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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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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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不能说……”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6)


  “你听着,爱蒂!……如果你愿意,你只用说是或者不是,可我需要一个回答!一个认识你的小伙子说你已经订婚了,说订婚日期已经宣布了,定在11月25号。一个星期了,我见不到你,你既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给我写信。我想……我想要知道。你回答!……”他狂怒地喊道。
  他停止说话了:爱蒂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他气愤地摇着电话铃,他怎么弄都是白搭。他把手慢慢地放到脸上。
  “婊子,”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她会为此尝到苦头的,我发誓……”
  说完,他还在那里呆了片刻,定定地看着画在门上的一个女人的臀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最后,他打开门,丢给收银员一句“我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回到了大厅。
  杜尔丹已经坐到他的那张桌子边。他推开杜尔丹放在椅子上的雨衣。杜尔丹小声问道:
  “不舒服?”
  “什么呀……没有。”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的友谊是很谨慎的那种,依然受孩童时的约定影响:不指责,不抱怨,尽可能少地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错误。从那个小小的脸色苍白的中学生,到让…卢克十二岁时认识的那个膝盖粗硬的小男孩,杜尔丹一直都保持着那种机灵、神秘和优雅的神情,他的手腕很细,那双忧郁的眼睛很难集中到跟他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就好像他打量了一下对方后,马上就把目光躲开了。
  让…卢克把那片切开的火腿推到他面前。
  “给。吃吧。想喝点东西吗?”
  “越多越好。我一整天都在北站扛废铁。”
  “为了那一个月八百块钱,你现在当起卡车司机来了?”
  “偶尔做一下。”
  “你给你叔叔写信了吗?”
  杜尔丹属于洛林的工业家阶层,他的父亲死于1917年。一个家庭董事会负责管理那个建于1830年的水晶玻璃器皿店,等塞尔日成年后必须归还给他。这个家庭董事会是由杜尔丹老爹所能找到的最聪明最正直的人组成的,在出发上前线之前把儿子的股权托付给他们。他们理智地、谨慎地、诚实地经营着这门生意,以至于它不但没有赶上繁荣的浪潮,反而从1928年起就开始渐渐衰败,到经济危机的前几个月就破产了。
  杜尔丹把酒杯举到嘴边:
  “我的叔叔吗?……我都收到他的回信了。你等一下就知道,这非常有趣。他在浮日山脉里面有个织布工厂,是那种赚不了几个钱但很惬意的生意。你明白了吗?……工厂15号开始变卖资产以偿还债务。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四十二岁,一个四十五岁,在信的后面还附了文字,让我在巴黎随便给她们找个什么职位或者工作。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有趣,这个词恰如其分。”让…卢克低声说道。
  杜尔丹好像醉了,空腹喝酒使他脸部充血。他站起来跟邻座借火。由于疲劳,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你想过吗,纪德的那句话很快就要失去意义了,”让…卢克说道,“一个家庭,它使你厌烦,但好歹有个家在那里,可以帮助你,使你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它是无价之宝……可我,我不知道什么是无价之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干巴巴的,就好像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感情。这些话好像是经过字斟句酌的,为的是弱化思想的重要性,减少思想的影响力,但是,时不时地,一个很不相称的词,诸如“可怕的”,“恐怖的”等等,就像一个出口,一团隐藏着的火从那里蹿出来。
  杜尔丹和让…卢克之间的对话,常常会使用一些名言引出个人的私事,就像一块用于书写和阅读密码文件的镂空纸版放在文字上一样,这些文字的意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杜尔丹明白让…卢克是在想自己的父亲,那个快要死去的父亲,他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他低下头,让…卢克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所说的话。
  “女孩子,”让…卢克突然痛苦地说,“只有女孩子是幸福的。自由自在,荒淫无度,一门心思追求肉体享受。‘没有危险、毫不担心的’爱情。几代人中她们第一次享受到这种自由。你看看她们,她们多么漂亮,多么风光,看上去是多么幸福……而我们呢?……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周围。我们漂亮吗?嗯?”
  “你说的是富家小姐……”
  “我说的是其中的一个,”让…卢克说着把头扭到了一边,“你知道我想说的是谁。”他说得更小声了,而且费了很大的劲,“你跟我说过……她要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杜尔丹小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好吧!”杜尔丹说道,“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名叫玛丽·贝朗热,她知道爱蒂 · 撒拉,更确切地说,她以前认识她。这个玛丽·贝朗热和丈夫分居了,是在几年前。分居后,她就没再见过撒拉那家人,他们是她丈夫的远房亲戚,但她从前的一个朋友还跟她有来往,那个朋友说你的那个爱蒂要嫁给贝特朗 · 博罗歇。你知道这个名字吗?博罗歇家族。大财团,非常庞大的财团。所以我就知道了这个事。告诉我,这个女孩,你和她睡过吗?”
