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你养?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对你和兰昆同流合污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股票的事情吗?我当时病得那么重,孩子才出世,我们一无所有,一分钱也没有,每天就吃点面包,反正你能弄到钱,可以照顾我,救我,可你却没有做!……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如意算盘吗?得了吧,你还嫩着呢,”她小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仇恨,“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当你还是个可怜巴巴的穷学生,在沙龙里既不知道怎么站也不知道怎么坐时,所有那些同流合污的事情我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想闯进兰昆的核心圈子,参加到他的秘密勾当中,一有可能就准备敲诈勒索,利用他的政治才华来实现你自己的野心……噢!不要笑……你必定非常嫉妒他,我看得很清楚……“
“不至于。”他柔声说道。
“嫉妒这个词也许并不准确……你是觊觎……就是这个词……你的心里只有觊觎和怨恨……而且你一直是这样……一边是自己的前途机遇,一边是妻子孩子的痛苦,哪一个做丈夫的,哪一个做父亲的会像你这样算计、谋划、思虑、权衡?我和孩子,我们俩在你的前程规划中是两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承认吧……我们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负担。假如那个时候我可以死掉,孩子也跟我一起死,你是不会惋惜的,嗯?这就是你所需要的。这就是你希望的。”
“那时我们举目无亲,周围都是些漠不关心的人,我没有钱,没有工作,只有一个希望:兰昆。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还指责我这么做?……为什么?……你从我的盘算中,从我的野心中捞到了好处,你是第一个从中捞到好处的……我承认自己不大想到你,可你呢,难道你很关心我吗?假如我当时答应接受那几万法郎给你治病,一旦你的病治好了,美貌也恢复了,你会不急着把我甩掉,就像你现在准备做的一样?一旦花掉那笔钱照顾你,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给你快乐,那我还剩下什么呢?啊!要是你以前能让我信任,要是我能感觉到你的柔情和忠贞……我现在就会全心全意爱你,”他突然说道,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她说话,“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是你,是你把我变成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的!什么也不要指责我。我是铁石心肠,没有错,但我热烈地希望在这个流氓婊子的世界里,我这颗冷酷的心不要改变,这颗心是你把它榨干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是我?……你疯了……”
“你还记得博罗歇吗?”他喃喃道,即使是在过了许多年后,每每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博罗歇?……你的记忆力还真不错……”
“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他低声说道,“你让我心里充满仇恨,因为我全心全意地为你牺牲,而你却只想着这个:利用我对你的全部的疯狂的爱,因为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爱……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的爱情中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和野心的。你知道,不是吗?是的,你想利用我的天真、柔情、希望和青春,然后欺骗我,并嫁给博罗歇!……是的,我非常清楚,这很平常,很普通……只是,这让人刻骨铭心。”他轻轻地说。
“孩子气的玩意儿……”
“没有孩子气……这是惟一刻骨铭心的东西……过后,忘记了……过后,原谅了……所以,你,我非常清楚你要离开我去投奔兰昆。你以为这会伤害到我吗?……去吧,谁拦你了?去吧……”
“兰昆?谁告诉你……”
撒谎的本能反应(1)
他笑了:
“妻子撒谎的本能反应。你把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之后,开始退缩了……这么点不足挂齿的小事。你希望这种事影响到我什么?……这个正派的兰昆会为我服务到底的。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我们可能会分道扬镳。可现在,就像以往一样,他又在听我的吩咐了……‘这个女人妨碍你了?那好我来负责吧。’有意思的兰昆!……他还以为我蒙在鼓里!……但他一贯如此……他总以为是他在推动世界前进,是他在指挥国家机器,因为他在后面跑,吹着大喇叭……你和兰昆,你俩在一起,可真是天生一对宝啊!”
“他比你强多了!……”
“得了吧!……别过早地把你那部长夫人的角色太当回事……你跟我一样了解他……你知道他的无能,他的自负,他的谎言。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是因为在目前跟他最划算。他已经被打倒被踩过,后来他又重新站起来了。所以,他是最厉害的……你将过从我把你夺走的那一时刻起没有过到的生活接着过下去。这是一个年龄更老一点的博罗歇,也许也没博罗歇那么有钱,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可靠,你知道如何随心所欲地使唤他。一切都会非常如你所愿地……”
她低声问道:
“我们离婚吗?”
“你什么时候想离就离。”
“那孩子呢?”
“孩子?”
