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丹第一个看到他。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杜尔丹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平静,更幸福……是的,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让…卢克心想,他很幸福……这个穷鬼,这个被普通法判为有罪的人很幸福……
他感到特别气愤。但他还是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
“请原谅。在你走之前,我得跟你谈一谈,这事非常严重……”
“好吧,”杜尔丹说道,“上楼吧。这里马上就会坐满人。每晚都有政治会议,正在准备选举运动了。这个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让…卢克默默不答。他没怎么在听。他凝视着玛丽。他们慢慢地登上那个通往杜尔丹的房间的楼梯。
17
让…卢克在上楼,就像在一些梦里一样,狭窄得只能走一个人螺旋式的楼梯仿佛在不停地向前延伸,永远也没有尽头。杜尔丹手上提着的灯照亮了一根漆成灰色的轻便木扶手,以及墙壁上的一幅色情画。
他们走进房间。让…卢克又看见那张盖着红色羽绒被的大床、生了火的壁炉和那扇复折屋顶窗。是的,他没有弄错,尽管表面上很寒酸,这个房间对跟他一起进去的两个人是温馨亲切的。
玛丽在炉火边坐下来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是惬意的,安逸的。他们很穷,他们举目无亲,但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就要走了。他们很年轻。他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杜尔丹一语不发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整理文件,并不看让…卢克。
让…卢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
“你们要走了?”
“是的,”杜尔丹说道,“玛丽给你写信了?”
“你已经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
“你们去哪里?”
“去南美洲。那地方的名字你不会感兴趣。”
“你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了?”
“是的。”杜尔丹轻描淡写地说道。
“玛丽不跟你去。”让…卢克低声说道。
杜尔丹突然抬起头,他好像没看见让…卢克。他去看玛丽的脸。他俩不说一句话,但让…卢克捕捉到的目光是信任的、平静的。可能她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她做过我的情妇吗?”让…卢克还在追问。
他强迫自己用平静不变的语调,但他的双手在颤抖,他也没能控制住嘴唇的抽搐。杜尔丹和玛丽一动不动、默默不语,好像在那里等着。
“她不该走。你让她过的是一种如此……如此悲惨的生活。你那么穷,塞尔日。你什么也没有。可我……她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将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塞尔日。”
玛丽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塞尔日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便止住了话头。
“她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我发誓!你即将过的那种生活,怎么受得起一个女人的拖累?你好好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很可怕的。塞尔日,你听着,我会弄到一笔钱,”他绝望地说道,“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你离开!……把她留下……你不必马上就回答我。你好好想清楚!……你已经……完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你的生活注定要失败的。你们满怀希望地去到那边,但是你们会被迫过上贫苦、耻辱的生活。而当你一个人的时候,用我给你的钱,你就有可能得救!你们已经分开了。你们在一起生活过了!好好想一想吧,塞尔日。记住,你们现在不接受,可半年以后,你们会因为拒绝了我而后悔的……”
他抓起玛丽的手:
“来,我求你了!来。他会更幸福的,相信我。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楼下的大厅传来越来越大的喧闹声。突然,杜尔丹打开门,把让…卢克猛地推到外面。那座狭窄的楼梯没有平台,让…卢克被推到最上面的那一级楼梯上。杜尔丹费力地、从紧咬着牙的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滚!”
“塞尔日,我不会放弃她的。你不懂。你不了解我!我从来就不强求什么,可是这个女人……我需要她。”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是多么笨拙和苍白无力啊!……用语言是无法自卫的,而要用牙齿和拳头。他不由自主地朝杜尔丹的脸挥起了拳头。
“我揍……”
杜尔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后来,让…卢克想到,由于他的这个威胁性的动作,从前的那个习惯了暴力的犯人感到害怕了,还有,他的这种卑鄙的暴跳行为,杜尔丹永远也不会原谅,那张到那时为止还很平静庄重的面孔突然因为气愤而变得扭曲起来。他尖声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
