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刚才您还在谈到死哩,”齐赫快活地说,“现在却想比修道院长还要寿长了。”
“不,我不会比他活得长,兹皮希科也许会。”
森林里的号角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齐赫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有人在打猎,”他说。“等一等。”
“也许就是修道院长。在这里遇见他倒是愉快的。”
“静一静!”
这时候齐赫转身向着他的随从们喝道:
“站住!”
他们站住了。只听得号角声更近了,没多久,还听见一阵狗吠声。
“站住!”齐赫又说了一遍。“他们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兹皮希科跳下马来,喊道:
“把石弓给我!这野兽也许会向我们冲来!快!快!”
他从仆人手里把石弓一把抢来,把它撑在地上,用小腹压了下去,身子弯倒,背脊用力弯下去,像一张弓似的,等他双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铁钩,然后安上一支箭,跳进树林里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开了石弓!”齐赫低语说,他对这样大的力气感到吃惊。
“嗬,他是个有力气的孩子!”玛茨科自豪地回答。
这时候号角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树林的右面发出一阵沉重的践踏声,夹杂着丛林里树枝的折裂声——接着,丛林里冲出来了一头毛茸茸的长角老野牛,庞大的头低垂着,眼睛充血,气喘吁吁,煞是可怕。它冲到路旁一道水沟跟前,一下子就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前脚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来,眼看就要消失在路那边的丛林里了,不料就在这当儿,石弓的弦嗖的一声,发出一阵唿哨似的箭声,这头野兽后脚一仰,竖起身子,在原地打转,接着猛然吼叫起来,就像遭到了雷击似地倒在地上。
兹皮希科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又拉开石弓的弦,准备再射一箭,于是悄悄走近那倒在地上却还在用后脚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后,他从容地转向自己的扈从们,远远向他们喊了起来:
“我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经受了重伤。”
“你真了不起!”齐赫一面策马向他赶过来,一面说。“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头的铁,连箭身都整个儿射到它左肩骨下面去了。”
“这附近一定有猎人,他们会来要这头野兽的。”
“我不给!”兹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这条路又不是私产。”
“如果路是修道院长的呢?”
“那就让他拿去吧。”
这时候从森林里跑出来一二十条狗,一看见这野兽,就尖叫着向它冲了过来。
“猎人们马上就要赶来了,”齐赫说。“瞧!这不是他们么,不过他们还没有看见这头野兽哩。站住!站住!这里来!这里来!野牛倒在这里,倒在这里!”
齐赫突然不作声了,用手遮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还是我的幻觉呢?”
“前面有个人骑着一匹花斑马来了,”兹皮希科说。
齐赫立刻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这一定是雅金卡!”
他骤然间高声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于是他向前冲去;但是不等他的马迈开大步,兹皮希科已经看见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景象——原来是一个姑娘,像个男人似的骑着一匹黑马,向他们急驰而来;她手中拿了一张石弓,肩上背着一支刺猪的矛。她的飞扬的头发上满缠着蛇麻子的球果;她的脸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衬衫胸前敞开着,外面披着一件“舍达克”①。她来到了他们跟前,勒住了马,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奇。犹豫、快乐的神情;过了好久,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孩子气的声调叫了起来:
①一种皮外套。
“达都罗,达都斯,最亲爱的!”
一刹那之间,她从马上跳下来了,齐赫也下了马来迎接她;她扑到父亲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阵工夫,兹皮希科只听见父女两人的亲吻声和一声声愉快的呼喊:“达都罗!”雅古拉①!”“达都罗!”“雅古拉!”
①雅金卡的爱称。
双方的扈从们现在都走近了,玛茨科也到了;他们父女俩还在一声声彼此呼喊着:“达都罗!”“雅古拉!”而且互相亲吻着。最后,雅金卡问道:
“这样说来,您是决定不参加打仗,回家来了么?您身体好么?”
“不去打仗了。我怎么会身体不好呢?你呢?还有小伙子们呢?他们也都好么?一定都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在森林里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您没有看见我在打猎么?”雅金卡回答,一面笑着。
“在别人的树林里打猎么?”
“修道院长允许我的。他还给我派来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群猎狗哩。”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仆人们:
“把这些狗赶走,它们会咬破兽皮的!”
