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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丽叶,给我拿手套、小阳伞和我的莎士比亚……”
在餐桌上,在漫长的晚宴中,让…卢克总不开口,而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和观察。
他听着卡里克特…兰昆说话,他看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美丽眼睛在整个饭厅里巡游,永远也不停下来。他听着兰昆的声音,那声音远近闻名,丽丝 · 撒拉是这样说的:
“部长的声音像美人鱼一样迷人,有时温柔甜蜜,有时声如洪钟。”
他多么擅长使用自己的声音啊,抑扬顿挫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就像他使用自己的脸、自己的表情和自己那双漂亮的手一样,那双手也是特别引人注目的,纤细、灵巧,手指像纺锤一样细长,到了手指节那里微微鼓起,到了指头那里就变尖了,就像是魔术师的手,幻术师的手。有时候,他把手举到嘴边,轻轻地交叉着放在嘴唇下面,半个面孔被遮住了,向来宾们投去敏锐而探究的目光,但他的目光是如此明亮,如此变幻不定,使人只能看见其光芒,却不见其任何思想。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2)
他对别人说数字、说社会上的新闻就很反感,但一说到理想和不切实际的空想,他就来神了。
他用一种十分迷人的漫不经心的神态说:
“我们更明确一些,甚至生硬一些……”
然后就诗兴大发,豪情万丈。
他天真得可爱。有时候,他企图掩饰自己的天真,他抽着雪茄做沉思状,专心得就像一个吃奶的孩子,引得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部长今晚有心思……”
但没过多久,那么做就让他心烦了。他笑着,做出媚态,打趣,陶醉于别人的欣赏和赞美之中,向左右两边兴奋地眨着眼睛,递着狡黠、会意的眼神,仿佛在想:
“我很滑稽吗,嗯?……这么一来,没有谁比我更严肃了,你们知道吗?……我完全不知疲倦!……”
大家听着他的话,表面上谄媚,心底里却在嘲笑,然后,当他沉默片刻的时候,所有的人同时说话,声音又高又尖,足以压过聚集在一个小空间里的二十或者二十三人的喧闹声。女宾总是有些无精打采,默默地听着,什么也不说,一丝含糊的微笑凝固在嘴唇上;她们把手交叉着放在前面,仿佛把她们的光彩都留给在夕阳余晖中熠熠闪光的精美的戒指。
然后轮到阿尔芒 · 雷苏尔发言。这个人一身横肉,红光满面,鼻子肥大,但鼻孔精致歙动,嘴唇很红很厚,浓密的棕色头发在前额上形成一个发绺,耳朵是血红色的,有很大的耳轮。他带着沙哑的勃艮第口音,讲起话来慢条斯理。他说道:“我守财奴农民的旧地产……”或者“我农民的谨小慎微”。当他说到自己的村庄,自己的房子时,说出的话就变成了抒情诗,尽管他的发言通常比不上卡里克特…兰昆精彩,他也感觉到自己要稍逊一筹,但他试图用冷嘲热讽和真诚的农民语调来战胜他,但当说到他那“一小块土地”时(“我,也有一小块土地。”他说道),用的是热烈诗意的语言去颂扬它,直让兰昆皱眉头。部长凑到女邻座那边,低声说道:
“这个正直的阿尔芒,当他说自己小时候放过母羊时,忘记了他是把放羊当作消遣的:他的父亲是百万富翁,是当地的小国王。可我呢,我至少知道什么是土地。我在贝利格有一栋破房子,我都是在那里度假。他每四年都要回一次家乡,那倒是真的,但是在选举的时候。”
在雷苏尔深陷的小眼睛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微光。这两个人显然相互仇视,但雷苏尔觉得自己的样子像个不记仇的老好人,而卡里克特…兰昆决不相信他的宿敌内心深处对他没有某种好感。他俩越过玫瑰花向对方投去微笑:
“这个善良的兰昆……”
“这个正直的雷苏尔……”
然而,到了6月底,人们不再同时邀请他们了。阿尔芒 · 雷苏尔公开表示反对部长,企图毁掉兰昆。从那一天起,他俩轮流参加撒拉家的晚宴:这个礼拜天是雷苏尔,下一个礼拜天就是兰昆。
此刻,晚宴结束了。让…卢克下楼来到空寂的花园里。那一年夏天是名副其实的夏天,热得要命,没有一丝的风,天上也没有一朵云。到傍晚的时候,河面上的天空形成了一片火光。让…卢克慢慢地走着,满腹心事。尽管费了很大的劲,他还是找不到任何工作。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的岳丈跟他的接二连三的失败不会没有关系。让…卢克会被撒拉容忍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幸好有维希纳的那所房子,到10月份之前它都是空着的,使他们可以平静地度过夏天,可到秋天怎么办呢?……他该怎么办?继续接受撒拉的钱、他的施舍,直到爱蒂提出离婚的那一天吗?她已经后悔嫁给他了,但她现在还处在婚姻的那个阶段,还羞于觉得自己不幸,而首要任务是“保全面子”。他该怎么办?他将如何生活?……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可能被如此排斥在外,以如此警戒、如此无懈可击的方式把他排斥在外!……在追随他岳父的所有那些日常扈从看来,他还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在他们的眼里几乎没有他的存在。除了一些含含糊糊的客套,他们几乎不跟他说任何话,他本人依然怯生生的,觉得在他们中间自己太另类,不能成功地扮演这个家庭中的半子的角色。
