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在维希纳,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和大难临头的恐慌。洛朗 · 达格尔纳的病情加重,但对家里人来说,死神太姗姗来迟。他们虽然爱他,但他已经一无所有,于是他们身不由己地盘算起那笔也许可以使他们活下去的人寿保险来。达格尔纳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却总拖着不死。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丝气息,一副了无生气的肉身,但他就是不死。吃药、缴税,偿还那些逼得很紧的债,随时都要用到钱。
杜尔丹借了让…卢克一笔钱,却只够一个星期的开销。他们老早就已经把银餐具、玛蒂尔德留下的一些小珠宝首饰都卖掉了。让…卢克和他的继母暂时达成和解,就像不幸发生前大家都会齐心协力一样,这种因为神经紧张和极度敏感而达成的和解,一旦不幸过去了就会马上停止。他俩一起在家里翻箱倒柜地翻寻那些可以拿到外面去换几个钱回来的东西,但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让…卢克每次回来,都要带些东西走,有时是一个画框,有时候是一本书,拿到巴黎去卖,第二天拿几块钱回来。洛朗 · 达格尔纳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消耗殆尽,再也承受不住丝毫的忧虑,陷入了极度的漠不关心的状态中,让别人去白忙活。他听着玛蒂尔德和儿子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也不问,任由他们伺候、料理。有的时候,他以病人或老人的那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嘲笑神情打量着让…卢克,仿佛在说:
“现在轮到你了!……至于我,我的朋友们,我终于可以歇歇了。”那两只颤抖的枯槁的手重新拿起暂时放下的书,在书中他才能找到配得上他的智慧。
有一天,家里只剩下两个银烛台,它们曾经是第一任达格尔纳太太的梳妆台上的装饰品,而其他的小瓶子、盒子和梳子早就不知去向了。在弥漫着潮味和硝石味的阴暗小前厅里,玛蒂尔德用报纸把两只沉甸甸的烛台包好,放到让…卢克的腋下。然后,她开始哭了起来,也许是在恨第一个女人过的都是好日子。让…卢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她在他的怀里靠了一会儿,任由眼泪往下流淌。
“啊!我的孩子……现在,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指望了……约瑟还只是个孩子……我们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到巴黎后,让…卢克开始一家接一家商店地推销他的烛台,它们把包在外面的报纸磨破了,而且非常沉,让…卢克得经常换手。他并不把这件苦差事太当回事。这些个老古董对他没有丝毫的触动。他的亲生母亲,他几乎想不起来了,而且无论如何,母亲的形象与这两个他一直都觉得可怕的烛台没有任何联系。烛台上镶嵌着爱神、鲜花和箭袋。他希望别人尽可能快地把它熔掉,拿到几百法郎。他沿着圣日耳曼大街往前走,在绵绵细雨中搜寻着银器店的招牌,在这个街区到处都是。迎面就有一个,货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银器、一尊圣像和一批切甜点的刀具。
“先生,您对这烛台感兴趣吗?”
“不。”
“想不想看一下?”
“我说过了不想看。”
那好吧。对另一位店主:
“太太,我想卖……”
女店主脸上的微笑马上收起来了。
“……这两个银烛台。”
“现在我们什么也不收。”
再换一家。再换另外一家。一扇微微开启的门,示意把包裹打开。不要啊?晚安。他开始继续往前走,雨还在下。街边一棵棵漂亮的树,它们的叶子在春天的暴风雨中掉得精光。渐渐地,一股倦怠向他袭来,这不只是来自身体和因为烛台的重量而变得沉甸甸的胳膊……然而,他得适应这一点。这难道不是他的职业吗?他不是一直在推销谁都不要的劣货?……不是一直在推销肥皂、焊料、拉鲁斯词典、吸尘器、收音机、他的青春、精神和力气吗?……推销……却一无所获……
现在,他走在遍布在圣日耳曼大街周围的小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有不少店铺矮矮的,被灯光照亮的玻璃上写着白色的立体字:“出售。现款收购金银器。”但他的两只烛台谁也不感兴趣,要不就是别人出的价实在是太低。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最后,到了六点钟了,他才想起爱蒂要在杜尔丹的屋子里等他。他慢慢地上了楼梯,走了进去。她已经到了。他在炉火边坐了下来,试着把冷冰冰的手指烤暖。先前雨水流进了他的脖子,浸湿了他的衣服和鞋底。他冷得发抖。他已经把那包东西丢在地上,包裹散开了。她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给我父亲的礼物。”
他把手慢慢地放到她的脸上。他都快要累垮了……她则靠他站着,微笑着喃喃道:
“来吧……我们一起来……”
上床。她来那里只是为了上床……他气愤地把她推到床边。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爱情,只是想让她屈服并利用她,就像她利用他以便得到肉体快乐一样。他俩在床上躺了下来,两人靠得那么近,赤裸的身体连在一起,天衣无缝,不再有界限,两条腿也纠缠在一起,两个人如此紧密相连,却又咫尺天涯……他像搭脚手架一样搭起他的生活,他的梦想,她却享受着肉体快乐得到满足后的甜蜜的宁静。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成为她的丈夫。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她放弃博罗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只有一个办法。他向她转过来,再次把她抱住。过了片刻后,她压低声音说道:
“不行,不行,小心点……”
“为什么?”
