两百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页上明明记录了石像如何到我
手中的来龙去脉,因为略说不足,就提起了这本书,不再在此叙述了。
当初得到时一共是五个,其中一个送给了一位通讯社的记者,另一个给了我的
堂嫂沈曼,她在维也纳。
这种石像,光凭视觉是不够的,得远视,得近观,然后拿在手里,用触觉,用
手指,慢慢品味线条优美的起伏,以及只有皮肤才能感觉出来的细微石块凹凸。
这三个石像,不能言传,只有自己用心体会。
深色鸟的眼睛比较死板了些,却板得不够拙,可是就线条来讲,在我,是摸不
厌它们的。
还是说∶是一个别人视为疯子的老大,在沙漠里的坟场中刻的,被我分了五个
回来。
人说,大地是一个丰沃的女人,没有人真正见过她,踏著泥土的农人深信地上
的收获是她所赐予的礼物也是每一个农家又敬又爱的神□。
当然,那是在早远时代的玻利维亚了。
又说,将大地之母的石像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给邻人看见,悄悄的埋
在自家的田地里,那么这一年,无论田宅、家畜和人,都将得到兴旺和平安。
每当大地之母生辰的那一日,也得悄悄的将母亲自土里面请出来,用香油浇灌
,以祈祷感谢的字句赞美她,然后仍旧深埋土中,等待第二年生辰的时候才再膜拜
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些玻利维亚的小摊子沿著斜街一路迤逦下去,有的是商品,做游客生意的,
有的不能叫游客土产,大半是女人翻出来的旧“家当”少数几样,没精打采的等
著游人看中了哪一样旧货可以得些小钱。
整个城里走遍了,就那一个胖女人有一块灰石头放在脚边,油渍加上泥土,一
看便知是挖出来的大地之母。
“怎么把妈妈拿出来卖了呢?”我笑问她。
“啊,没办法!”她摊开手掌,做出一个十分豁达的表情,安安然的想必
没有田产了。
我也没有田产,可是要她一切的母亲。
很重的一块石头,大地之母的脸在正中,颚下刻著她的丈夫,另一面又有人脸
,说是儿子与女儿,盘在右上角一条蛇,顶在大地之母上的是一只羊头。
交缠的花纹里透著无限神秘与丰沃。
回台后一直没有土地,放在书架的下面,算是大地的住所,忘了问生辰在哪月
哪日,好用香油膏一膏她。
我猜,在很古早的农业社会里,人们将最心爱或认为极美的东西,都在闲暇时
用石头刻了出来。
第一图那块四方的石头,细看之下,房舍在中间,左右两边是一排排的羊,最
中间一口井,羊群的背后,还刻著牧羊犬,照片中是看不出来了。
方石块右方两组石刻,也是羊群,它们刻得更早些,石块的颜色不同。
大地之母石块照片的下方那一张也是单只和双组的牛羊,在艺术上来说,单的
几个线条之完美,以我个人鉴赏的标准来说,是极品,看痴了觉得它们在呼吸。
并不是摊子上买的,是坐长途车,经过小村小镇去采集得来的东西。
问过印第安人,这些石刻早先是做什么用的,人说,是向大神祈祷时放在神前
做为活家畜的象征,那么以后这些牛羊便会生养众多了。
照片背景用的是一块手织的布,南美印第安人的老布,染料来自天然的矿粉和
植物。织得紧密,花纹细繁,机器再也弄不出来的。人说,要织半年八个月,才得
这么一块好东西。
得了这块布以后,也不敢拿它来做背心,只在深夜里捧出来摸摸看看,幻想长
辫子黑眼珠的印第安女子织了它本是做嫁妆的,好叫人知道,娶过来的新娘不但美
丽还有一身好手艺,是一个值得的姑娘。
那家店不算大,隐藏在闹街的一个角落里。是看了那面镂花的铁门而停住了脚
步的,店内阴凉而幽暗,一些大件的老家具、塑雕和油画静静的发著深远安静的光
芒。一张女人的画像尺寸不大,眼神跟著看她的人动,无论去到哪一个角落,她总
是微笑著盯著人。那张画买不起,却来来回回去了三次看她。就这么跟店主做
了朋友,好几个黄昏,听他讲犹太人的流浪还有那些死在集中营里的家人,讲到他
劫后余生的太太又如何在几年前被癌细胞吞噬那些店主本身的故事。
最后一次去店里,店主拿出了几串项链来,要我挑,我不好再问价格,犹豫的
不好决定,这时候,对于下方有著一个圆环的那串其实一看就喜欢了。是一条双头
蛇,头对著头绕著,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课本上念的孙叔敖打双头蛇的故事。
“送给你好么?”店主说。我笑著摇摇头。
“那么卖给你,算五百块两条。”五百块等于台币一百三十多块。我收下了,
付了钱,跟店主对视著笑了笑,向他说了感谢。
很少用这两条项链,可是当我把玩它们的时候,总好似又置身在那间黄昏幽暗
的店堂,那幅画上的女人微笑著盯住我,那个店主在说∶“我们从阿根廷又来到这
加纳利群岛,开了这家店,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而我太太,在这时候病倒下来,
她的床前就挂著这幅女人的画,你知道,画中的人,看著我太太一日一日瘦下去,
直到咽气……”
当我摸弄著双头蛇的时候,耳边又响起那个秃头店主的声音∶“好好保存这条