然后对齐赫说:
“哦,您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他们又亲吻起来。等亲吻好了,雅金卡说:
“我们现在离家很远了,都是为了追这头野兽。我们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马都跑不动了。这头长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没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后一箭才结果了它。”
“最后一箭结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这位青年骑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头发往后一甩,目光锐利地望着兹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谁么?”齐赫问。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认识他了,因为他长大了。你也许认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玛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么?”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马车跟前,吻着玛茨科的手。
“是您么?”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因为日耳曼人把我射伤了。”
“什么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鞑靼人打仗么?”
“仗倒是同鞑靼人在打,但是我们没有参加那场战争;我们在立陶宛打过仗,兹皮希科和我。”
“兹皮希科在哪里?”
“你还不认得兹皮希科?”玛茨科微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兹皮希科么?”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齐赫高兴地说。
雅金卡快乐地转向兹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后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说:
“我怕羞。”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兹皮希科说。
“是啊!我们很熟。我记得八年前,你同玛茨科来访问过我们,那时候我的妈都拉①还给了我们一些蜜渍的坚果,你仗着自己年纪大,还用拳头打了我,把所有的坚果都吃掉了。”
①母亲的爱称。
“他现在可不会那样了!”玛茨科说。“他跟随过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城堡里待过,已经学会了宫廷的礼节啦。”
但是雅金卡现在却在想别的事,后来才向兹皮希科问道:
“那末是你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们得看看箭在哪里。”
“你看不见的,箭射进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静些,别吵嘴,”齐赫说,“我们都看到他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我们还看见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兹皮希科,这一回还带着惊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么?”
兹皮希科发现她声调中有些怀疑的意味,便把松了弦的石弓撑在地上,一眨眼间就把它拉开了;接着,为了要表示他熟悉骑士礼节,他一腿跪下,把弓递给雅金卡。但是这姑娘并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弓来,却突然脸红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忙扣起她在骑马飞驰时被风吹开的衬衫。
第十一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达波格丹涅茨的第二天,就到他们老家附近四处去看看;他们立刻想到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果然一开始他们会感到不很舒服。
耕作方面进行得还不错。有好几处田地正由修道院长安置在那里的农夫们在耕种。波格丹涅茨本来有很多耕地;但是经过普洛夫崔一役,“格拉其”族伤亡殆尽,缺乏劳动力;后来,又经过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侵犯,接着又是拿仑支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个家族的战争,于是富饶的田地上都长满了树木。玛茨科也无能为力。几年来他一直想从克尔席斯尼阿弄一批农民过来,租回给他们种,可惜自白地费了力气,他们都不肯来,宁愿留在自己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上,不愿耕种别人的土地。可是他的招募毕竟吸引来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历次战争中,他又俘获了几个奴隶,把他们配了婚,让他们在这里住下来;这样,村里的人丁就兴旺起来了。但是,这对他说来,却是一件繁重的工作;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把整个波格丹涅茨抵押出去,认为让这位有权势的修道院长去把农夫移居到这片土地上来会比较容易些,他也设想战争会给他和兹皮希科带来人手和金钱。事实上,修道院长确是精力旺盛的。他派了五个农户来补充波格丹涅茨的劳动力;他增加了牛马牲畜,后来又造了一所谷仓、一个马厩和一所牛舍。但是因为他不住在波格丹涅茨,房屋并没有修理。玛茨科本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围上一道沟和栅栏,哪知结果却是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个样,不同的只是,墙壁比以前更倾斜了,看来似乎还低了些,因为墙壁都往地里陷得更深了。