他让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关心这个孩子,也不关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除了玛丽……
“孩子当然跟你了。”
她的呼吸更舒畅了,低声说道:
“这更好……”
他们不再说话了。但他们在一起躺了很长时间,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屏住呼吸,忍住不让奇怪的、冰冷的眼泪流出来。
8
让…卢克的非凡天分,在于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命运:现在棋子从他手上溜走了,玩它们自己的游戏去了,这一点自由的迹象他也得派上用场。
他坐在兰昆的对面吃午餐,听他说话,心里寻思着:
“我要离开爱蒂和他……爱蒂是我这一辈子看得见摸得着的失败。我现在比我年轻的时候更加雄心勃勃。我渴望在感情上和物质上取得同样的成功。所以,要摆脱爱蒂,与此同时让那个我照顾不到的孩子的命运得到保障。爱蒂是个错误,一个没有结果的办法。会有其他女人接踵而至的,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来到我的生活中……而且,与此同时离开兰昆……兰昆能够给我的,我都弄到手了,人际关系,影响力,对政界和政坛人物的认识。现在,我可以用不着他了。再说,他是我的政敌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可我,我感觉到了,我看见了。我知道太多的事情。我见过他落难时的样子……我见过他泪流满面……这些事情是忘不掉的……让兰昆把爱蒂娶回家,让这两个人在我的一手安排下结合,这将是阴谋的一个高尚的结局。而我,我自由了。”
他一边想,一边还在跟兰昆说话,回答他的问题,听他说话:
“我的好孩子,我请你相信我,我已经知道情况了,我只会说我已经了若指掌的事情。多亏我的努力,一场战争被避免了,这场战争如果打起来,其后果对我们的拉丁文明会是灾难性的,而且可能会动摇世界的根基,意大利……”
兰昆说话声的金属般的音色,像一首美妙动人却没有灵魂的诗歌一样,叩击着让…卢克的耳膜,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在练习低沉、热烈、拿破仑式的声调变化。他没有低估兰昆的智慧和才能,但透过今天这个志得意满的兰昆,他总会看见一个穿着睡袍、趿着拖鞋的男人的影子,一个疲惫不堪、焦虑不安、众叛亲离的男人,也是在这同一个餐厅里……是那么孤独……这个正直的兰昆,他现在满世界都是朋友!电话机放在两副餐具之间,电话铃每时每刻都在响起,他抓起听筒,回话,然后对让…卢克说道:
“没什么事,对我12号的演说表示祝贺。无法形容的激动。我早就知道了。在发表那个演说的时候,我的感觉告诉我,我一生中已经有一两次出现过这样的感觉,一个内在的声音仿佛在对我说:‘注意啊,我的老兄。将来你毫无疑问还会口若悬河、引人注目、思想深刻,但你终其一生将只有两三次能如此打动那群听众的心。’你想了解这种能力有什么奥秘吗,达格尔纳?……奥秘在于要有绝对的自我牺牲,没有任何内心的盘算。我的孩子,这个,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是雄性的力量,是领袖的力量。奉献自己的同时控制别人。”
他打住话头,叹了口气,带着美丽的伤感说道:
“然而,这些话到了明天就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谁知道,这些话被曲解,被歪曲,满足贪婪者的胃口。可是,罢了!‘竭尽所能。’这是我的座右铭。”
有人过来倒咖啡。他站了起来:
“你记录一下。我怀念你给我做秘书的那个时候。你想自己飞了吗?嗯,小家伙?”
他走到他身边,拧住他的耳朵。让…卢克心想:“是摊牌的时候了。”
“你听着,”他说道,“我必须和你谈谈……谈谈我……”
“谈你?”兰昆问道。
他显得并不着急,也不吃惊,只是提前感觉到极度的无聊。
让…卢克赶忙接着说:
“谈我但也和你有关,要是你喜欢……”
听到这里,兰昆的眼睛重新来了神,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显示出了猫窥视时的专注神情。
“我听你说,我的老弟,但要简明扼要。你知道我的生活……”
他的肩膀做了一个疲惫的动作,让人想起压在他肩上的义务和工作的重担。
“你相信我对你的友谊吗?”让…卢克沉默片刻之后问道。
“你在我被所有的人抛弃的那个时候,帮了我许多忙。”
撒谎的本能反应(2)
让…卢克有些激动。兰昆竭尽全力地说道:
“是的,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生活会把我们带走的。但是,在胜利的时刻,承认我感激你给我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你信赖我。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一个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实际上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即使是今天!你才多大年纪呀?)的信任,带给我的安慰相当于最有效的帮助。不,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是如何走进这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午餐,也忘不了我说过的话,什么也忘不了,包括那段可怕的岁月。”
“那一天,”让…卢克说道,“你跟我说你自己,你那深沉的个性,我还记得起来。你让我看出公众人物和芸芸众生之间的区别。你让我明白雄心壮志在你的生活之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此外,还有一种感情……”
“哪一种?”兰昆迫不及待地问道。
“爱情……”
“啊!我可怜的孩子,爱情和我已经沾不上边了!爱情和幸福,我把它们留给你自己,留给年轻人!”