  “没有。”
  “没有?……你怎么犯这样的错误!应该利用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让…卢克重复道。
  “你想过吗,在说到女孩子时,‘年轻女子’这个词废弃不用却只说‘女子’1,是具有征兆性的。‘女子’,另外还有‘婆娘’,她们就值这个价……但我们会喜欢上她们中间的一些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这个玛丽 · 贝朗热……”
  杜尔丹没有往下说。他把烟头放到空盘子里轻轻地掐灭,然后突然说道:
  “我需要钱。我太需要钱了。我不能让玛丽来我家,来那个住着北非人和皮条客的旅馆。我也不能去她家。她正准备离婚,为了得到一笔使她可以活下去的年金,离婚必须以她的丈夫有过错进行宣判。那是一个暴虐的疯子,如果他成功地证明她有个情人,她就会一无所有。我想要一间过得去的房子。我没有钱。可是也许有个办法……你说说,顾忌,你能告诉我什么是顾忌吗?”
  “一个人完全蔑视别人,但他也明白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卢克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也许吧……”
  “什么办法?”
  “啊!玩点文字游戏。”杜尔丹轻描淡写地说。
  “造假?”
  “差不多……但更复杂……”
  “你得留点神。”让…卢克小声说道。
  杜尔丹耸了耸肩膀。
  “留神什么?……不名誉吗,我无所谓!……知道那会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幸福得多……你想过吗,假如我们生病了,出事故了,我们会怎么样吗?我们会活活饿死……”
  “你醉了。”让…卢克说道。
  杜尔丹好像清醒了。他费力地站了起来,拿起那件发绿的旧雨衣,揉成一团放到腋下,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剩下让…卢克独自一人。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7)


  夜深了。玩弹子的客人走了,接着离开的是玩扑克和桥牌的人,最后走的是下象棋的人。
  只有一个人还坐在让…卢克对面,那是一个穿着浪漫诗人的黑斗篷的老头儿,绿岛的一位常客。他坐在那里睡着了,垂在胸前的是一张精致苍白的脸,脸上留着一圈黑色的大胡子。
  让…卢克出神地盯着他,却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也没有动一下……去哪里呢?……秋天的夜晚如此不怀好意……当然还可以去维希纳……但是一想到青蛙的叫声和约瑟的鼾声,他就厌恶得发抖。那栋房子太小了。兄弟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此外,他最害怕的还是他父亲那惴惴不安的柔情……
  最后,睡觉的老头醒了,离开了。让…卢克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这一整夜都很难受。他扑到床上,抱住枕头,死死地抱在胸前,就像在小时候那些非常难过的夜晚一样。她可真会玩他啊!他是多么痛苦啊!……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重复说:“不,不,我不想受苦!”他使出年轻人的全部力量,带着愤怒、羞耻和蔑视,拒绝自己的痛苦,憎恨自己的痛苦。“我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痛苦!……我拒绝为一个女人痛苦!我不想被世界上最低级、最可耻的东西降服,被爱的需要和顾影自怜打败!……啊!她想和我对着干……那好吧!我们走着瞧,我们看谁最厉害,”他大声说道,“我们走着瞧,我的小美人!……我会叫你欲哭无泪。你等着好了,要不了多久……你等着瞧……我将成为最强者!……我!……我!……我!……”
  他自豪而又绝望地喊着“我”,就仿佛在向一个无形的神求助一样。无论如何,都必须挺住。他孤军奋战,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只能靠他自己,靠他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必须锤炼自己百折不挠的意志,要冷酷无情。他一字一顿、充满爱意地低声重复着“冷酷无情”几个字……这天夜里,自我力量的意识和必胜的信念在他身上诞生了。一个年轻人,有一个刚强的灵魂,当他第一次遭受痛苦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它是如此强大,而他本人却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但是他马上就会发现它和自己势均力敌,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力量悬殊,很快地他就可以骄傲地承受它,而不会变成弱者,不会因此而死去……他把痛苦叫出来,向它发出挑衅,向它挺起胸膛:“那么!来吧,打击我吧!……我不怕你!我不怕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可是,他突然想起爱蒂的一句话,想起一个吻,惊恐地发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就要在脸上流淌了。为了忍住眼泪,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不,他不会哭。他憎恨软弱。他想起他的父亲,父亲在送他去上学、即将开赴前线的时候哭了,当着他的面哭了,一点也不害羞。看着父亲泪流满面,他是多么怜悯他啊!怜悯!……他可不要任何人怜悯,他!……决不!