蛇,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图中那一堆金子都是假的,除了手上的戒指之外。
几年前,我有一个邻居,在加纳利群岛,她的丈夫据说是德国的一个建筑商,
生意失败之后远走南美,再没有消息。
太太和两个儿子搬来了岛上,从慕尼黑来的。这家人仍然开著朋驰牌轿车,他
们的小孩,用汽水打仗在铺著华丽的波斯地毯上。说是房租学费都付不出了,
可是那家的太太总在美容院修指甲做头发,一家三口也老是在外面吃饭。
有一天那家的太太急匆匆的跑到我的家来,硬要把一张波斯地毯卖给我,我跟
她说没有能力买那么贵的东西,她流著泪走了。
不久,南美那边汇来一笔钱,这位太太拿它去买了许多鞋子、衣服还有两副金
耳环,跑来给我看。那一阵她活得很自弃,也浪费。
过没多久的一个深夜里,她的汽车在海边失火了,许多邻人去救火,仍然烧成
了一副骨架,烧的当时,邻居太太拿了照相机在拍,同时大声的哭。过不久,又看
见她在餐馆喝酒,脸上笑笑的,身旁坐了一个浪荡子。传说,她在德国领了汽车保
险赔偿。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车子失火的那个晚上,一向停车房的汽车会开到海边
去,而且火是由后座烧起来的。
当这位太太再来我家的时候,她手中拿著这几副闪著金光的东西,好看,极美
的首饰,但那是镀金的。一看就知道是印度的东西。那时候,她说矣连吃饭的钱也
没有了。
我很不情愿的买下了她的三个手镯和一条项链,所费不多。没想到过了一个星
期,她再来看我时,脚上多了一双黑底嵌金丝的高跟鞋,问我新鞋好不好看,然后
又说矣的孩子要饿死了。
后来,我不再理她了,过不久,她去了南美找她的先生。
深夜里走的,房租欠了一年没有付。
又过了一个圣诞节,接到一封信,信中照片中的女人居然是那个芳邻,她站在
一个木屋前,双手举在头上,很风骚的笑著。
总算对我是有感情的,万水千山寄了封信来。我保存了这几样属于这个德国女
子的东西,一直到现在。
图中的戒指,是我自己的一个纪念品,与其他几件无关了。
一共是二十九颗彩色的石头,凑成了这条项链跟两副手镯。它们是锡做的,拿
在手里相当轻,那一次一口气买了大约十多样,分送国内的朋友。它们没有什么特
别的故事,得来却也并不容易。
在一堆杂乱货品的印度店里搜来的,地点在香港的街上。
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种石头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
如同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躺著的都是心。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世上售卖心形的首饰店很多,纯金、纯银、镀金和铜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盘心特别鼓,专注的去看,它们好似一蹦一蹦带著节奏跳动,
只怕再看下去,连怦怦的声音都要听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卖的人也不理会,过一会儿干脆又将头靠在墙角上懒懒的
睡了。
那盘待售的石心,颜色七彩缤纷,凑在一起等于一个调色盘。很想要全部,几
十个,拿来放在手中把玩玩心,这多么有趣也多么可怕。
后来那个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别个世界遨游。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
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我说告以送人,他说∶“你将
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说告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
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我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你买去,刻得饱满、染得最红的一颗,不要还价,是你的了。”
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里面穿的
是件一般男子衬衫,他从左边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一颗。
“嗳!”我笑了。
配了一条铁灰链子,很少挂它,出门的时候,总放在前胸左边口袋里。
那是银制的脚环,戴在双脚踝上,走起路来如果不当心轻轻碰了脚跟,就会有
