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沉默了,把手慢慢地放到额头上。
“我不想回家。我想亲一下爱蒂。现在太晚了。我要走了。我不去见她了。你告诉她我本来很想见她的。”
“您不等孩子生下来吗?”
“孩子?……啊!是的……”
他好像准备问:“哪个孩子?”
“孩子?……也许,是的……我就等等吧……但要把司机叫走。他还没吃晚餐呢。叫他到村子里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回来接我。”
让…卢克回到屋里时,撒拉已经打开了那台无线电收音机,但音量很低,几乎是在窃窃私语。收音机是爱蒂的。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里,这个豪华的小匣子令人吃惊。时间过去很久了。让…卢克在抽烟。撒拉不停地扭着收音机的旋钮,一丝轻柔的哨音充溢整个大厅,哨音里夹杂着外国话和不同的音乐,像呢喃细语,几乎都听不见,仿佛有一半已经分解在空中。爱蒂的第一声尖叫突然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卢克脸色有些苍白地站了起来。撒拉关掉了收音机。尖叫过后是一阵沉寂。只听见挂钟的摆动声,接着传来了另一声尖叫,就像是牲口的号叫。
“这样的夜晚,会催人老的。”让…卢克心想。
“你不去陪她吗?”
“不去。有什么必要呢?”让…卢克咬紧牙关说道。
无论如何,他还是离开了客厅,上了几级楼梯,在黑暗的楼梯中,他紧贴着墙,等待着。爱蒂的叫声更加吓人,更加尖厉。让…卢克突然有一种单独待着的强烈愿望;他透过开着的门,恨恨地看着撒拉的背脊。
“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深夜十一点钟,停下全部生意,晚饭也不吃,跑来亲一下女儿?无论如何,他必定是在自杀的前夜?……不至于吧,他喝过酒了。我一直都怀疑他酗酒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他在道德问题和自律方面要求太苛刻,太敏感。而这样的人往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又一声可怕的尖叫声穿越整个大厅。让…卢克忘记了撒拉的存在。他一动不动,紧紧地抓住楼梯扶手。时间过得出奇地慢。撒拉又一次打开收音机,把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放到这个死寂的房间里来了。它们在黑暗中回响,就像大海在贝壳里咆哮一样。
过了一会儿,让…卢克推开护士,走进卧室,看见医生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正在读一本书并在书上作点评。护士执着爱蒂的手。爱蒂斜靠在床上,用力把身体往前支撑着,惊恐万状,头发贴在汗淋淋的脸上。
“我已经支撑不住了。”在两次尖叫的间隙里,她低声说道。
医生小声说道:
“就好了……耐心一点,这没什么……”
让…卢克没听见她在叫什么。可他更放心了。他拿来了护士要的各种东西,走了出去。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之中,那寂静在爱蒂尖叫的间隙中显得更深更沉……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猫叫似的婴儿啼叫声……
“是男孩!”护士的叫声从关着门的房间传了出来。
几秒钟后,让…卢克走了进去,亲吻他的妻子,但在他的抚摸下,她显得紧张和不信任。她声音微弱地说:
“我遭了那么多罪……要是我早知道……可你。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遗产有保证了!”
医生已经急急忙忙地扣好了外衣的扣子,说他第二天会过来,然后就走了。做护士的在感情上要更细腻一些,她跑去找“外公”。撒拉进来了。他亲了女儿,看了一眼新生的婴儿。他好像不知疲倦地看着这个红彤彤的小生命。最后他的嘴唇轻轻地挛缩着,用沉闷的声音说道:
“真滑稽……”
说完他就出去了,快得当让…卢克走到花园里时,他已经上了汽车,汽车也开走了。他心想:
“我发誓,这个人已经疯了,要么……”
他没有往下想,若有所思地朝那所老房子走去,一个新生命已经在这所房子里降临人世。
14
第二天早晨,让…卢克一大早就给丽雷打电话。那边的人告诉他,撒拉很晚才回到家,还在睡觉,而“夫人打算在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到维希纳”。他喝了一杯咖啡,看了一下报纸,然后才慢腾腾地朝家中走去,但他刚走到半路,酒店老板的儿子就骑单车赶上了他,给他送来了一张电话留言。他读着留言:
“尽快赶过来。特大不幸降临。丽丝。”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5)
尽管马不停蹄,他还是在中午之前才赶到丽雷。撒拉死了。刚接完让…卢克的电话,丽丝就去了丈夫的房间,发现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他吞下了两瓶巴比妥,怎么都弄不醒了。
是仆人们把所有这一切告诉让…卢克的,那一天他们对他特别恭敬,特别殷勤,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今后也可能再也享受不到了。
丽丝 · 撒拉时而吓得像个傻子,时而陷入绝望的深渊。她不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所以,当让…卢克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人满为患。发生在那里的一幕幕情景使让…卢克大为震惊,并且铭心刻骨,所有那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这个遗孀面前的时候,甚至都不装模作样地哀悼或者同情一下,他们在整座房子里蹿来蹿去,俨然在自己家里一样,搜寻并且索要那些据他们说由撒拉保管的证券,最后他们咋咋呼呼地要求把死者办公室的门打开。
让…卢克经常看见的那个跟着兰昆来丽雷的库图也在他们中间,在那里穿来穿去,忙得不可开交,就像尸体上的一只肥大的苍蝇一样嗡嗡地叫着。傍晚时分,当屋子里的人终于走空了,所有的人都溜走之后,他就跟在让…卢克的屁股后面。这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法国南方人的那种白皙的脸色到巴黎后变得更加苍白,脸上长着一圈棕色的项圈一样的大胡子,嘴巴特别红特别肥厚,两只小眼睛明亮有神。他毛遂自荐地要帮助让…卢克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然后,在八点钟的时候把他带到了餐厅。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出于习惯,仆人们像平常一样把餐桌布置好了,摆设极度奢华。撒拉在世时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场面……桌布上摆着这个季节里的最后几束玫瑰花。
库图令人把灯打开,对仆人说:
“那位可怜的先生还剩有阿马尼亚克烧酒吗?……您不介意吧,我亲爱的朋友?”他转身问让…卢克。
让…卢克点头表示同意。库图在仆人出去后,继续说道:
“这里的酒窖的确无与伦比……您将不大享受得到了……您真的是不走运。可是谁人能预测得到呢?您肯定对什么都不知情吧?”