  他站起来,跑到敞开的窗户边,使尽全身力气让窗框从手指上关过,把手指压在两扇窗扉之间,使劲压着。这么做在很短的时间里对于消除嫉妒和爱情是非常有效的……他看着鲜血直流,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说:
  “行啦……现在了结了。”他大声说道。
  了结了?……不,还没有……可是很快……一点点耐心,一点点勇气……爱情,这一类的爱情,充满耻辱和仇恨,是一种可耻的感情。尤其是,不要去想它!……别再见她,哪怕她躺在他的两腿中间,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会拒绝,让她自重……“就让她嫁给她的那个博罗歇吧,”他气愤地想,“但她首先和我睡!……我发誓!……利用她,她就配这个,”他想起杜尔丹的那句话后小声说道,“先利用她,然后,让她见鬼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但至少我要得到快乐,不上当,不上她的当,不上世界上任何人的当,也不要被我自己的心给欺骗了!……”
  他觉得疲惫但很清醒,心里已接近平静。他站在敞开着的窗户边,看着屋顶和早晨烟雾缭绕的低矮灰蒙的天空。他对爱蒂的所有温情和渴望,还剩下什么?
  他心想:“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了……”是的,感情的事已经结束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欲望还在持续,它更富有刺激性,更令人不安……等着瞧,会让它得到满足的……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1)


  6
  撒拉一家住在大学街,不远处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栽种了一些光秃秃的树。让…卢克坐在广场的一张凳子上,等了很长时间,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那一天被确定为爱蒂订婚的日子,《费加罗报》前一天已经刊登了撒拉家举办酒会的启事。让…卢克想溜进那所房子,他还从未跨过那道门槛。他会跟着那批舞客、小伙伴和小白脸一起混进去,他会进去,会见到爱蒂。他必须进去。必须把她从那个博罗歇身边抢过来。必须第一个占有她。他对自己有这个义务。
  天气阴沉、潮湿。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借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外面罩了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在这个季节也显得太单薄了一些。他冷得直打哆嗦。他的两只手发麻,冻得像冰块一样。他已经在那里呆了三个小时了。他看见花商扛着玫瑰花篮走了进去。他看见第一批汽车开到。他看着亮了灯的窗户。撒拉家的公寓在哪一层?爱蒂从来没有同意过在她家里接待他,而他觉得这根本就没什么……他甚至想都不去想。他所爱的这个女孩的家庭,她的房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心想:
  “她觉得我做她的爱情替代品正好合适……”
  时不时地,他站起来,穿过广场,一直走到邻近的河堤。像往常一样,水的气息、黑暗和街道上沉闷的喧闹声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回广场的那张凳子,等待着。他决定在大批人群进去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最后,他大声说道:
  “走!……”
  每迈出一步都是何等艰难啊!他在马路边徘徊不前。汽车开过时,把泥浆都溅到了他的脸上。走到门边,他忽地停了下来。他是多么胆怯啊!他往后退了退,侧身贴着墙壁。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还在那里等待着。等一下,就到七点钟了……等一下,就太晚了……他听见钟敲七下……汽车一辆接一辆都开走了。他还在那里等着。两个人出来的时候与他撞了个满怀。他突然想:
  “假如他们说到撒拉一家的名字,我就进去。否则……”
  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他们说到撒拉的名字,而且是大声说出来的,就在他身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来的。他走了进去。
  他上楼了,才到二楼,就听见酒会低沉的喧哗声,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他还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读中学的时候形单影只,读大学的时候一贫如洗,他从未走进过一个全都是陌生人的沙龙。他怕得发抖。但他还是上去了。他咬紧牙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强迫自己往前走,面不改色,说话的声调也不要背叛自己。
  他穿过一条长长的红走廊,然后是一个客厅。来的人可真多啊!……没有人留意他。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爱蒂。她也在同一个时刻掉转头,看见了他。他们互相看着,没有说话。他们的周围全是客人。可他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我想修复遗忘。你应该不会漏掉一个老朋友,忘记邀请他参加你的订婚礼吧?”
  他用热辣辣的目光打量着她。爱蒂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她脸上出现如此局促不安的表情,反而使他几乎平静了下来,在那张锈迹斑斑的凳子上,在那条黑黢黢的大街上,那个酝酿、琢磨、加工了很久的句子,脱口而出的时候还是那么激动、那么惶恐,却被他完完整整地说完,而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他很快就呼吸顺畅了。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再也不会惧怕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她三步两步地走到他的身边,目光瞥到一边,小声说道:
  “走吧!我不能在这里跟你说话。走!……我会去找你的,我发誓!”
  “你害怕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疯了吗?你以为我是来哭鼻子的吗?你以为我在使苦肉计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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