这间屋子有一个大厅、两个有套房的大房间和一间厨房。房间里有牛膀胱做的窗户;每个房间中央有一座石灰做的火炉,烟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孔出去。在现在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上,先前总是挂着熏野猪腿、熊腿、鹿腿、麋鹿的后股、一爿爿牛肉和一卷卷香肠。但是现在,这些钩子以及架在墙上、用来放罐子和陶器碟子的搁板,都已空空如也。不空的只有搁板下面的那半截墙,因为兹皮希科已经吩咐他的仆人们在上面挂起了头盔、胸甲、长剑和短剑,接下去挂的是刺野猪的矛和叉,马衣和鞍座。烟容易熏黑这些武器,必须经常把它们擦擦干净,但是,玛茨科是细心的,他命令仆人们把贵重的衣服放到他睡觉的套房里去。
在前房靠近窗口的地方,有几张松木桌子和松木凳子,爵爷们总是坐在这些凳子上和他们所有的仆人一同进餐的。过惯战场生活的人总是容易满足的;但是,波格丹涅茨没有面包,没有面粉,也没有碟子。农民们有什么就送来什么;玛茨科期待着邻居们会按照当时他们乐于助人的风尚来帮助他;他的期待没有落空,至少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是这样做了。
第二天,这位老“弗罗迪卡”坐在屋前的一根原木上,对着爽朗的秋光,心旷神怡,雅金卡骑着她那匹黑马来了;她下了马,走到玛茨科跟前;由于一路上骑马跑得太快了,气也喘不过来,面孔红得像只苹果。她说:
“愿天主保佑您!‘达都罗’派我来问候您的健康。”
“我没有更坏,”玛茨科回答:“至少我是睡在自己的屋里了。”
“但是您决计不会舒服的,病人需要一些照顾。”
“我们是硬汉子。确实,开头是不很舒服的,但是我们并没挨饿。我们已吩咐宰了一头牛和两只羊,这样就可以大吃其肉了。女人们拿来了一些面粉和鸡蛋;最糟的是我们没有碟子。”
“唔,我吩咐我的仆人们装了两马车东西来了。一辆装着两张床和一些碟子,另一辆是各种食物。有饼,有面粉,有成猪肉,有干菌;还有一大桶麦酒和一大桶蜂蜜酒;凡是我们家里有的东西,各种都拿了一点来。”
玛茨科对这种善意非常感激,他抚摸着雅金卡的头,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的父亲和你。等我们的家境稍微好转,我们一定送还这些食物。”
“您倒精明!我们可不像日耳曼人给了人家东西还要拿回去。”
“好吧,那就更要祈求天主报答你了。你父亲告诉我们说,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管家人,还说你照管了兹戈萃里崔整整一年?”
“是的!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派个人来好了;只是要派一个知道需要什么东西的人,因为一个愚笨的仆人总是弄不懂人家要派他去干什么。
说到这里,雅金卡开始向四下一望,玛茨科看到了,微笑一下,问道:
“你在找谁啊?”
“我不找谁!”
“我一定派兹皮希科去谢谢你和你的父亲。你喜欢兹皮希科么?”
“我连看都没有看清楚他哩。”
“那你现在就仔细看看吧,他刚好来了。”
兹皮希科果真从马厩里来了;他穿一件驯鹿皮外套,戴一顶回毡帽,很像头盔下面的那种衬帽;他的头发没有络上发网,齐眉毛修剪得匀匀称称,一绺绺的金发垂在双肩上;他一看到这姑娘就敏捷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举止优雅,样子像一个贵族的侍从。
雅金卡转向玛茨科,仿佛要表示她是特地来看他似的;兹皮希科却快快活活地欢迎了她,握住她的手举到嘴边吻着,也不由得她不肯。
“你为什么吻我的手?”她问,“我是一个神甫么?”
“这是规矩,你不能抗拒。”
“即使他吻了你两只手,”玛茨科说,“也不足以表示我们对你送来的这么些东西的谢意。”
“你带来了什么?”兹皮希科问,一面扫视着整个院子,看来看去只看见缚在柱子上的那匹黑马。
“马车还没有来,但就要到了,”雅金卡回答道。
玛茨科开始一一列举她带来的东西;但是,当他提到两张床的时候,兹皮希科说:
“我睡在野牛皮上就很满意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你也想到了我。”
“想到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达都罗’,”这姑娘答道,脸红了起来。“你要是高兴睡在野牛皮上,尽管睡好啦。”
“我宁愿有什么就睡什么。有时候打过仗之后,我就把一个十字军骑士的尸体垫在头底下作枕头睡觉。”
“你是在告诉我你打死过一个十字军骑士么?我肯定你没有打死过。”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笑了起来。倒是玛茨科嚷了起来:
“天哪,姑娘,你还不知道他呢!他别的事情没有于过,可就是会杀日耳曼人。他能用一把斧、一支矛或者任何武器战斗;只消他远远看见一个日耳曼人,你就得拿绳子把他缚住,否则,他就会冲上去攻击人家。在克拉科夫,他要打死使者里赫顿斯坦,为了这,他差点儿给斫掉脑袋。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告诉你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我们获取了他们的扈从,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贵重的战利品,只要用一半就能赎回波格丹涅茨。”
于是玛茨科开始讲起他同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决斗;也谈到他们的其他险遇和他们所建立的业绩。他谈到他们如何在城墙后面、在旷野里同外国最伟大的骑士战斗,如何同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和勃艮第人战斗。他还告诉她,他们看见过一些什么事物:他们见到过十字军骑士团的红砖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