楼下听到椅子的挪动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些人出现了,吃惊地看着黑暗的楼梯。
“救命啊!他想杀了我!他想打我!这人就是达格尔纳,让…卢克 · 达格尔纳,雷苏尔那个党的希望,未来的议员,他到这里来想用钱封住我的嘴巴,要我不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张扬出去!……他是撒拉的女婿,你们知道吗?……那个破产的撒拉!……他和撒拉一起瓜分了储户的钱!……”
让…卢克揪住杜尔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滚到了楼梯下面。众人把他们拉开了。在可怕的喧闹声中,还能听见杜尔丹在那里大喊大叫:
“达格尔纳!……你们好好记住他的名字!……达格尔纳!……”
让…卢克的双手被擦破了皮,衣服弄脏了,最终他走到了外面。
必须落寞地离开巴黎(4)
18
随着大选日期的临近,整个国家都是记者,在守候着丑闻的发生。袭击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一份地方小报就刊登了这条丑闻。巴黎的一家报纸做了转载,人们在让…卢克的人生经历中发现了撒拉的名字。
人们早就知道他娶了撒拉的女儿,但在巴黎什么事都会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个名字几乎唤不起什么回忆。但那些反对雷苏尔的报纸抓住这件事大肆渲染,大做文章,还刊发了让…卢克结婚时的一幅照片。这严格地说并不是杜尔丹事件引发的丑闻,而是那些闪烁其词的谣言,兰昆差点也和让…卢克一样遭殃,因为他的政敌们急于利用这件小事使他名誉扫地。只是,兰昆经常受人攻击和失去人气,所以对他来说,这是小事一桩。发表一次演说,态度诚恳一些,许下一些诺言,就可以再一次为他扭转乾坤。
但对达格尔纳来说就不一样了:雷苏尔毫不隐讳地说出了他将要面临的困难。他用沙哑的农民腔调,他的说话方式,他那从不看对面的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温柔地,几乎带着慈爱和同情地接待了让…卢克。
“这件事可真麻烦啊,我的老弟……这件事是无中生有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的确也就是这些事情让人有口难辩……风言风语,人言可畏啊!……去弄明白这件事的后面暗藏着什么玄机……在撒拉那个时代,这件事可能不会给你带来那么多的损害,因为那个时候,有明确的、完整的指控。可是现在,我再跟你说,能怎么办呢?……只能是保持沉默,夹着尾巴做人,让暴风雨过去……为了党的利益,为了你本人的利益……”
让…卢克极度厌烦地听着。他心想:
“这种事不会再让我高兴……嗨,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个才会要我的命……生活的趣味和意义已经失去了。我太熟悉游戏规则了……很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细枝末节……我还有可能获胜,我还有可能激动,但是我对此已经毫无兴趣,它不会带给我任何乐趣……”
他离开了雷苏尔。他完全明白,假如自己参选,失败是确定无疑的。让…卢克寄了一封雷苏尔等待着的信给他:“经过深思熟虑……为了党部的利益……”
雷苏尔让库图给他回信,库图接替了他的位置,名字出现在所有的布告栏前面。
“您的选择是明智的。您是那么年轻……您还可以等待……”
在选举中,库图和兰昆一样被选上了。那天晚上,让…卢克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消息。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听着高音喇叭用沉闷的鼻音向人群吐出候选人的名字。时不时地,播音员停止说话,在遥远的外省聚集在大街小巷的人们中升起一阵阵低沉的几乎是恐怖的声音,暴风雨般的叫喊声,时断时续的歌声。让…卢克用全部的心灵聆听着。他多想重新感觉到那种壮志未酬的失望,那种仇恨和对权力的渴望啊……那还能拯救他自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的血液里只有爱情,如此卑下的爱情,就像一股毒液……
19
12号,让…卢克去了波尔多。他什么都不指望了,什么也不期待了,但去一次那里的念头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到达波尔多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个由石块、阳光和水组成的,几乎没有树木的城市,接收和反射着夕阳的光辉,让它们穿过一层白色的耀眼尘埃,就像是大理石尘埃一样。
在玛丽出发去波尔多的前几天,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想碰碰运气,冒着那封信被杜尔丹看见的危险。他乞求她在客轮出发之前去他的旅馆。她会来的,他心里想……也许因为这致命的绝望的爱情,她对杜尔丹也体验过,所以比另外一个女人更能理解让…卢克对她的需要,以及和她见上一面的渴求。因为,现在他什么也不求了,既不要她的爱情,她的同情,也不要她的身子,只要能再见到她一次。
他下榻的那家旅馆建在剧院广场边上。当他走进那个光线明亮的房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惬意。太阳此刻正在西沉,阳光在广场上,在粗大的石柱上,在剧院的台阶上闪耀着。旅馆的对面,一扇玻璃窗熠熠闪光。
让…卢克坐在两扇成直角的窗户中间。从他坐的位置能看到大街。他会从所有那些打那儿经过的女人中一眼就认出玛丽来。他等待着。他来这里没有别的目的。他等待着夜幕降临。他等待着玛丽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等待着见到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会来的,然后……他不再怀有把她留住的希望,他知道她要走的。他还会等下去……等黑夜过去,等太阳出来,等枕头上她睡过的地方变冷。在费了好大的力量想象这一切的时候,他给自己提了一个愿望:就一次,就一个小时……她一定会同意的……他等待着,在他周围,在他的身上,生命停止了,时不时地,他看着被阳光照过的窄小的白床,发现隐藏在这家旅馆里,躲在漠不关心的人群中间,潜伏在芸芸众生之中,终于找到一种他一直在逃避的温暖,感觉挺好的。