叮一下的声音响出来。
当然,光脚戴著它们比较突出,原先也不是给穿鞋子的人用的。最好也不要走
在柏油路上,更不把戴著它的脚踝斜放在现代人的沙发或地毯上(波斯地毯就可以
)。
这个故事脚环的故事,写过了,在个人记录的一本书《哭泣的骆驼》
第一百二十五页里。
这几年怀著它们一同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沧桑,怎么掉了一只的也不明白
,总而言之,它现在不是一对了。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第一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左图上单独平躺的那只
。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
著,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
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
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
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先套进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
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
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它叫“布各德特”(“特”的尾音发得几乎听不见,只是轻微的顿一顿而已)
在阿拉伯哈撒尼亚语中的名称。
不是每一个沙漠女人都有的,一旦有了,也是传家的宝贝,大概一生都挂在胸
前只等死了才被家族拿去给了女儿或媳妇。
那时候,我的思想和现在不大相同,极喜欢拥有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
都贪得不肯明白的。
一九七三年我知道要结婚了,很想要一个“布各德特”挂在颈上,如同那些沙
漠里成熟的女人一样。很想要,天天在小镇的铺子里探问,可是没有人拿这种东西
当土产去卖。
邻居的沙漠女人有两三个人就有,她们让我试著挂,怎么样普通的女人,一挂
上“布各德特”,气氛立即不同了,是一种魔术,奇幻的美里面,藏著灵魂。
结婚的当天,正午尚在刮著狂风沙,我听见有声音轻轻的叩著木门,打开门时
,天地玄黄的热沙雾里,站著一个蒙了全身黑布头的女人。那样的狂风沙里不可能
张口说话。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拉著她进小屋来,砰一下关上了门,可是那个
灰扑扑的女人不肯拿掉蒙脸的布,这种习惯,在女人对女人的沙漠中早已没有了。
也不说话,张开手掌,里面躺著一团泥巴似的东西。她伸出四个手指,我明白她要
卖给我四百西币,细看之下那是一个“布各德特”。
虽然是很脏很脏的“布各德特”,可是它是如假包换的“布各德特”。
“你确定不要?”我拉住她的手轻轻的问。
她很坚定的摇摇头,眼神里没有故事。
“谁告诉你我在找它?”
她又摇摇头,不答话。
我拿了四百块钱给她,她握著钱,开门走了,走时风刮进来细细的一室黄尘。
我又快乐又觉歉然,好似抢了人家的东西的那种滋味。
不及细想这一切,快步跑去水桶里,用牙刷细细的清洗这块宝物,急著洗,它
有油垢有泥沙,可见是戴了多年的。我小心的洗,不要将它洗得太银白,又不能带
脏,最后洗出了一块带著些微古斑灰银的牌子。
然后找出了乾羊肠线,穿过去,挂在颈上,摸来摸去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结婚当天下午,我用了它,颈上唯一的饰物。
许多年来,我挂著它,挂断了两次线,我的先生又去买了些小珠子和钢片,再
穿了一次,成为今天照片里的样子。
一直带著它天涯海角的走,它是所有首饰中最心爱的一个。将来死了,要传给
那一个人呢?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
,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没有说兵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
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房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
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