“但我会知道的。”让…卢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说道。
“撒拉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对您他好像比对其他人更加疏远。这是不足为奇的……但您一定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不对?当然,全巴黎的人都知道了,一些日子以来,大家已经在等待丑闻暴露,或者自杀事件发生。我三言两语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您。银行经营的细节我就略过去了。您只需知道通常情况下,它会遭到起诉,但它被最后通融了一次。撒拉需要钱。他通过自己的银行发行贝尔热磨坊地区的维朗地厄矿业公司开出的通融票据,对期票进行再贴现,而这两家企业都属于他本人。这些通融票据已经两次延期,到期时却无法兑现。虽然如此,撒拉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想起自己的朋友、现任部长卡里克特…兰昆以前是公司的董事,辞去董事的时间也并不长……他心想兰昆,那个在无法避免的金融崩溃中会被牵连在内的兰昆会把这件事摆平。但兰昆溜走了。兰昆畏缩了。您也清楚,对他也一样,到了这种时候,事情也不好办……真的不好办……您,年轻人,您的生活过得很安逸,您和您那迷人的年轻太太享受着完美无缺的爱情生活……事实上,那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啊……您压根儿料想不到生活在高位的人其处境是多么艰难!……现在出事了,兰昆正遭受来自各方面的攻击。他见了撒拉……那是昨天的事。他犹豫,拖延,最后拒绝了。在这件事中,最悲惨的是,请您相信我的话,兰昆是个诚实的人。他对银行事务从来都是一窍不通的。您想能怎么样呢?……我们又不是万能的神……他对撒拉跟他说的一点也听不明白,担心受连累,心想让撒拉自己去解决好了,他不掺和。他对撒拉非常尊敬。现在您的岳父自杀了,而兰昆是不会这么做的。兰昆更狡猾一些,他知道在巴黎、在一定的范围内存在法律时效问题。对于普通刑事罪,两年。谋杀罪,最多三年……可撒拉这个人,您知道吗,这个人有两个缺点。您不喝点吗?”
让…卢克默默地把杯子伸过去。
“两个缺点……其中一个也是我们都有的,就是虚荣。比从前黎波那的那个箍桶匠还要赶时髦和冒充高雅,您可以满世界去寻找,找不出第二个来。为了吻一下某位公爵夫人的手,为了在自己家里招待宴请大使先生,为了让自己给别人留下某种想法,某种印象……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失去这一切,不愿意看到一些大门在他前面关上。您别弄错了,一个人是很少为失去钱财而自杀的。他更容易为在别人的心目中失去名誉地位而自尽。以前人们把这称作‘不名誉’。那就是虚荣。一个人是永远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假如他有勇气承认:‘我是个无赖,我是个窃贼!’他就会比别人更坚强,他就会得救。但是一个人如果像个窃贼一样做事,却又要说服自己他的毕生所为就像一个诚实的人,就忍受不了别人改变对他的看法。而后,徒然冒充好汉……有一些感觉,人们从来没有体会过,但会预感到……诉讼,拒绝和你握在一起的手,监狱……”
他仰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陈年白酒。他说起话来十分流畅,动作幅度大而且丰富多样,声音被酒、食物和一种隐秘的满足感温暖过之后,变得浑厚了。
“现在,您想知道钱是怎么去的吗?首先,您回想一下,撒拉严肃、沉默、冷淡,不能容忍在他面前说任何下流或者只是有些轻浮的话。您猜到了什么?”
“一个情妇吗?”