黄昏仿佛是从大地上升起来的,升到房屋半高的地方,而与此同时屋顶上面和一些窗户玻璃还反射着大片的光芒。这是吃晚饭的时候。广场很快就空了。人们能听见关门的声音,百叶窗翻下来贴住窗户的声音。让…卢克半闭着眼睛,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玛丽的那座小城……他不停地发抖。最后一次……不,不,不可能……然而已经超过七点钟了,轮船明天上午出发,有人跟他说过的。她会来的。
他俯身向前,用整个灵魂看着空寂的广场和尽收眼底的所有街道,她必定从其中的一条街道走过。
一些鸽子猛地扑向剧院的台阶。已经晚了。他对面的那条小街越来越暗。现在他可能什么也看不见了,灯光只照射着柱廊和铺路石,行人则变得影影绰绰的。几分钟之后,咖啡馆就会向广场上吐出一群看不清的人影。他闭上眼睛,只谛听旅馆里面的脚步声,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叫人然后又止住的声音。但都不是她,从来都不是她……
他又重新开始估算自己有多大的机会,算得人都迟钝了,都出现谵妄了。首先是那封信,那封信到了她手上吗?……杜尔丹把那封信截留了吗?……机会好像非常渺茫,然而,他知道她会来。他扑到床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冷冰冰的枕头,紧紧地贴在嘴巴上。他发狂地等待着,希望着。
他知道这一次,不管是他的激情,还是他的勇气,没有任何东西能帮得上他的忙,但是,这种绝望的顽强,是他最后的武器,惟一的武器。他不再想了,他不再痛苦了。只是在他的心里有一种压迫感,一种生理上的窒息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使他有时能够排解掉。他似乎觉得他的呼吸将不会再从他那哽咽住的喉咙里经过。又一个惶惶不安的时刻,又一个满怀期待的时刻——是她,是她的脚步声,他听出来了,他在床上坐起来,他的牙齿咬住嘴唇,脚步声却走远了。
他多少次想象这急促的、犹疑的、在他房间门前减慢的脚步声,想象那轻轻转动的门把手和他自己的声音:“是你吗?玛丽,你终于来了吗?”以至于当一切如愿地实现时,他反倒没感觉到惊喜,也几乎没感觉到幸福……现在必须把她留住,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尽全部的力量,永远也不再松开。
她走了进来。她在他身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他没有开灯。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她的容颜,也不是她的眼神,而是她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得到,她那柔滑的肌肤,她的体温和她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玛丽!玛丽!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我已经等你好久了,你知道吗?”
必须落寞地离开巴黎(5)
她任由他亲吻着。她感受到这种爱情,感受到让…卢克的这种疯狂的痴情,一直都觉得很甜蜜,跟她对杜尔丹的爱情是那么的相似。只是有的时候,她会表现残忍的一面,表现女人们对她们所不爱、她们没有看中的男人的那种几乎是野蛮的残忍,但此时此刻,她可怜他了。她低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另一个女人?为什么,我可怜的小伙子,为什么?”
他用手指抓住她的乳房,揉捏着,眼睛都不看她地喃喃道:
“一次,就一次,最后一次……”
“不……”
“玛丽……已经有一次了,回想一下……因为疲倦,因为烦恼,为了在你身边感受到一个活着的生命的体温……可现在轮到我了……我是那么孤独,你要是知道……”
“不,不,像这样,对你没有爱情,没有欲望,爱的是另外一个人,离开你去找另外一个人,这能给你带来什么幸福啊?”
他用生气和痛苦的声调说道:
“这不是幸福!这只是暂时的忘却,只有你能给我……”
她没有回答。吻她的时候,他发现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你可怜我吗?玛丽。”他柔声问道。
她喃喃道:
“可怜你……可怜你……”
然后,她由着他要了最后一次。
20
让…卢克等到黑夜的尽头,等到轮船驶离的时刻,就像他事先答应自己的一样,直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再给自己一点点时间的宽限……(杜尔丹可能会死,战争爆发,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阻止他们离开?……)他等到他们俩交颈时在枕头上落下的印记消失,然后,他也走了,朝巴黎返回;然后,他心想,要把落下的生活重新调整到正常状态。
三个星期之后,初夏一个已经很炎热的夜晚,想要一千法郎和一顿晚餐的约瑟给让…卢克打电话后,应邀来到哥哥的家里。他知道哥哥没有参加大选,但他猜想这里面又有许许多多的阴谋诡计。他发现让…卢克很疲惫,脸面苍老了许多,目光也很暗淡,但他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平静,语调里略略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苦涩、更加倦怠的嘲讽。他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半,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