“我害怕,让…卢克……”
“你害怕有孩子?……咳!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
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你不会嫁给博罗歇。你要嫁给我,明白吗?你要嫁给我,我!”
她靠在枕头上,久久地凝视着他,捋开垂在他脸上的散乱的头发:
“你知道你对我享有一切权利……你在滥用它。但你并不爱我……”
“那你呢?”他柔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她突然往后倒了下去,欲死欲仙,也百依百顺了,但不是依顺他,而是驻扎在他心中的那个魔鬼。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5)
9
5月初,让…卢克终于收到一封签有阿贝尔 · 撒拉的一位秘书的名字的信。他是多么盼望这封信啊!
“阿贝尔 · 撒拉先生与您有要事相谈,请您务必于礼拜一上午十一时光临他的办公室。”
爱蒂终于跟她的父亲说了他俩的事!前不久,她给贝特朗 · 博罗歇写了封信,宣布取消他们的婚约。差不多两个月了,她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明天,让…卢克就要直接面对撒拉了。终于,终于,他终于要投入战斗了,要行动了,要战胜——不是战胜女人,一个女人也太容易征服了:一些爱抚,一副不知疲倦的身体,一颗若即若离的心,除此之外就不需要别的了—— 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他的一个劲敌。他反复读着那封信,就像看一封情书一样。他感觉到那种心花怒放的激动,那些生来就是为了行动的男人,当他们终于摆脱梦想的时候,他们会如此激动不已。这么多日子以来,他除了梦想,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那是一个礼拜天,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里的一个冷飕飕的下午。像往常一样,他去了维希纳。在花园里,约瑟种的几棵花已经被冻死了。只有那棵瘦弱的丁香花在寒风中争相怒放,但叶子却被吹光了。叶子掉在那个仿大理石坛子里面,让…卢克发现它总是盛着雨水和枯叶。他缓缓地围绕屋子转着圈,等着父亲下楼来。一听到儿子要回来,洛朗 · 达格尔纳就在客厅里步履艰难地挪着步子。对让…卢克有什么好担忧的?他留给儿子的将只会有在疾病或者死亡面前表现出的某种勇气的回忆,一个不是屈服——谁又真正地屈服过呢——而是沉默、宁静和接受的回忆。他坐在床上,没有力气把睡袍上的腰带系紧,只是轻轻地喘气。
让…卢克走在楼下的小路上。约瑟挖过花园里的土地,他最近对园艺很着迷。让…卢克爱恨交加地看着这所房子和花园。这层厚实的杉树帷幕,在雨水中闪闪发光的砖块,那是他过去最熟悉的生活场景,沉重而又短促。就像他每次所做的一样,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些彩绘玻璃,镶嵌在两层楼的两端,而这两层楼,拉高后变得细长,屋顶上还装有小钟楼,就像墓地中的小教堂。四扇玻璃都是油漆过的,一块漆成绿色,一块漆成黄色,第三块漆成红色,第四块,也就是杂物间的那一块是深蓝色,蓝得都快成黑色了。小时候,让…卢克常常轮流地透过每一块玻璃看花园,母亲把他抱在怀里,说道:
“这是春天的早晨,这是明媚的夏日,这是秋天的傍晚,”然后指着第四块黑乎乎的玻璃对他说,“这是冬天的夜晚。”
他依然能听见这些话语,但是母亲的声音不见了,还有她的面容……成了一个被遗忘吞没的影子。
他的继母敲着其中的一扇窗户叫他。他走进客厅,洛朗 · 达格尔纳正在那里等他。摆脱了白色的衬衫和白色的枕头,他显得没那么苍白了。让…卢克问道:
“你睡得还好吗?”
“一点也不差。”
“你感觉怎么样?”
“你知道,一天不比一天,但好了蛮多。你别担心,好了蛮多……”
他们都不说话了。让…卢克已经对这种无边的寂静感到麻木了,一段时间以来,这种寂静自然而然就在他父亲的身边形成了。这已经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寂静,坟墓里的那种寂静。这个年轻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见过挂钟的声音。钟摆缓慢的摆动声充满了大厅,占据了整个房间……啊!多么应该抓紧时间活啊!
“孩子,你呢?”
“我吗?”