他慢慢地从窗户下面走过。他看着人们从亮了灯的窗户后面走过,就像一个失恋的男子在寻找他无法拥有的女人的影子一样。他知道严肃的生意,真正的金钱交易和接受贿赂现在才正式开始,他则被排斥在这些交易之外。他感觉到他们在那里签订协议、条约,一些紧要的、重大的、严肃的,几乎是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他预感到了,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他年轻有为,知道自己身上蓄积着豪情、渴望、远大抱负和清醒敏锐的智慧,却又无能为力!……所有这些人,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帮他实现自己的宏愿和对幸福的渴求,可他们却对他一无所知,他们更喜欢那些没有灵魂也不体面的木偶,就像卡里克特…兰昆走到哪里都带到哪里的库图,就像其他人。他对这个他渴望进入的圈子一无所知,却能揣测到那是一个做什么都易如反掌的世界,那些大门毫不费力就可以无声地打开,可却不是为他打开!……他们都知道撒拉憎恨他:所以他们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撒拉的受恩人,他们对他心存畏惧。可是,天赐的礼物常常落到他周围的其他人的头上。每一天,他都会听到这样的话:
“您帮某某一把吧……他能力差一点,但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或者是:
“给杜朗授勋吧。”
“可那是个小无赖。”
“可他是某某的朋友……”
所有这些交易都是以友谊、信任和礼尚往来的名义进行的,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一句话,一丝微笑,一耸肩,一些笨蛋就被捧上了天,偷鸡摸狗的人就被原谅,无德无能的人就能捞到油水很肥的闲差。看到荣誉和财富像雨水一样任意落到别人的头上,他就觉得气愤,觉得无与伦比的忧伤,有一种被疯狂掠夺的感觉。他惊恐地发现世界在他周围转动,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是空欢喜一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彻底地完蛋了。没有什么痛苦比得上对失败的恐惧。假如已经失败了,他会勇敢地接受。确信战胜那次失败并非不重要。不,他还有一个痛苦的希望,希望是别人弄错了,希望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可是,时光飞逝,青春一去不回头,他却一无所有!……除了面包、住所和一个他不再爱的女人,他一无所有。楼上,爱蒂房间的灯亮了,然后又灭了。她上床睡觉了。他慢腾腾地上楼去陪她。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3)
13
孩子应该在入秋的时候出世。已经说好爱蒂将在丽雷——撒拉的府邸分娩,但一天晚上,爱蒂出现了阵痛,时间太晚了,让…卢克于是决定把医生和护士叫到维希纳来。他现在正在等他们。他独自一人待在楼下。爱蒂睡在他俩的卧室里,害怕得要命。这种可耻的害怕使他恼火,同时也使他心绪不宁,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命运的忠告……当他听见妻子最初的几声呻吟,当他看见那张苍白恐惧的脸,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柔情又回来了。于是他走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但被她推开了,她使劲地低声说道:“放开我!……走开!”她好像在恨他。他知道,当他的地位禁止他俩像正常的夫妻一样生活的时候,她就不再爱他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10月夜晚。这一年,夏天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下雨也不能带来凉意。雨点刚停止敲打窗户的锌皮边沿,就能听到蚊子在天花板上的嗡嗡叫声。一弯新月照着压到窗户玻璃上的杉树树枝。让…卢克走出了屋子。
他没有叫人打电话给爱蒂的父母亲。要打电话,就得走到一家小旅馆,离那里可有些距离。他不敢让爱蒂一个人待着,哪怕就一次。此外,他还担心岳母在场,害怕她过于热情。
他慢慢地在爱蒂的窗户下、从前种着丁香花的小树丛周围的小径上走着。风中吹来了汽油味、尘埃味和沼泽地的气味。夜晚并不安宁,没有乡村夜晚的那种宁静。每时每刻都有一辆汽车经过,传来嘎吱的刹车声。火车经过时让人听到悠长轻柔的汽笛声。让…卢克在门口移着脚步,听着爱蒂的叹息,然后又走了出去。时间多么漫长啊!……
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当一个人还年纪轻轻,当生活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想着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让一个生命来到人世间,这种滋味可真是五味杂陈啊……这种生活,才开始品尝它的滋味,才开始认识它,却已经要与别人分享了,很快就得把它让出来了……他再次感到惶恐不安。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真的,像他,让…卢克 · 格尔纳,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能力让一家人吃饱肚子,怎么开心得起来呢?……“但他将是撒拉家的人,他将什么都不缺,一个胖乎乎的小银行家……”无论如何,一种莫名的内疚涌上心头:这个孩子……这个人质……那么爱蒂呢?……她是不是痛苦,他无所谓。