“才一个?……十个,百个,千个……我的老弟。这个人硬是毁在女人手里的。这是绝无仅有的,我确信无疑!而且空前绝后。但他的财富就是在女人的手里化为乌有的。他喜欢梅 · 惠丝1那种丰满的类型。但您要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这一点。兰昆本人也一点都没预料到。我也被一些事情惊呆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
“我听说巴黎的某一栋房子里几乎只有您岳父慷慨赠送的财物。他的兴趣……”
“那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已经一无所有……”
“啊,这个吗,我就不知道了,要等清点完财产才知道。但肯定是资不抵债。”
“我岳父的死可以免掉所有的诉讼吗?……还会有官司吗?”
库图摊开双手说道:
“啊,这个我不知道……那取决于兰昆的能力了。取决于方方面面的事情。可是,至于您,我觉得最明智的做法是放弃继承权。说到这里,有人跟我说,您的岳父送了您一千支银行股票,对吗?……确确实实有一千,对吗?……余下的股票,也就是法律允许他持有的,他已经把它们都收购回去了,归他一个人所有……这同样也非常典型……那是一个小暴君……您必定知道一些事情,嗯?……所有这一切对您来说都非常可怕,您还那么年轻,但也有教育意义,噢!多么……您看见的是没有伪饰的生活,人都是些混……”
“昨天晚上,我的岳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让…卢克说道。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6)
“怎么,您见过他?”
“是的。”
“啊!”库图只是啊了一声。
他重新把身子靠到椅背上,轻轻地捋着胡子。最后,他对让…卢克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有需要的时候,只管吩咐我……答应吗?”
“当然。”让…卢克喃喃道。
仆人进来了,说夫人正守在遗体旁,叫先生们过去。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只是丽丝的哭天抹泪和大喊大叫了。快到早晨的时候,让…卢克守了岳父几个小时。他看着死者的脸,许多事情已经明朗……可是他自己的前程却是那么的暗淡。
15
撒拉死后,什么也没有了。几个星期里,撒拉的遗孀看着汽车、家具,然后是淡紫色和淡黄色的小客厅,然后是那些原版书,一一被卖掉,那些书仅值二十法郎一本。这对丽丝 · 撒拉是最致命的打击。有人把价目表给她看,她拒绝相信。她大喊大叫:
“我的那些日本瓷器、中国瓷器,真是趁火打劫啊!……”
这个对人对事如她所言只求其“最美的一面”的女人,现在却只看得到丑恶。她怀疑那些最诚心打算来这里帮她的人的险恶用心。让…卢克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下了那本灰麂皮精装本莎士比亚,自以为可以带给她最后一点快乐,她勉强地说了声谢谢。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坐在丽雷客厅贴了封条的家具中间,绉纱拖在地上,喃喃道:
“被盗窃……我这一辈子都被盗窃了……被盗窃被欺骗。”她喋喋不休地反复说着,因为她没有考虑到为丈夫破产的原因保密。
就像暴雨过后牛奶会变酸一样,这场风暴也使她变得尖酸刻薄。从前慷慨、花钱如流水,现在却一块糖、一块旧布都斤斤计较。让…卢克跟她争了很久,才终于使她同意给亡夫买一块墓碑,这并不是她想报复,而是现在每一个子儿对她都非常珍贵。她还有一小笔年金,那是嫁妆剩下的。她拒绝和达格尔纳一起生活,以为他们会掠走这笔钱。她去了外省,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
然而,让…卢克也不得不离开维希纳的那所房子,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就要回来和孩子们一起住在那里,她还打算把那套房子变为家庭膳食旅馆。他重操旧业,出售收音机的焊锡和香水。
他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窄小、阴暗,几乎就是工人住的房子,在植物园的后面。他们刚在那里安顿下来,让…卢克就收到了库图的一封短信,跟他约定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啤酒屋里见面。
库图坐在大理石桌子边,用张开的鼻孔和油亮的嘴巴吸着腌酸菜和斯特拉斯堡香肠的味道,伸出的嘴巴就像准备接吻一样,等着让…卢克的到来。他显得很兴奋。他请让…卢克喝了一杯啤酒,仔细地端详着年轻人疲惫的面孔,和他那染过色的、在耀眼的灯光下黑色已经变成绿色的衣服。他说话直来直去,把啤酒杯端到嘴唇边,啤酒的泡沫在他那项圈样的胡子上流淌。
“我现在有可能可以帮您一个忙。您还记得吗?您的岳父去世时,我跟您说过:‘尽管吩咐我。’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他停了片刻,等着让…卢克说出感激的话语。让…卢克终于说道:
“怎么谢您呢?”
库图将宽大的背往后一靠,将两只手放在桌子上,充满友爱地看着让…卢克:
“我的好朋友……您想得到吗,我帮您找到了,您认真听好了,我为您找到了撒拉银行股票的买主。”
“撒拉银行的股票?……可它们在公证人的手里,您清楚得很。”
“咳!我说的不是那些,”库图擦着肥厚的嘴唇,它们在棕色的胡须中显得更加肉厚、光亮和新鲜,“我当然知道它们都在公证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