“对呀。”
“爸爸,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只要……我脑子里盘算的一些计划成功的话。”
洛朗 · 达格尔纳轻轻地举起他颤抖的手,示意让…卢克到他身边。让…卢克微微一笑:
“这事让你吃惊吗?……怎么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
“这年月,一个人生活太艰难了,”达格尔纳低声说道,“需要许许多多的勇气,许许多多的爱……”
“我的未婚妻特别地有钱。她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那是人们所说的良缘。你别担心。”
“可你爱她吗?”
“当然了。”让…卢克冷冷地说。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掀起窗帘的一角;雨水在窗户玻璃上流淌,就像大颗的眼泪。他能让父亲明白他所追求的并不是金钱,而是进入一个独霸世界财富的世界?父亲怎么可能赞成他这么做呢?……在他那个时代,成功靠的是工作和机遇。工作很好找。可让…卢克,自从他成人之后还做了别的什么吗?……每个人生下来都带有一丁点运气的。但是到了这年月,仅靠运气还远远不够。撒拉的世界,金融和政界,那是惟一还有可能使他在里面一步登天的世界,一个不会萧条的世界,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采取行动,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因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什么都不可能,并不过分的升迁的愿望、实现最自然而然的心愿都没有希望,都不可能。他拼命地节衣缩食,才拿到了几张文凭,岂知文凭的分量只是按照那张印了几个字的薄纸的重量来衡量。这就是生活给予他的全部。
他大声说道:
“我向你承认,这件事中智谋的成分要多过爱情。”
洛朗 · 达格尔纳摇了摇头:
“你还年轻。要留神。”
“我是很年轻。但我觉得自己老了。”
“是这样的,就是这么回事……在你这个年纪,只要寻求快乐和年轻的激情就可以了。野心,盘算,那是晚些时候的事。不应该……不能揠苗助长……”
让…卢克微微一笑:
“我没有选择。”
“我知道,”父亲语调里充满了担忧和羞耻,别人一谈到这个时代,他马上就采用这种语调,仿佛他对儿子身处这样的时代要负责一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做这种事相当危险。不应该扼杀自己的青春。她会报复的。野心,盘算,那是成熟男子热衷的事情。当我们的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好像都得经历这么一个弱小、盲目、疯狂的时期,这是一个必经的阶段。然后,你就会……”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6)
让…卢克喃喃道:
“是的,你所说的都是对的,可是……”
何必费尽口舌去解释呢?人生抽象的那一面对老人才有意义。而对让…卢克来说,他可不允许自己拥有那种从高处俯瞰生活的奢侈。他必须残酷斗争,从别人那里抢到面包、自尊心的满足和物质财富。他把从父亲膝盖上滑下来的被单拉好,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他就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对他说:
“你一直说啊,说啊……你已经累了……”
“我累了。”达格尔纳谦恭地承认。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让…卢克只是在吃完晚饭的时候再瞅了他几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离开父亲的时候,他并不激动。然而,达格尔纳几个小时之后可能就要死了。
10
火车在清晨笼罩着乳白色浓雾的乡村缓缓地行驶。在三等车厢里,窗户是紧闭着的,乘客呼出的气息和烟雾给车厢里面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世界就好像封闭和窒息了一样。
让…卢克时不时地用手擦一下玻璃,看着窗外,但他偶尔才能看到一棵树从斜坡边上冒出来,树上的雨水闪着亮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车轮每转一圈,让…卢克离自己的家就更远一些……那个阴森可怖的绿色的维希纳,那栋惨不忍睹的楼房,那幅死气沉沉的、破产、失败的景象,他是多么恨那个地方啊!……失败,这是他永远也忍受不了的东西!……那种失败的气息,他只是在爱蒂欺骗他的时候,才体会过一次;那个时候,他还爱着她,但它只是像电流一样刺激了他一下,却并没有把他打垮。对于失败,他只接受其中的教训。他只想看见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东山再起。然而,有一些失败是决定性的,无药可救的。他的父亲……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啊!尽快把它忘记,一心一意只想未来和成功吧!……他已经急不可耐了。这列火车开得多慢啊!它每一个车站都停靠,没完没了。让…卢克走到过道上,把脸贴到冷冰冰的车窗玻璃上,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终于熬出头了,终于熬出头了!……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他觉得自己把它带到了某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命运必然会重视他,重视他的意愿!……他必须把生活从那么多试图把它夺走的凶猛的敌人那里拯救出来,从贫困、耻辱和气馁中拯救出来,保护它不受别人和自己的侵害。
“总之,”他心想,“只能是这么回事,自我保护的本能。因为,如果别人问我:‘你想要什么?……快乐吗?……’不,肯定不是这个……但我想要得到别人拒绝给我的东西,那便是我生活的权利!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再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原地踏步。我想生存,活下去,说出‘我’这个字!”
他摸着口袋里撒拉寄来的那封信,还从未像这样摸过一封信,即使是在他爱着爱蒂的那些最痛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一封信。感觉到生活触手可及是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