他回到屋子里,把灯关了,这天夜里,这些灯似乎把维希纳所有的蚊子都吸引过来了……他点亮了台阶上的灯笼,好让医生和护士知道哪里是门口。灯光从窗户那里透进来,然后是客厅,他太熟悉这间客厅了……他可以闭着眼睛摸瞎走也不会碰到墙壁……这张扶手椅是老达格尔纳死前坐过的……那一天,他说……他说了什么?父亲的话他总是听不进去,现在那些话却突然回头给他震撼,使他困惑……“你把自己身上的青春都扼杀了……留神……”留神什么?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反常现象:生活到了尽头,却如此强烈地想要挽留住……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了有可能活下去!……因为他不幸福。他一无所有。他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心里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了矢志不渝的忠诚。
“是她的错,”他看着爱蒂房间的窗户,心里想,“如果她早些弄明白……”
突然,他听见一辆汽车在门口停住的声音。他跑过去,打开门,看见撒拉走了进来。他问道:
“怎么?……您早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
“孩子快生了。我在等医生和护士。”
“孩子快要生了?”撒拉喃喃道。
让…卢克把灯打开,惊讶地看着撒拉憔悴的面容。他问道:
“您想见见爱蒂吗?”
“她是不是很痛啊?”撒拉低声问道。
“我不认为。还没到时候……”
“算了,我……我晚一点再去看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说道:
“我只是路过,我马上就走。”
他走到窗户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您吃过晚餐吗?”让…卢克问道。
“吃晚餐?”
撒拉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
“我发誓没有,没吃晚餐……我一整天都特别地累。”
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低声重复道:
“特别的累。”
让…卢克请他吃晚餐剩下的东西。
“老实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仆人也回去了。她不在这里住。但我可以把咖啡热一下。”
“我很想吃点什么。”撒拉说道。
让…卢克去了厨房。当他端着一杯清咖啡和一块冷肉回来的时候,发现撒拉坐在屋子的正中间,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让…卢克突然感觉到大难临头了。后来回想的时候,他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此时此刻他的想法就是:
“这个人挨了……”
这种不幸和毁灭的气息,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自己的父亲周围体会过,现在它又重新回来了……他可以直接叫出它的名字,就像叫一个忠贞不贰的老朋友一样。
他把目光转到一旁,为的是看上去没在打探撒拉,哪怕只是投去质询的目光。他把杯子递给他。
“我放了两块糖。因为杯子很大。”
“我以前没来过这个屋子?”撒拉问道。
“没有。它很难看,是吗?”
他们听见一辆汽车开过来的声音,这一次是接生的医生和护士。让…卢克让他们进来,三个人一起上楼来到爱蒂的房间。她睡在床的一边,脸被床头的一盏灯照亮。她的表情中恼怒的成分多过痛苦,她问道:
“医生,您为什么没有马上就上楼来?”
“医生才到的。”让…卢克说道。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4)
“可我听见你们在楼下说话。”
“那是你父亲。”让…卢克压低声音说道。
“爸爸?”爱蒂喃喃道,“你提前通知他了?……妈妈来了吗?”
“她很快就到,你放心……”
他想帮她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可她又一次把他推开了。
“别动我!……我很痛,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重复道,牙齿咬得格格响,“走开!”
护士的那双大脚穿着布鞋,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移动着,她凑到让…卢克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您最好,的确,应该让太太一个人待着……”
“她会绝对平安无事的,”医生耸了耸肩膀说道,“您不要担心。”
让…卢克重新回到楼下。阿贝尔 · 撒拉还在原来的地方。他看见让…卢克走过来,用同样奇怪的没有音质的声音说道:
“她很痛吗?”
“医生保证她会平安无事的。”
“那当然。怎么会不平安呢?那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一个人的生与死,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嗯?”他的声音中突然充满了恐惧。
“先生,您好像病了?”让…卢克边说边走到他身边,“我能帮您吗?”
撒拉打了个哆嗦。
“病了?……噢!我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有些累,这一天让我筋疲力尽……”
他沉默了半晌: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的,使人筋疲力尽的……我一大早就到了巴黎……我见到一些人,一些十足的混蛋,顺便地……人都是十足的混蛋,我的孩子。我觉得我们还从未如此倾心交谈过。但我今天跟你说的,是我的心里话。人都是很卑鄙的。”
他又沉默了,把手慢慢地放到额头上。
“我不想回家。我想亲一下爱蒂。现在太晚了。我要走了。我不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