“爱蒂爱你。”让…卢克柔声说道。
“你说什么呀?你疯了吗?”
“你也爱她,卡里克特。”
兰昆脸色煞白。他没有把目光移开,但他的眸子更加明亮了,让人捉摸不透。
“你不至于认为我们……”他终于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欺骗你了吧?……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就像对自己的儿子,让…卢克,我对你俩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感情……”
让…卢克残忍地由他结结巴巴地申辩,既不说话,也不带任何表情:他不只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声音,还学会了不外露脸上的任何表情。兰昆的尴尬和担忧让他感到一种极度的快感。
他终于回答说:
“不要去猜测我的话有什么弦外之音。我没有怀疑你对我有任何卑鄙的行为和背叛……”
“谢谢,谢谢!”兰昆喃喃道。
“但你也不要跟我说是我搞错了。那不像你的为人。你爱我的妻子。”
兰昆低下了头。
“我的孩子,你知道一位英国大作家说过的那句辛酸的话吗:‘老年人的悲剧并不是人变老了,而是依然年轻。’那好!是的,是真的!我重新感觉到了……有什么必要否认呢?感觉到了爱情……我……”
让…卢克心里想,刚开始时,他是在演戏,而现在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创造的某种形象却变成了现实。
“也许,你不懂得如何做这个年轻女人所希望的爱人?我发现她对你越来越不满意。我开始时爱她是因为我对你的友谊。现在……可怜的孩子,我可不想当第三者插足你们的生活。我们分开吧,让…卢克,她会忘记我的。”
“啊!不,”让…卢克嘲笑兰昆的同时也自嘲地想,“你想一边充好汉一边甩掉我,一箭双雕?这么做,没门。”
他忧郁地摇了摇头。
“太晚了,我的朋友,我和爱蒂把话都说绝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你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有过错。可能吧,我不懂得如何让她幸福。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既然你爱她,就不要有什么顾忌了。她是自由的。”
“那孩子呢?”兰昆小声道。
“爱蒂负责照顾孩子。”
兰昆突然跨到让…卢克前面,抱着他,吻了他一下。让…卢克非常吃惊地发现,兰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确确实实的激动。
“一个家庭,让…卢克,有家了!……说实在的,这一直是我缺少的,你瞧……你想象不到我是多么的孤寂!你永远也不知道,当我看着你俩那么年轻,我以为你们那么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的苦涩和自责……”
他的手动了一下。他的两眼闪着真正的泪光。
“这真是左右为难,是个让人不舒服的两难抉择。一方面是感激和友谊,另一方面是我对自己欠下的感情债。当幸福来到身边时,我能拒绝幸福吗?我活着并不只是为我自己。成千上万人将会从我犀利的思想,我的活动,以及幸福带给我的恢复青春中得到福祉……”
“他对感情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新鲜感,”让…卢克心想,“这些人只有在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明白死亡、爱情或幸福的真正含义。现在,兰昆像个年轻人一样,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几代年轻人早就体会到的一切。”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马上就去办理那些必要的手续。离婚很方便……”
“是的。可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是真的吗?”兰昆忐忑不安地问道。
“没有,我的老兄……”
“那么,”兰昆犹豫着说道,“你还和我在一起工作吗?……那会非常微妙,不可能……”
两个人都沉默了。
“阿尔芒 · 雷苏尔的确对你有着浓厚的兴趣。我党损失了你的优秀才能是非常遗憾的事情。大选就要到了,你还需要什么?钱。因为,其他的一切……你结识了许多要人,你也习惯了与人在场外交谈,你机智,说话还有些生硬和平淡,但判断力已经非常成熟了,这一点我很愿意向你表示敬意。而且,你在我身边干过!”
“这是真的,我的朋友,”让…卢克一边说,一边带着同样多的鄙夷和同样多的喜爱看着他,“在你身边,我学会了如何入木三分地看一个人。”
撒谎的本能反应(3)
那个位于偏僻街区却充满回忆的房间对让…卢克的吸引力要超过玛丽本人。这样一来,在世界上终于有个角落,在这个角落里无须你死我活地较量,无须时刻警惕着别人的只言片语,也无须无休无止地专注于一种迅速被岁月耗损的愿望……
当他的双脚迈进那条在尽头闪烁着煤气火光的黑暗的走廊里时,已经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走进房间,窗户是开着的。那是在晚上,照常在很晚的时候。春天终于来临,灼热而焦躁。树上的叶子和花儿同时生长,但它们很快就被烧焦,落满